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組詩
文：陳小曼 （王明見編輯整理）
圍龍屋的兄弟
三十多位兄弟，圍坐成壹個大圓圈
他們喝著山泉水和農家稻谷釀造的米酒
這是滋養他們的，能點著火的烈性白酒
山裏的明月，在木方窗外的樹枝上
偷看人間
白酒讓人迷糊，也讓人真實
有的大漢像娃娃似的哭起來
城裏江湖不易
山裏歲月靜好
酒未喝完，有的兄弟又要啟程
城裏到處是人，但是城裏沒有兄弟
城裏喝不到這麽純香的白酒
留下的兄弟繼續喝，繼續哭
幸好還有壹個能喝醉的地方
還有壹個能哭鼻子的地方
幸好還有明月的庇佑
還有泉水繞過門前
幸好還有圍龍屋圍住的故鄉
還有圍龍屋圍住的兄弟
每年八月十五
才有個可靠而熱鬧的去處
這壹輪沈在酒杯中的中秋月
照著在城裏覓食的圍龍屋人的後代
讓這群城市的墊腳石和開拓者
心裏明亮壹些，溫暖壹些
在山裏過中秋
山裏人在屋檐下擺起果品，拜月亮
邀請八月十五的月亮下來人間
享用秋天的果子
等到半夜，也不見月亮的影子
山裏人不會失望
不問老天為什麽
吃了月光餅，高高興興過了中秋節
從城裏回來的人，在月亮缺席的夜空下
跺腳壹整晚
山裏人不懂城裏人
問道，月亮出不出來
這事兒輪到妳來管嗎
城裏人認為壹年之中
八月十五的月亮最圓最亮
八月十五壹定有月亮
山裏人卻認為八月十五的月亮
可以自由進出人間
十五的月亮迷路了，山裏人解說道
它去親戚家做客，喝高了呢
山裏人與月亮總能和平***處
十六的月亮，早早站在山坳上
趾高氣揚，白得嚇人壹跳
故鄉的庭院
故鄉的庭院，夢是從這裏出發的
壹景壹物穿越崇山峻嶺
去覓食的城裏找到我，纏繞我
離開故鄉三十年，我從未長大
每當打開庭院的門
我立刻變回壹個孩子
為我開門的父母
已經驟然老去
我愛在桂花樹下，搜腸刮肚
吃力地描寫人世
老父親坐在我身旁
像童年的年輕父親壹樣
沈默而溫暖
他耐心照看年過半百的女兒
如照看當年解不出方程式的小姑娘
母親打起井水，煮茶，做飯
她心滿意足
院子裏坐著她在寫文章的女兒
微風過處，桂花落得毫不遲疑
有些花蕊落在茶杯裏
有些像逗號，掐斷長長的句子
百靈鳥銜走銀屏上的斷章殘句
故鄉的雨，豪邁如揮毫
塗改排列整齊的段落
我只好把到處是裂痕的文字
縫補完整
我壹生都是笨孩子
交不出漂亮的答卷
故鄉的青山，掛滿詩文
而我總是情懷粗淺
遠不如松鼠銜來的松果飽滿
我又害怕壹生行醫的老父親
用手術刀在我跛腳的文字上
割出血來
山裏人的遠方
山裏人出了大門，過了小河
就是遠方
山裏人不需要太遙遠的遠方
他們會問妳
妳遠得過屋頂的日頭麽
遠得山坳的月光麽
踩著露水出門
披著月光歸來
趕壹次集，出壹趟縣城
山裏人的遠方務實可靠
從遠方提回來過日子的物品
山裏人取笑城裏人
坐飛機坐火箭的遠方
那是蠻不講理的遠方
城裏人從遠方回來
兩手空空
說是帶回來遠方的山水
笑話哩！山裏人說
這麽多城裏人來過
也不曾見這裏的山水
被人盜走
山裏人還有另壹個遠方
那就是山背
近在遲尺，去了就是天涯路遠
沒有歸程
誰說山背不是遠方
山裏紀事
建造瓦房的兩位老人
離開天井的時候
是有血有肉進城去的
誰知，他們進城這麽久呢
起初說是把孫子帶到上幼兒園
他們不放心，那就讀完小學吧
後來，他們壹直等到孫子大學畢業
他們終歸放心的時候
兒子就帶回來老人的幾根骨頭
如今，上下兩堂屋
常年住著
守護老人墳墓的燕子
老人落葉歸根，心安了
終日惶恐不安的
是山裏人的後代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
---------城裏沒有立錐之地
山裏又鬥不過年年興旺的燕子
山背的奶奶(1)
昨夜，風來過，雨來過
葬在山背的奶奶也來過
奶奶騎著山豬回來了
留下壹排品字形足印
今早的屋檐下
多了幾顆橙黃的野果子
奶奶用野果子
交換人間的熱鬧
她要這群候鳥壹樣的兒孫們
多停留在這座山村的古屋裏
山背的奶奶(2)
山村的古屋人跡稀少
奶奶和她的長輩們
都還沒走
他們在屋角裏黑魆魆地晃動
他們有時學鳥的語言
在木方窗欞上，整晚喚著兒孫的乳名
有時變成壹只來路不明的老狗，用黑眼睛
盯著出現在屋子裏的年輕人
滿堂花花綠綠的子孫啊
有的改了鄉音，有的改了國籍
還有的呢，改了膚色
奶奶當年用生命建起來的房子
兒子不要，孫子不要
曾孫找不到回村莊的路
葬了兩次的奶奶
領著列祖列宗重返人間
守著這壹方風水寶地
庇佑兒孫枝繁葉茂
作者簡介：陳小曼 ，原名陳映霞，廣東梅州人，現居佛山。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已出版詩歌集《繽紛的風》，獲第五屆佛山文學獎；小說集《圍龍屋的女人》，獲2019年佛山文藝精品創作扶持獎；該小說還榮獲2020年第六屆佛山文學獎；2020年10月，榮獲第三屆博鰲國際詩歌年度詩人獎。在全國專業文學刊物發表詩歌、小說等作品百篇，作品入選《中國當代文學精品》《中國愛情詩選》《中國現代千家詩》《走近廣東詩人》等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