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後娘娘,這夜裏涼,您前幾天病剛好,不若,回殿裏罷。”
寒曦微微俯身問我,她有些擔心。
前些日子,我照例去布雪,哪知沒註意腳下,被霜雲絆了壹個趔趄,跌下了雲頭。
雖說仙體無大礙,卻染了風寒,咳嗽得厲害,近些天小住在潤玉的璇璣宮偏殿裏。依照著岐黃仙倌的藥調理了幾日,痊愈,還是微微畏風。
聽聞了天後身體不適,六界必會派人前來打聽,虧得潤玉那廝守得緊,我這病快好了,消息才模模糊糊地穿出璇璣宮。也只說天後是休息不當,並無大礙,對於這個假消息,我甚是滿意。
“天後娘娘,時間已晚,早些歇息罷。”
我合上書,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這才感覺到眼睛微微刺痛,倦意襲來,忍不住讓人想要倒頭就睡。
我心中尋思:“潤玉那廝不知要批到什麽時候,還是走為上策!”
可正當我抄起書本便轉身往回走,忽然聽到七政殿的門打開時沈重的聲音。我轉回身看到壹個清瘦的身影走出門外,潤玉瞧見我,忙走上前來輕聲問:
“怎麽剛痊愈便出來隨便走動?”
“這是哪裏的話?我這病好了,自然要出來!”我反駁道,潤玉沒有回答,神態自若。可仔細看去,潤玉的眼邊微微泛紅,這些天不見,他卻又瘦了,那右腕上的人魚淚快要掛不住,白色的龍袍也只是搭在身上,風壹吹過,身量單薄,便感覺他要被吹倒了似的。
我的眼神不經意間向潤玉身後掃了幾回:
“今日鄺露怎麽不在?”
往常鄺露都是同潤玉在七政殿裏壹同修註奏折的,今日倒是潤玉壹人離開七政殿。
? “過幾日就是鄺露的生辰,我便提前請她回去休息了。”
潤玉輕輕地說,我心中從未討厭過鄺露,對於潤玉,她是壹個忠誠的下屬,壹個得力的手下。對於我,亦泠離開得突然,鄺露便可算是我之知己,潤玉卻偏說我將鄺露拉進凡間的酒肆喧囂之中,弄的現在忘了禮數。思來想去,我不過是在潤玉聽無聊的法會時與鄺露去凡間玩了片刻,想必連天界的壹炷香時間都不到!
“明日便是凡間的上元燈會,有燈謎、雜技、還有投壺!”
片刻沈默,我挑起話題。擡頭壹看,月將盈圓,算著今天是十四了,平日裏上元節我都是溜下凡,我甚是喜歡那燈謎,猜中壹個便是有獎的,還有那投壺,投中六籌可得那小燈籠,十籌便是得琉璃瓦燈籠,晶瑩剔透,可惜我的投壺技術不好,從未中過。這次既然溜不出去,不妨拉上潤玉到凡間遊玩壹趟,也算有趣。
“倒跟我想到壹處了,明日清閑,抽身下凡遊逛壹日甚好。”
潤玉輕笑道,想必定也是早就下了主意。
壹陣微微寒涼的輕風拂過我的披風,樹下的晚香玉輕輕搖曳,明月已不知不覺懸掛樹梢,星光隱約,恰似壹簾幽夢。
我已然有些倦意,想來是這些天事務加上新疾造成每次坐在窗前都是快要睡著了,我木呆呆地將發冠摘下,銀色的輕冠在燭焰旁閃著微微耀眼的金色,似那夜幕中的星星,那樣的瑩亮,那樣的空靈。
正當我看著發冠發呆之時,身後忽有壹股清淡的香味,嗅過去,原是龍涎香摻雜了幾縷晚香玉的香氣。我擡頭壹看,潤玉正站在我身後,不經覺之中他褪早已去外服,解了腰帶,身著壹襲淡藍色輕衫,松松地在外面套了壹身薄翼紗攏袍,壹番雲霧繚繞,長身直立,映得謙謙公子,世無雙,身後卻有半絲閑愁。“今日又溜出去了?”
? 潤玉擡起手替我將剩余在發鬢的步搖緩緩取下。
? “才沒有呢!”
? 我迅速反駁道,我說的是實話,最近人間正值元旦,天界公務繁忙,再加上惹了壹身病,每天倒頭就睡,哪裏還有時間出去?
? 潤玉笑了笑,忽又消散了,我方想起洞庭君簌離的生辰臨近,想是潤玉祭拜生母,心中未免惆悵,試想生身之母在面前倒下,自己手足無措,誰又能承受的住呢?
? 我整理好衣衫,走到床榻下,見潤玉不動,我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
“開始聽狐貍仙說天帝是夜貓子我還不信,原來這話壹點不假!”
我坐在床上,掀開壹頭的被子,潤玉不想睡,我可要睡了,我又不是那熬夜的神仙!
當我正準備躺下時,忽然衣襟被人抓住,無奈轉頭壹看,潤玉探頭過來悄聲說:
“那本座今天就不做夜貓子了……”
他那向來澄澈的雙目閃過壹絲狡黠。
我向後縮了縮頭,將被子嚴嚴實實地蓋住頭,轉身躺倒在床上,隔著厚重的被層我聽見潤玉掀開被子另壹邊,身後壹股龍涎香縈繞,我聽見潤玉輕輕翻了個身,那香愈弄濃,終伴隨我走向夢境。
我睡覺向來是高枕無憂,俗話說得好:打雷閃電都無動於衷!興許是在潤玉殿內,寒曦倒沒有來叫我,我悄悄揭開眼,壹股微微刺眼的光線擠進了我的眼中,我睜開眼,卻見自己早已離開了天界寢殿。
光陰暈染在床邊,我將周圍細細看了壹遍,這屋裏的陳設我是認識的,這是潤玉在凡間的宅子,那窗邊的鈴鐺甚是討喜,聲音清脆中帶有柔情,歡喜中帶有壹絲憂愁。床邊茶幾上有壹張紙箋,我拿起來,只見上面寫道:
申時末刻,黃昏之時,日影交際,此地相見。
“潤玉倒是不擔心我這天後的安全,罷了,我又豈能與他計較?”轉念壹想,“放著這麽好的日子不在街上轉轉,又會有幾日這麽清閑呢?”
我心中自得,壹個轉身,鏡中便有了壹位眉眼清秀的公子,烏黑的長發盤於頭頂,用壹支玲瓏白玉簪束起,身著壹服月色背竹百影長衣,煙色腰帶上掛著青色瓔珞,外披壹式秋香色影雲軟衫,款款公子,試問誰家?
我對這壹身打扮還算滿意,遮去壹身仙緣,在這凡間做男子才不被限制,若是以女裝示人,限制了去處,不可進勾欄瓦舍,不可隨意去酒樓吃茶聽戲,還總是擔驚受怕,實在繁瑣!
潤玉在凡間的房宅亦是如他的性格,清溪流響,周圍便是有那海棠與梨木,冬季的綠竹又是壹美景。如棉被般厚厚壹層絨雪趴在竹葉上,似壹染白色的飛絮,昨夜的壹場大雪將落京城的喧囂都平息了,今早晴出天際,想必落京城又恢復了上元節的熱鬧。
落京城不愧是壹國之都,那皇宮周圍的幾條街早就張燈結彩,便能猜出靠近佛殿的熱鬧交易了,空中蔓延著爆竹還沒散的余煙,再加上晨早的炊煙,街上的人不算很多,我逛了壹陣子,後才去吃的早膳。
這凡間的更叠相別甚遠,這落京城便不如前代涵安那般輝煌寬大,萬國來朝,不過成千上萬的坊與局限的東西市甚是麻煩。落京雖不及涵安闊敞,卻是新奇的玩意兒也不少,天氣溫和,倒比那涵安舒適了些。
去雲茗閣,要了兩塊糕糖,外點了壹壺香茶,雲茗閣的糕糖火候正好,糕不蓋糖,糖不膩糕。這裏的香茗倒也獨特,聽聞是用雪水做底,煎出來的茶不比天界的茶,絲絲縷縷,沁入肺腑,這讓我想起潤玉煎的壹壺好茶,他那茶藝不知是從哪裏學的,每次都是純明晶瑩,韻味良久。
我坐在雲茗閣的樓上,恰好能看到底下戲臺子的戲曲,天界除了鬥姆元君的法會還是鬥姆元君的法會,每次法會快結束的時候,我都是被寒曦在身後戳醒的,以提醒我裝個天後的樣子。
今日的戲倒是有意思,唱的是新曲:
……
壹朝紅鸞嫁,兩眉間蹙濃。
久而思君倦,燈盡劍光亂。
憶起從前恨離事,空悲憤;
窗紗不禁寒雨催,終破塵。
依舊壹身紅衣似火,苦笑;
縱然脾性颯爽如風,奈何?
終究是離散之命,尋赴忘 川,
嘆過往,皆如煙!
忘川,忘川,回夢淡忘山川 ……
這戲實在是悲壯,座下淚泣的人眾多,我還記得亦泠之前叨念過壹句:“相望回首已成川。”興許與這出戲有幾句關系罷。
? “果然是壹番絕佳的戲!”
正當我盯著窗欞看時,潤玉不知何時出現在面前,把我嚇了壹個激靈,我連忙將對面的椅子拉出來:
“妳怎麽會在這裏?”
我向窗外看了看,日頭有些偏斜,可還不到約定時辰,我來來回回想了幾遍,潤玉不是說傍晚相見麽?
“辰時我回去,那些神仙都去鄺露的生辰宴了,我便送了些禮物去。”
潤玉坐下來,壹邊同我說,壹邊倒了壹杯茶。
我轉頭看向他,潤玉穿的還是那白底的百叠袍,不過套了壹件半身的水白交竹落領軟衫,寬大的衣袍用壹個淡青色絲絡腰帶束著,腰間綴有琳瑯。那高立的發髻與龍冠倒是沒有了,只是用壹支綰雪簪將發鬢微攏。秋水為神玉為骨,壹眸星辰兩彎月,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今日怎麽沒有戴龍冠?”
潤玉微微壹笑:
“我若是立了龍冠,不會折煞官家麽?”
“官家——”這可是當代對凡間皇帝的稱呼,前朝並沒有,已然是個新稱呼,我笑道: “原來我們的天帝陛下也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壹心只讀聖賢書’之輩。”
? 又聽了兩出戲,我們出了雲茗閣,走過壹段燈籠彩廊,萬光璀璨,交相輝映。待我們出了那條廊道,我身上已由公子服飾,變為壹件朱紅銀絲斑縷掐腰百皺裙,外懸胭脂色瓔珞。我伸手摸了摸發鬢,這頭發的樣式也變了,鬢上多了幾團發髻,額間還加了縷碎碎的垂發,只是壹陣走路的時間,便從壹個公子哥變為壹位姑娘,款款公子何在?原來竟是女子化為男兒身。
“我穿男裝不好麽?”
我驚訝地指著自己,潤玉狡黠壹笑,將我拉到道路旁:
“我倒覺得這樣豈不是更好?”
他沒有等我說話,便向街上走去了,我沒辦法,只得跟上。
“妳不是不喜歡紅色麽?!”
酉時正刻,靜安落燈,上元辰起,萬人街頭,千光如晝,以至晨間,留於旦日齊肩。
我和潤玉穿梭在人群之間,這上元節果然不同凡響,大街小巷中燈火通明。落京城的酒肆飯樓都是熱鬧的,且不說那寺廟周圍,勾欄瓦舍之中想必是都盼著這壹晚,拿出了看家本領,雜耍、唱戲、評書,以及那滿街的店鋪,樣樣絕倫。那最大的鰲山還未出現,想必是擠不進人堆裏了,不過,不在皇城之內的街上也是繽紛無限。
各式的燈火眼花繚亂,我只感覺到壹直有壹只手牽著我。我知道是潤玉,他不想讓我走丟,興許是他多慮了,這落京城我可是比他還熟悉,難道不應該我拉著他去玩麽?
想到這裏,我剛要去叫他,卻見他停在了壹個人群邊,我心中不解,問道:
“妳來這裏做什麽?”
? “妳不是意中了那琉璃瓦的燈籠麽?”
他在我耳邊細語道,我擡眼壹看,果然這燈還垂在那裏,想必是上次燈會並無人中了十籌之彩,不過——
“妳又是如何知道的?”
“妳猜。”
潤玉細眉微挑,倒比在天界多了絲邪魅之氣。
? “我投壺不好,豈不是看笑話了?”
? “我何曾說過讓妳去投?”
我自然懂得潤玉的意思,可剛瞧著壹個姑娘灰心地走了,再加上還是計時之賽,那壺離得可遠,我還是有些懷疑潤玉的水平。
我剛想轉頭問他,卻見他去同那做場的人說了兩句,走回來,低聲向我說:
“妳袖子裏的壹雙襻膊,借我片刻。”
這襻膊是我騎馬時常用的,是當下凡人擊鞠、捶丸經常用,將寬袍大袖減成短薄輕松之衣,做活便容易多了。如今潤玉幫我奪燈,借他便借了,可他能投中還是另壹回事。
我心有疑慮,拿出襻膊,幫潤玉將他那寬大的袖子挽上去,在後背兩側結實地系住,露出他那被燈光韻得雪白的長臂,見他波瀾未驚,我悄聲說:
“這次,我便拜托天帝陛下了!”
潤玉微微點了點頭,向那人群之中走去,拿起壹只箭,瞄準——
我後來便沒有看清楚了,只記得那最後壹箭,臂膀微振,手法嫻熟,更無多余的動作與冠冕堂皇。在那燈火飄搖之間,那箭便飛了出去,“當啷”壹聲靜靜地躺在瓶子中。只聽得人群的歡呼,與上元會各處的喧鬧融在了壹起。
我竟是沒有托錯人。
隨後壹眾人圍了上去,他的周圍有客卿誇贊,有人群的歡呼,幾位員外符合著,有壹位甚至要介紹他歸家細談。
潤玉的眼中依舊平靜如水,聽到如此邀請後看了看我,我被他這壹看,臉有些發燙,潤玉隨機轉頭笑道:
“小生的大娘子正在那裏等候,若是細談,恐耽誤大娘子賞燈,便不奉陪。”
片刻之後,他提著那壹盞琉璃靈韻燈走向我這個紅衣的姑娘。
? 我忘了那喧囂,忘了那人群,忘了那城觀,我只記得他說:
? “大娘子看這燈,如何?”
? 我點點頭:
? “此燈,甚好。”
? 他笑了,我不記得他什麽時候笑的如此開心,那笑容是忘川之水也忘不了的,是三世輪回也忘不掉的,也許,是身歸天地也抹不透的。那雙眸子中映著點點星辰,攏著壹漾明月,不再像曇花壹現,正是壹眼萬年。
我並未喝酒,卻不知為何有些醉,月光照在我的眼睛裏,暈在我的面頰上,讓我更醉了。我也笑了,笑的有些放肆,又有些忘卻。
月影婆娑,微光之間,那紅衣姑娘提著燈籠走到白衣公子身前,她笑的爛漫,如半辰驚枉,如壹縷繁夢,正是:醉臥窗畔憶清嵐,笑看花下染微霜。
她踮起腳尖,伏在那公子耳畔輕聲道:
“小魚仙倌,我喜歡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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