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壹間低矮的小閣樓上,壹位容貌衰老的“勞苦人家的粗壯耐勞”的婦女,獨自坐在窗前凝神遐思,她回想起十年來經歷的風風雨雨,回想起十年前那個給她帶來深刻變化的舞會,回想起當年編織的夢的追求……想到此,她感慨萬千,不能自已—— 壹
這位名叫瑪蒂爾德的女子本來不應是城市平民的壹員,她出生在壹個小職員的家裏,完全可以象其他中產階級婦女壹樣:嫁給壹個同等地位的小職員,建立起溫馨的小家庭,承擔起社會賦予她的應盡的責任和義務——事實上,在瑪蒂爾德成為路瓦載夫人後,她的人生之路仍按生活的邏輯自然向前延伸。
她婚後的生活就是如此:差強人意的住宅,“好香的肉湯”,有壹個小女仆“替她做瑣碎家事”;還有壹萬八千法郎的遺產……因此,這位不需要任何勞作的少婦風采依然,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保養她那美麗的容貌、“粉嫩的手指”和作種種“狂亂的夢想”。
命運為她安排了這種舒適的生活,但她卻對此毫不知足,不屑壹顧,統統以“寒傖”、“窮酸”而鄙視之。
她憑什麽不守本分、想入非非呢?
“她是壹位美麗動人的姑娘。”這可不是每個女子都具備的條件。假若穿上壹件漂亮的長衣裙,再戴上壹掛精美的鉆石項鏈,出現於上流社會的喜慶宴會,足使那些自視為高貴無比的太太小姐們黯然失色!——夜會上動人的壹幕證明瑪蒂爾德對此有著充分的自信。
她又是壹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子。教會女校是貴婦人的搖籃,它賦予瑪蒂爾德以高雅的氣質和溫柔的性情,這位“天生聰明”的瑪蒂爾德當初無疑是壹位優秀的學生。
更為糟糕的是,她竟然異常熟悉上流貴婦人的生活方式!與那位佛萊思節夫人——壹位典型的貴婦人——的交往讓瑪蒂爾德得以親眼目睹這些令人心動神搖的場面:寬敞的客廳,東方的帷幕,古式的壁衣,珍奇的古玩,粉紅色的鱸魚和松雞的翅膀……還可以在幽靜的廳堂裏,帶著迷人的微笑,“跟那些壹般女人所仰慕最樂於結識的男子閑談”。
瑪蒂爾德的自身素質與上層貴婦人相比毫不遜色。她具備了躋身於貴族階層的全部條件--家景的貧寒和地位的低微除外!因此,“她覺得她生來就是為著過高雅和奢侈的生活”,並為此而“不斷地感到苦惱”。
於是,悲劇發生了。
假若瑪蒂爾德容貌平平,假若她沒有受到良好的教育而粗俗不堪,假若她沒有交結"有錢的女朋友"而對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壹無所知,那麽,壹切都不會發生,瑪蒂爾德將會安分守己地充當路瓦載夫人而毫無怨言。
假若瑪蒂爾德出生高貴,我們有充分理由相信,她將成為貴夫人中壹朵鮮艷無比的花朵,交際場上壹顆冉冉升起的耀眼明星。不是嗎?那個難忘的星期壹的夜晚,發生在教育部禮堂的動人壹幕充分展現了她的無比魅力!
二
但這都僅僅是假設。現實是:她丟失了項鏈!當她正向理想王國邁進,似乎將要叩開大門之時,忽然跌落到社會的最底層--連原先中產階級的地位都無法保全,而成為壹個普通的下層勞動婦女。
要是那時候沒有丟掉項鏈,她現在是怎樣壹個境況呢?誰知道呢?誰知道呢?
可憐的瑪蒂爾德當然無法預測未來的命運,可常識告訴她:丟失項鏈將是災難的降臨,在未來的歲月中必須為此付出及其沈重的代價!
夜會上,瑪蒂爾德的迷人風采降服了所有的男賓,他們“都註視她,打聽她的姓名,求人給介紹,部裏機要處的人員(白領階層!)都想跟她跳舞,部長也註意她了”。
多少年來朝思暮想、縈繞於懷的就在於此,還有什麽比得到上層男子青睞,統統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更令人陶醉的嗎?至於貴婦人的羨妒的目光則讓其感奮不已!虛榮心得到極度滿足的直接後果必然產生更為強烈的欲望,去尋找機會再顯身手。無論如何,她已不可能回復到原先那種單調、寂寞和貧寒的“路瓦載夫人式”的生活。夜會的成功意味著潘多拉盒子被打開,從此壹發而不可收。
因此,夜會後的瑪蒂爾德不可避免地命運面臨著兩種選擇:壹是某位上層男子不顧世俗偏見,與她傾心相愛,娶其為妻;壹是瑪蒂爾德投入某個男人的懷抱,成為他的情婦,手中的玩物。
在十九世紀後期的法國,資本主義制度已得到相當的發展,社會秩序的確立導致等級森嚴的社會關系,而中世紀以來溫情脈脈的道德觀念則已被銅銹蝕得面目全非,白馬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成了徹頭徹尾的童話。那些自視高貴的正人君子們極少有勇氣或者說犯不著與傳統觀念決裂,聯姻本身是壹種鞏固社會地位和達到某種目的的手段--如果他尚不能將個人的前途置之度外的話,至於所謂的“愛情”生活則完全可以通過聯姻之外的方法得以補償。既然在婚前她無法"讓壹個有錢的體面人認識她,了解她,愛她,娶她",婚後的路瓦載夫人——將永不可能成為豪門貴族家庭的女主人。
那麽,“假若沒有丟失項鏈”,答案不是顯然的麽?瑪蒂爾德丟失了項鏈,但人性得以復歸,客觀上遏止了其在墮落的道路上的迅速下滑。從這個意義上講,項鏈的丟失拯救了壹個人的靈魂。於是,瑪蒂爾德開始了真正有意義的充實的生活——城市平民的生活。
這是壹場人生的悲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