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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語文書上的壹篇文章 忘了叫什麽了 很想再找出來

《受戒》

汪曾祺

受 戒

明海出家已經四年了。

他是十三歲來的。

這個地方的地名有點怪,叫庵趙莊。趙,是因為莊上大都姓趙。叫做莊,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這裏兩三家,那裏兩三家。壹出門,遠遠可以看到,走起來得走壹會,因為沒有大路,都是彎彎曲曲的田埂。庵,是因為有壹個庵。庵叫苦提庵,可是大家叫訛了,叫成荸薺庵。連庵裏的和尚也這樣叫。“寶剎何處?”——“荸薺庵。”庵本來是住尼姑的。“和尚廟”、“尼姑庵”嘛。可是荸薺庵住的是和尚。也許因為荸薺庵不大,大者為廟,小者為庵。

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從小就確定要出家的。他的家鄉不叫“出家”,叫“當和尚”。他的家鄉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豬的,有的地方出織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鄉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壹個出去當和尚。當和尚也要通過關系,也有幫。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遠。有到杭州靈隱寺的、上海靜安寺的、鎮江金山寺的、揚州天寧寺的。壹般的就在本縣的寺廟。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夠種的了。他是老四。他七歲那年,他當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議,決定叫他當和尚。他當時在旁邊,覺得這實在是在情在理,沒有理由反對。當和尚有很多好處。壹是可以吃現成飯。哪個廟裏都是管飯的。二是可以攢錢。只要學會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懺,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錢。積攢起來,將來還俗娶親也可以;不想還俗,買幾畝田也可以。當和尚也不容易,壹要面如朗月,二要聲如鐘磬,三要聰明記性好。他舅舅給他相了相面,叫他前走幾步,後走幾步,又叫他喊了壹聲趕牛打場的號子:“格當*N——”,說是“明子準能當個好和尚,我包了!”要當和尚,得下點本,——念幾年書。哪有不認字的和尚呢!於是明子就開蒙入學,讀了《三字經》、《百家姓》、《四言雜字》、《幼學瓊林》、《上論、下論》、《上孟、下孟》,每天還寫壹張仿。村裏都誇他字寫得好,很黑。

舅舅按照約定的日期又回了家,帶了壹件他自己穿的和尚領的短衫,叫明子娘改小壹點,給明子穿上。明子穿了這件和尚短衫,下身還是在家穿的紫花褲子,赤腳穿了壹雙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壹個頭,就隨舅舅走了。

他上學時起了個學名,叫明海。舅舅說,不用改了。於是“明海”就從學名變成了法名。

過了壹個湖。好大壹個湖!穿過壹個縣城。縣城真熱鬧:官鹽店,稅務局,肉鋪裏掛著成邊的豬,壹個驢子在磨芝麻,滿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賣茉莉粉、梳頭油的什麽齋,賣絨花的,賣絲線的,打把式賣膏藥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麽都想看看。舅舅壹勁地推他:“快走!快走!”

到了壹個河邊,有壹只船在等著他們。船上有壹個五十來歲的瘦長瘦長的大伯,船頭蹲著壹個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剝壹個蓮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艙裏,船就開了。明子聽見有人跟他說話,是那個女孩子。

“是妳要到荸薺庵當和尚嗎?”

明子點點頭。

“當和尚要燒戒疤嘔!妳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麽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搖了搖頭。

“妳叫什麽?”

“明海。”

“在家的時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們是鄰居。我家挨著荸薺庵。——給妳!”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個蓮蓬扔給明海,小明子就剝開蓮蓬殼,壹顆壹顆吃起來。

大伯壹槳壹槳地劃著,只聽見船槳撥水的聲音:“嘩——許!嘩——許!”

……

荸薺庵的地勢很好,在壹片高地上。這壹帶就數這片地勢高,當初建庵的人很會選地方。門前是壹條河。門外是壹片很大的打谷場。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樹。山門裏是壹個穿堂。迎門供著彌勒佛。不知是哪壹位名士撰寫了壹副對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顏壹笑笑世間可笑之人彌勒佛背後,是韋馱。過穿堂,是壹個不小的天井,種著兩棵白果樹。天井兩邊各有三間廂房。走過天井,便是大殿,供著三世佛。佛像連龕才四尺來高。大殿東邊是方丈,西邊是庫房。大殿東側,有壹個小小的六角門,白門綠字,刻著壹副對聯:壹花壹世界,三藐三菩提

進門有壹個狹長的天井,幾塊假山石,幾盆花,有三間小房。

小和尚的日子清閑得很。壹早起來,開山門,掃地。庵裏的地鋪的都是籮底方磚,好掃得很,給彌勒佛、韋馱燒壹炷香,正殿的三世佛面前也燒壹炷香、磕三個頭、念三聲“南無阿彌陀佛”,敲三聲磬。這庵裏的和尚不興做什麽早課、晚課,明子這三聲磬就全都代替了。然後,挑水,餵豬。然後,等當家和尚,即明子的舅舅起來,教他念經。

教念經也跟教書壹樣,師父面前壹本經,徒弟面前壹本經,師父唱壹句,徒弟跟著唱壹句。是唱哎。舅舅壹邊唱,壹邊還用手在桌上拍板。壹板壹眼,拍得很響,就跟教唱戲壹樣。是跟教唱戲壹樣,完全壹樣哎。連用的名詞都壹樣。舅舅說,念經:壹要板眼準,二要合工尺。說:當壹個好和尚,得有條好嗓子。說:民國二十年鬧大水,運河倒了堤,最後在清水潭合龍,因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壹臺大焰口,十三大師——十三個正座和尚,各大廟的方丈都來了,下面的和尚上百。誰當這個首座?推來推去,還是石橋——善因寺的方丈!他往上壹坐,就跟地藏王菩薩壹樣,這就不用說了;那壹聲“開香贊”,圍看的上千人立時鴉雀無聲。說:嗓子要練,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要練丹田氣!說:要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說:和尚裏也有狀元、榜眼、探花!要用心,不要貪玩!舅舅這壹番大法要說得明海和尚實在是五體投地,於是就壹板壹眼地跟著舅舅唱起來:

“爐香乍爇——”

“爐香乍爇——”

“法界蒙薰——”

“法界蒙薰——”

“諸佛現金身……”

“諸佛現金身……”

……

等明海學完了早經,——他晚上臨睡前還要學壹段,叫做晚經,——荸薺庵的師父們就都陸續起床了。

這庵裏人口簡單,壹***六個人。連明海在內,五個和尚。有壹個老和尚,六十幾了,是舅舅的師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稱之為老和尚或老師父,明海叫他師爺爺。這是個很枯寂的人,壹天關在房裏,就是那“壹花壹世界”裏。也看不見他念佛,只是那麽壹聲不響地坐著。他是吃齋的,過年時除外。

下面就是師兄弟三個,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庵裏庵外,有的稱他們為大師父、二師父;有的稱之為山師父、海師父。只有仁渡,沒有叫他“渡師父”的,因為聽起來不像話,大都直呼之為仁渡。他也只配如此,因為他還年輕,才二十多歲。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當家的。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卻叫“當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為他確確實實幹的是當家的職務。他屋裏擺的是壹張帳桌,桌子上放的是帳簿和算盤。帳簿***有三本。壹本是經帳,壹本是租帳,壹本是債帳。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錢,——要不,當和尚幹什麽?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正規的焰口是十個人。壹個正座,壹個敲鼓的,兩邊壹邊四個。人少了,八個,壹邊三個,也湊合了。荸薺庵只有四個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別的廟裏合夥。這樣的時候也有過,通常只是放半臺焰口。壹個正座,壹個敲鼓,另外壹邊壹個。壹來找別的廟裏合夥費事;二來這壹帶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有的時候,誰家死了人,就只請兩個,甚至壹個和尚咕嚕咕嚕念壹通經,敲打幾聲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經錢不是當時就給,往往要等秋後才還。這就得記帳。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錢不是壹樣的。就像唱戲壹樣,有份子。正座第壹份。因為他要領唱,而且還要獨唱。當中有壹大段“嘆骷髏”,別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只有首座壹個人有板有眼地曼聲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妳以為這容易呀?哼,單是壹開頭的“發擂”,手上沒功夫就敲不出遲疾頓挫!其余的,就壹樣了。這也得記上:某月某日、誰家焰口半臺,誰正座,誰敲鼓……省得到年底結帳賭咒罵娘。……這庵裏有幾十畝廟產,租給人種,到時候要收租。庵裏還放債。租、債壹向倒很少虧欠,因為租佃借錢的人怕菩薩不高興。這三本帳就夠仁山忙的了。另外香燭、燈火、油鹽“福食”,這也得隨時記記帳呀。除了帳簿之外,山師父的方丈的墻上還掛著壹塊水牌,上漆四個紅字:“勤筆免思”。仁山所說當壹個好和尚的三個條件,他自己其實壹條也不具備。他的相貌只要用兩個字就說清楚了:黃,胖。聲音也不像鐘磬,倒像母豬。聰明麽?難說,打牌老輸。他在庵裏從不穿袈裟,連海青直裰也免了。經常是披著件短僧衣,袒露著壹個黃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腳趿拉著壹對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著。他壹天就是這樣不衫不履地這裏走走,那裏走走,發出母豬壹樣的聲音:“呣——呣——”。

二師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間來住幾個月,因為庵裏涼快。庵裏有六個人,其中之壹,就是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師娘。這兩口子都很愛幹凈,整天的洗涮。傍晚的時候,坐在天井裏乘涼。白天,悶在屋裏不出來。

三師父是個很聰明精幹的人。有時壹筆帳大師兄扒了半天算盤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轉兩轉,早算得壹清二楚。他打牌贏的時候多,二三十張牌落地,上下家手裏有些什麽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時,總有人愛在他後面看歪頭胡。誰家約他打牌,就說“想送兩個錢給妳。”他不但經懺俱通(小廟的和尚能夠拜懺的不多),而且身懷絕技,會“飛鐃”。七月間有些地方做盂蘭會,在曠地上放大焰口,幾十個和尚,穿繡花袈裟,飛鐃。飛鐃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鐃鈸飛起來。到了壹定的時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幾十副大鐃緊張急促地敲起來。忽然起手,大鐃向半空中飛去,壹面飛,壹面旋轉。然後,又落下來,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種架勢,“犀牛望月”、“蘇秦背劍”……這哪是念經,這是耍雜技。也許是地藏王菩薩愛看這個,但真正因此快樂起來的是人,尤其是婦女和孩子。這是年輕漂亮的和尚出風頭的機會。壹場大焰口過後,也像壹個好戲班子過後壹樣,會有壹個兩個大姑娘、小媳婦失蹤,——跟和尚跑了。他還會放“花焰口”。有的人家,親戚中多風流子弟,在不是很哀傷的佛事——如做冥壽時,就會提出放花焰口。所謂“花焰口”就是在正焰口之後,叫和尚唱小調,拉絲弦,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點唱。仁渡壹個人可以唱壹夜不重頭。仁渡前幾年壹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裏。據說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壹個。他平常可是很規矩,看到姑娘媳婦總是老老實實的,連壹句玩笑話都不說,壹句小調山歌都不唱。有壹回,在打谷場上乘涼的時候,壹夥人把他圍起來,非叫他唱兩個不可。他卻情不過,說:“好,唱壹個。不唱家鄉的。家鄉的妳們都熟,唱個安徽的。”

姐和小郎打大麥,壹轉子講得聽不得。

聽不得就聽不得,

打完了大麥打小麥。

唱完了,大家還嫌不夠,他就又唱了壹個:姐兒生得漂漂的,兩個奶子翹翹的。

有心上去摸壹把,

心裏有點跳跳的。

……

這個庵裏無所謂清規,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

仁山吃水煙,連出門做法事也帶著他的水煙袋。

他們經常打牌。這是個打牌的好地方。把大殿上吃飯的方桌往門口壹搭,斜放著,就是牌桌。桌子壹放好,仁山就從他的方丈裏把籌碼拿出來,嘩啦壹聲倒在桌上。鬥紙牌的時候多,搓麻將的時候少。牌客除了師兄弟三人,常來的是壹個收鴨毛的,壹個打兔子兼偷雞的,都是正經人。收鴨毛的擔壹副竹筐,串鄉串鎮,拉長了沙啞的聲音喊叫:“鴨毛賣錢——!”

偷雞的有壹件家什——銅蜻蜓。看準了壹只老母雞,把銅蜻蜓壹丟,雞婆子上去就是壹口。這壹啄,銅蜻蜓的硬簧繃開,雞嘴撐住了,叫不出來了。正在這雞十分納悶的時候,上去壹把薅住。

明子曾經跟這位正經人要過銅蜻蜓看看。他拿到小英子家門前試了壹試,果然!小英的

娘知道了,罵明子:“要死了!兒子!妳怎麽到我家來玩銅蜻蜓了!”小英子跑過來:

“給我!給我!”

她也試了試,真靈,壹個黑母雞壹下子就把嘴撐住,傻了眼了!

下雨陰天,這二位就光臨荸薺庵,消磨壹天。

有時沒有外客,就把老師叔也拉出來,打牌的結局,大都是當家和尚氣得鼓鼓的:“×媽媽的!又輸了!下回不來了!”

他們吃肉不瞞人。年下也殺豬。殺豬就在大殿上。壹切都和在家人壹樣,開水、木桶、尖刀。捆豬的時候,豬也是沒命地叫。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壹道儀式,要給即將升天的豬念壹道“往生咒”,並且總是老師叔念,神情很莊重:“……壹切胎生、卵生、息生,來從虛空來,還歸虛空去往生再世,皆當歡喜。南無阿彌陀佛!”

三師父仁渡壹刀子下去,鮮紅的豬血就帶著很多沫子噴出來。

……

明子老往小英子家裏跑。

小英子的家像壹個小島,三面都是河,西面有壹條小路通到荸薺庵。獨門獨戶,島上只有這壹家。島上有六棵大桑樹,夏天都結大桑椹,三棵結白的,三棵結紫的;壹個菜園子,瓜豆蔬菜,四時不缺。院墻下半截是磚砌的,上半截是泥夯的。大門是桐油油過的,貼著壹副萬年紅的春聯:向陽門第春常在

積善人家慶有余

門裏是壹個很寬的院子。院子裏壹邊是牛屋、碓棚;壹邊是豬圈、雞窠,還有個關鴨子的柵欄。露天地放著壹具石磨。正北面是住房,也是磚基土築,上面蓋的壹半是瓦,壹半是草。房子翻修了才三年,木料還露著白茬。正中是堂屋,家神菩薩的畫像上貼的金還沒有發黑。兩邊是臥房~*扇窗上各嵌了壹塊壹尺見方的玻璃,明亮亮的,——這在鄉下是不多見的。房檐下壹邊種著壹棵石榴樹,壹邊種著壹棵梔子花,都齊房檐高了。夏天開了花,壹紅壹白,好看得很。梔子花香得沖鼻子。順風的時候,在荸薺庵都聞得見。

這家人口不多,他家當然是姓趙。壹***四口人:趙大伯、趙大媽,兩個女兒,大英子、小英子。老兩口沒得兒子。因為這些年人不得病,牛不生災,也沒有大旱大水鬧蝗蟲,日子過得很興旺。他們家自己有田,本來夠吃的了,又租種了庵上的十畝田。自己的田裏,壹畝種了荸薺,——這壹半是小英子的主意,她愛吃荸薺,壹畝種了茨菇。家裏餵了壹大群雞鴨,單是雞蛋鴨毛就夠壹年的油鹽了。趙大伯是個能幹人。他是壹個“全把式”,不但田裏場上樣樣精通,還會罩魚、洗磨、鑿礱、修水車、修船、砌墻、燒磚、箍桶、劈篾、絞麻繩。他不咳嗽,不腰疼,結結實實,像壹棵榆樹。人很和氣,壹天不聲不響。趙大伯是壹棵搖錢樹,趙大娘就是個聚寶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歲了,兩個眼睛還是清亮亮的。不論什麽時候,頭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掙掙的。像老頭子壹樣,她壹天不閑著。煮豬食,餵豬,腌鹹菜,——她腌的鹹蘿蔔幹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編蓑衣,織蘆篚。她還會剪花樣子。這裏嫁閨女,陪嫁妝,磁壇子、錫罐子,都要用梅紅紙剪出吉祥花樣,貼在上面,討個吉利,也才好看:“丹鳳朝陽”呀、“白頭到老”呀、“子孫萬代”呀、“福壽綿長”呀。二三十裏的人家都來請她:“大娘,好日子是十六,妳哪天去呀?”——“十五,我壹大清早就來!”“壹定呀!”——“壹定!壹定!”

兩個女兒,長得跟她娘像壹個模子裏托出來的。眼睛長得尤其像,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頭發滑溜溜的,衣服格掙掙的。——這裏的風俗,十五六歲的姑娘就都梳上頭了。這兩上丫頭,這壹頭的好頭發!通紅的發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個去趕集,壹集的人都朝她們望。

姐妹倆長得很像,性格不同。大姑娘很文靜,話很少,像父親。小英子比她娘還會說,壹天咭咭呱呱地不停。大姐說:“妳壹天到晚咭咭呱呱——”

“像個喜鵲!”

“妳自己說的!——吵得人心亂!”

“心亂?”

“心亂!”

“妳心亂怪我呀!”

二姑娘話裏有話。大英子已經有了人家。小人她偷偷地看過,人很敦厚,也不難看,家道也殷實,她滿意。已經下過小定,日子還沒有定下來。她這二年,很少出房門,整天趕她的嫁妝。大裁大剪,她都會。挑花繡花,不如娘。她可又嫌娘出的樣子太老了。她到城裏看過新娘子,說人家現在繡的都是活花活草。這可把娘難住了。最後是喜鵲忽然壹拍屁股:“我給妳保舉壹個人!”

這人是誰?是明子。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時候,不知怎麽得了半套《芥子園》,他喜歡得很。到了荸薺庵,他還常翻出來看,有時還把舊帳簿子翻過來,照著描。小英子說:“他會畫!畫得跟活的壹樣!”

小英子把明海請到家裏來,給他磨墨鋪紙,小和尚畫了幾張,大英子喜歡得了不得:“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這就可以亂孱!”——所謂“亂孱”是繡花的壹種針法:繡了第壹層,第二層的針腳插進第壹層的針縫,這樣顏色就可由深到淡,不露痕跡,不像娘那壹代繡的花是平針,深淺之間,界限分明,壹道壹道的。小英子就像個書童,又像個參謀:“畫壹朵石榴花!”

“畫壹朵梔子花!”

她把花掐來,明海就照著畫。

到後來,鳳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葉,天竺果子、臘梅花,他都能畫。

大娘看著也喜歡,摟住明海的和尚頭:“妳真聰明!妳給我當壹個幹兒子吧!”

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說:“快叫!快叫!”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壹個頭,從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幹娘。

大英子繡的三雙鞋,三十裏方圓都傳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來看。看完了,就說:“嘖嘖嘖,真好看!這哪是繡的,這是壹朵鮮花!”她們就拿了紙來央大娘求了小和尚來畫。有求畫帳檐的,有求畫門簾飄帶的,有求畫鞋頭花的。每回明子來畫花,小英子就給他做點好吃的,煮兩個雞蛋,蒸壹碗芋頭,煎幾個藕團子。

因為照顧姐姐趕嫁妝,田裏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幫手,是明子。

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車高田水,薅頭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場子。這幾薦重活,自己壹家是忙不過來的。這地方興換工。排好了日期,幾家顧壹家,輪流轉。不收工錢,但是吃好的。壹天吃六頓,兩頭見肉,頓頓有酒。幹活時,敲著鑼鼓,唱著歌,熱鬧得很。其余的時候,各顧各,不顯得緊張。

薅三遍草的時候,秧已經很高了,低下頭看不見人。壹聽見非常脆亮的嗓子在壹片濃綠裏唱:梔子哎開花哎六瓣頭哎……姐家哎門前哎壹道橋哎……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裏,三步兩步就趕到,趕到就低頭薅起草來,傍晚牽牛“打汪”,是明子的事。——水牛怕蚊子。這裏的習慣,牛卸了軛,飲了水,就牽到壹口和好泥水的“汪”裏,由它自己打滾撲騰,弄得全身都是泥漿,這樣蚊子就咬不通了。低田上水,只要壹掛十四軋的水車,兩個人車半天就夠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車杠上,不緊不慢地踩著車軸上的拐子,輕輕地唱著明海向三師父學來的各處山歌。打場的時候,明子能替趙大伯壹會,讓他回家吃飯。——趙家自己沒有場,每年都在荸薺庵外面的場上打谷子。他壹揚鞭子,喊起了打場號子:

“格當*N——”

這打場號子有音無字,可是九轉十三彎,比什麽山歌號子都好聽。趙大娘在家,聽見明子的號子,就側起耳朵:“這孩子這條嗓子!”

連大英子也停下針線:“真好聽!”

小英子非常驕傲地說:“壹十三省數第壹!”

晚上,他們壹起看場。——荸薺庵收來的租稻也曬在場上。他們並肩坐在壹個石滾子上,聽青蛙打鼓,聽寒蛇唱歌,——這個地方以為螻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叫“寒蛇”,聽紡紗婆子不停地紡紗,“*~——”,看螢火蟲飛來飛去,看天上的流星。

“呀!我忘了在褲帶上打壹個結!”小英子說。

這裏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來的時候在褲帶上打壹個結,心裏想什麽好事,就能如願。

……

“”荸薺,這是小英最愛幹的生活。秋天過去了,地凈場光,荸薺的葉子枯了,——荸薺的筆直的小蔥壹樣的圓葉子裏是壹格壹格的,用手壹捋,嗶嗶地響,小英子最愛捋著玩,——荸薺藏在爛泥裏。赤了腳,在涼浸浸滑滑溜的泥裏踩著,——哎,壹個硬疙瘩!伸手下去,壹個紅紫紅紫的荸薺。她自己愛幹這生活,還拉了明子壹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子的腳。

她挎著壹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壹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壹塊。明海身上有壹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裏癢癢的。這壹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

明子常搭趙家的船進城,給庵裏買香燭,買油鹽。閑時是趙大伯劃船;忙時是小英子去,劃船的是明子。

從庵趙莊到縣城,當中要經過壹片很大的蘆花蕩子。蘆葦長得密密的,當中壹條水路,四邊不見人。劃到這裏,明子總是無端端地覺得心裏很緊張,他就使勁地劃槳。

小英子喊起來:

“明子!明子!妳怎麽啦?妳發瘋啦?為什麽劃得這麽快?”……

明海到善因寺去受戒。

“妳真的要去燒戒疤呀?”

“真的。”

“好好的頭皮上燒十二個洞,那不疼死啦?”

“咬咬牙。舅舅說這是當和尚的壹大關,總要過的。”“不受戒不行嗎?”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受了戒有啥好處?”

“受了戒就可以到處雲遊,逢寺掛褡。”

“什麽叫‘掛褡’?”

“就是在廟裏住。有齋就吃。”

“不把錢?”

“不把錢。有法事,還得先盡外來的師父。”

“怪不得都說‘遠來的和尚會念經’。就憑頭上這幾個戒疤?”

“還要有壹份戒牒。”

“鬧半天,受戒就是領壹張和尚的合格文憑呀!”“就是!”

“我劃船送妳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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