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笑之間,已來至沁芳亭子上.丫鬟們抱了壹個大錦褥子來,鋪在欄桿榻板上.賈母倚柱坐下,命劉姥姥也坐在旁邊,因問他:"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念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時常閑了,大家都說,怎麽得也到畫兒上去逛逛 .想著那個畫兒也不過是假的,那裏有這個真地方呢.誰知我今兒進這園壹瞧,竟比那畫兒還強十倍.怎麽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壹張,我帶了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 "賈母聽說,便指著惜春笑道:"妳瞧我這個小孫女兒,他就會畫.等明兒叫他畫壹張如何? "劉姥姥聽了,喜的忙跑過來,拉著惜春說道:"我的姑娘.妳這麽大年紀兒,又這麽個好模樣,還有這個能幹,別是神仙托生的罷."
賈母少歇壹回,自然領著劉姥姥都見識見識.先到了瀟湘館.壹進門,只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布滿,中間羊腸壹條石子漫的路.劉姥姥讓出路來與賈母眾人走, 自己卻?走土地. 琥珀拉著他說道:"姥姥,妳上來走,仔細蒼苔滑了."劉姥姥道:"不相幹的,我們走熟了的,姑娘們只管走罷.可惜妳們的那繡鞋,別沾臟了."他只顧上頭和人說話,不防底下果?滑了,咕咚壹跤跌倒.眾人拍手都哈哈的笑起來.賈母笑罵道 :"小蹄子們,還不攙起來,只站著笑."說話時,劉姥姥已爬了起來,自己也笑了,說道: "才說嘴就打了嘴."賈母問他:"可扭了腰了不曾?叫丫頭們捶壹捶."劉姥姥道:"那裏說的我這麽嬌嫩了.那壹天不跌兩下子,都要捶起來,還了得呢."紫鵑早打起湘簾,賈母等進來坐下.林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壹蓋碗茶來奉與賈母.王夫人道:"我們不吃茶, 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聽說,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壹張椅子挪到下首,請王夫人坐了. 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 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劉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壹番,方笑道:"這那象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賈母因問:"寶玉怎麽不見?"眾丫頭們答說:"在池子裏舡上呢."賈母道:"誰又預備下舡了 ?"李紈忙回說:"才開樓拿幾,我恐怕老太太高興,就預備下了."賈母聽了方欲說話時 ,有人回說:"姨太太來了."賈母等剛站起來,只見薛姨媽早進來了,壹面歸坐,笑道:" 今兒老太太高興,這早晚就來了."賈母笑道:"我才說來遲了的要罰他,不想姨太太就來遲了."
說笑壹會, 賈母因見窗上紗的顏色舊了,便和王夫人說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 過了後來就不翠了. 這個院子裏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兒給他把這窗上的換了."鳳姐兒忙道:"昨兒我開庫房,看見大板箱裏還有好些匹銀紅蟬翼紗,也有各樣折枝花樣的 , 也有流雲た福花樣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樣的,顏色又鮮,紗又輕軟,我竟沒見過這樣的.拿了兩匹出來,作兩床綿紗被,想來壹定是好的."賈母聽了笑道:"呸,人人都說妳沒有不經過不見過,連這個紗還不認得呢,明兒還說嘴."薛姨媽等都笑說:"憑他怎麽經過見過, 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導了他,我們也聽聽."鳳姐兒也笑說:" 好祖宗, 教給我罷."賈母笑向薛姨媽眾人道:"那個紗,比妳們的年紀還大呢.怪不得他認作蟬翼紗,原也有些象,不知道的,都認作蟬翼紗.正經名字叫作`軟煙羅'."鳳姐兒道:"這個名兒也好聽.只是我這麽大了,紗羅也見過幾百樣,從沒聽見過這個名色. "賈母笑道:"妳能夠活了多大,見過幾樣沒處放的東西,就說嘴來了.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壹樣雨過天晴,壹樣秋香色,壹樣松綠的,壹樣就是銀紅的,若是做了帳子, 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似煙霧壹樣,所以叫作`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 .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薛姨媽笑道:"別說鳳丫頭沒見,連我也沒聽見過. "鳳姐兒壹面說,早命人取了壹匹來了.賈母說:"可不是這個!先時原不過是糊窗屜,後來我們拿這個作被作帳子,試試也竟好.明兒就找出幾匹來,拿銀紅的替他糊窗子."鳳姐答應著.眾人都看了,稱贊不已.劉姥姥也覷著眼看個不了,念佛說道 :"我們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著糊窗子,豈不可惜?"賈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鳳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壹件大紅綿紗襖子襟兒拉了出來, 向賈母薛姨媽道:"看我的這襖兒."賈母薛姨媽都說:"這也是上好的了,這是如今的上用內造的,竟比不上這個." 鳳姐兒道:"這個薄片子,還說是上用內造呢,竟連官用的也比不上了."賈母道:"再找壹找, 只怕還有青的.若有時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匹,做壹個帳子我掛,下剩的添上裏子,做些夾背心子給丫頭們穿,白收著黴壞了."鳳姐忙答應了,仍令人送去.賈母起身笑道:"這屋裏窄,再往別處逛去."劉姥姥念佛道:"人人都說大家子住大房.昨兒見了老太太正房, 配上大箱大櫃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櫃子比我們那壹間房子還大還高.怪道後院子裏有個梯子.我想並不上房曬東西,預備個梯子作什麽?後來我想起來, 定是為開頂櫃收放東西,非離了那梯子,怎麽得上去呢.如今又見了這小屋子, 更比大的越發齊整了. 滿屋裏的東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麽,我越看越舍不得離了這裏."鳳姐道:"還有好的呢,我都帶妳去瞧瞧."說著壹徑離了瀟湘館.
遠遠望見池中壹群人在那裏撐舡.賈母道:"他們既預備下船,咱們就坐."壹面說著, 便向紫菱洲蓼漵壹帶走來.未至池前,只見幾個婆子手裏都捧著壹色捏絲戧金五彩大盒子走來. 鳳姐忙問王夫人早飯在那裏擺.王夫人道:"問老太太在那裏,就在那裏罷了. "賈母聽說,便回頭說:"妳三妹妹那裏就好.妳就帶了人擺去,我們從這裏坐了舡去. "鳳姐聽說,便回身同了探春,李紈,鴛鴦,琥珀帶著端飯的人等,抄著近路到了秋爽齋,就在曉翠堂上調開桌案.鴛鴦笑道:"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壹個篾片相公, 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壹個女篾片了."李紈是個厚道人,聽了不解.鳳姐兒卻知是說的是劉姥姥了,也笑說道:"咱們今兒就拿他取個笑兒."二人便如此這般的商議.李紈笑勸道:"妳們壹點好事也不做,又不是個小孩兒,還這麽淘氣, 仔細老太太說. "鴛鴦笑道:"很不與妳相幹,有我呢."正說著,只見賈母等來了,各自隨便坐下.先著丫鬟端過兩盤茶來,大家吃畢.鳳姐手裏拿著西洋布手巾,裹著壹把烏木三鑲銀箸,ゅ?人位,按席擺下.賈母因說:"把那壹張小楠木桌子擡過來,讓劉親家近我這邊坐著. "眾人聽說,忙擡了過來.鳳姐壹面遞眼色與鴛鴦,鴛鴦便拉了劉姥姥出去,悄悄的囑咐了劉姥姥壹席話,又說:"這是我們家的規矩,若錯了我們就笑話呢. " 調停已畢,然後歸坐.薛姨媽是吃過飯來的,不吃,只坐在壹邊吃茶.賈母帶著寶玉, 湘雲, 黛玉,寶釵壹桌.王夫人帶著迎春姊妹三個人壹桌,劉姥姥傍著賈母壹桌.賈母素日吃飯,皆有小丫鬟在旁邊,拿著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鴛鴦是不當這差的了,今日鴛鴦偏接過麈尾來拂著.丫鬟們知道他要撮弄劉姥姥,便躲開讓他.鴛鴦壹面侍立, 壹面悄向劉姥姥說道:"別忘了."劉姥姥道:"姑娘放心."那劉姥姥入了坐,拿起箸來, 沈甸甸的不伏手.原是鳳姐和鴛鴦商議定了,單拿壹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與劉姥姥. 劉姥姥見了,說道:"這叉爬子比俺那裏鐵鍁還沈,那裏犟的過他."說的眾人都笑起來.
只見壹個媳婦端了壹個盒子站在當地,壹個丫鬟上來揭去盒蓋,裏面盛著兩碗菜 . 李紈端了壹碗放在賈母桌上.鳳姐兒偏揀了壹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上.賈母這邊說聲" 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壹個老母豬不擡頭."自己卻鼓著腮不語.眾人先是發怔,後來壹聽,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史湘雲撐不住,壹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懷裏,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裏茶噴了探春壹裙子,探春手裏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 拉著他奶母叫揉壹揉腸子. 地下的無壹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姊妹換衣裳的, 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撐著,還只管讓劉姥姥.劉姥姥拿起箸來, 只覺不聽使,又說道:"這裏的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у攮壹個."眾人方住了笑,聽見這話又笑起來.賈母笑的眼淚出來,琥珀在後捶著.賈母笑道:"這定是鳳丫頭促狹鬼兒鬧的,快別信他的話了."那劉姥姥正誇雞蛋小巧,要у攮壹個, 鳳姐兒笑道:"壹兩銀子壹個呢,妳快嘗嘗罷,那冷了就不好吃了."劉姥姥便伸箸子要夾,那裏夾的起來,滿碗裏鬧了壹陣好的,好容易撮起壹個來,才伸著脖子要吃 ,偏又滑下來滾在地下,忙放下箸子要親自去撿,早有地下的人撿了出去了.劉姥姥嘆道: "壹兩銀子,也沒聽見響聲兒就沒了."眾人已沒心吃飯,都看著他笑.賈母又說:" 這會子又把那個筷子拿了出來,又不請客擺大筵席.都是鳳丫頭支使的,還不換了呢. " 地下的人原不曾預備這牙箸,本是鳳姐和鴛鴦拿了來的,聽如此說,忙收了過去,也照樣換上壹雙烏木鑲銀的.劉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銀的,到底不及俺們那個伏手. " 鳳姐兒道:"菜裏若有毒,這銀子下去了就試的出來."劉姥姥道:"這個菜裏若有毒, 俺們那菜都成了砒霜了. 那怕毒死了也要吃盡了."賈母見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 把自己的也端過來與他吃.又命壹個老嬤嬤來,將各樣的菜給板兒夾在碗上.
壹時吃畢,賈母等都往探春臥室中去說閑話.這裏收拾過殘桌,又放了壹桌.劉姥姥看著李紈與鳳姐兒對坐著吃飯,嘆道:"別的罷了,我只愛妳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鳳姐兒忙笑道:"妳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笑兒."壹言未了,鴛鴦也進來笑道:"姥姥別惱,我給妳老人家賠個不是."劉姥姥笑道:"姑娘說那裏話,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兒, 可有什麽惱的!妳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個笑兒.我要心裏惱,也就不說了."鴛鴦便罵人"為什麽不倒茶給姥姥吃."劉姥姥忙道:"剛才那個嫂子倒了茶來, 我吃過了.姑娘也該用飯了."鳳姐兒便拉鴛鴦:"妳坐下和我們吃了罷,省的回來又鬧. "鴛鴦便坐下了.婆子們添上碗箸來,三人吃畢.劉姥姥笑道:"我看妳們這些人都只吃這壹點兒就完了,虧妳們也不餓.怪只道風兒都吹的倒."鴛鴦便問:"今兒剩的菜不少,都那去了?"婆子們道:"都還沒散呢,在這裏等著壹齊散與他們吃."鴛鴦道: "他們吃不了這些,挑兩碗給二奶奶屋裏平丫頭送去."鳳姐兒道:"他早吃了飯了,不用給他."鴛鴦道:"他不吃了,餵妳們的貓."婆子聽了,忙揀了兩樣拿盒子送去. 鴛鴦道: "素雲那去了?"李紈道:"他們都在這裏壹處吃,又找他作什麽."鴛鴦道:"這就罷了."鳳姐兒道:"襲人不在這裏,妳倒是叫人送兩樣給他去."鴛鴦聽說,便命人也送兩樣去後, 鴛鴦又問婆子們:"回來吃酒的攢盒可裝上了?"婆子道:"想必還得壹會子."鴛鴦道:"催著些兒."婆子應喏了.
鳳姐兒等來至探春房中, 只見他娘兒們正說笑.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著壹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 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壹般.那壹邊設著鬥大的壹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壹囊水晶球兒的白菊. 西墻上當中掛著壹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壹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雲:
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壹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 右邊洋漆架上懸著壹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錘. 那板兒略熟了些,便要摘那錘子要擊,丫鬟們忙攔住他.他又要佛手吃,探春揀了壹個與他說:"頑罷,吃不得的."東邊便設著臥榻,拔步床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板兒又跑過來看, 說"這是蟈蟈,這是螞蚱".劉姥姥忙打了他壹巴掌,罵道:"下作黃子,沒幹沒凈的亂鬧.倒叫妳進來瞧瞧,就上臉了."打的板兒哭起來,眾人忙勸解方罷.賈母因隔著紗窗往後院內看了壹回, 說道:"後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細些."正說話,忽壹陣風過,隱隱聽得鼓樂之聲.賈母問"是誰家娶親呢?這裏臨街倒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裏聽的見, 這是咱們的那十幾個女孩子們演習吹打呢."賈母便笑道:"既是他們演,何不叫他們進來演習.他們也逛壹逛,咱們可又樂了."鳳姐聽說,忙命人出去叫來,又壹面吩咐擺下條桌,鋪上紅氈子.賈母道:"就鋪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著水音更好聽.回來咱們就在綴錦閣底下吃酒,又寬闊,又聽的近."眾人都說那裏好.賈母向薛姨媽笑道: "咱們走罷.他們姊妹們都不大喜歡人來坐著,怕臟了屋子.咱們別沒眼色, 正經坐壹回子船喝酒去."說著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這是那裏的話,求著老太太姨太太來坐坐還不能呢."賈母笑道:"我的這三丫頭卻好,只有兩個玉兒可惡. 回來吃醉了,咱們偏往他們屋裏鬧去."
說著, 眾人都笑了,壹齊出來.走不多遠,已到了荇葉渚.那姑蘇選來的幾個駕娘早把兩只棠木舫撐來,眾人扶了賈母,王夫人,薛姨媽,劉姥姥,鴛鴦,玉釧兒上了這壹只, 落後李紈也跟上去.鳳姐兒也上去,立在舡頭上,也要撐舡.賈母在艙內道:"這不是頑的,雖不是河裏,也有好深的.妳快不給我進來."鳳姐兒笑道:"怕什麽!老祖宗只管放心."說著便壹篙點開.到了池當中,舡小人多,鳳姐只覺亂晃,忙把篙子遞與駕娘 ,方蹲下了.然後迎春姊妹等並寶玉上了那只,隨後跟來.其余老嬤嬤散眾丫鬟俱沿河隨行. 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麽還不叫人來拔去."寶釵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閑了,天天逛,那裏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 只喜他這壹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妳們又不留著殘荷了."寶玉道:"果然好句, 以後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說著已到了花漵的蘿港之下,覺得陰森透骨,兩灘上衰草殘菱,更助秋情.
賈母因見岸上的清廈曠朗,便問"這是妳薛姑娘的屋子不是?"眾人道:"是."賈母忙命攏岸,順著雲步石梯上去,壹同進了蘅蕪苑,只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逾蒼翠, 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壹般,累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壹般,壹色玩器全無, 案上只有壹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 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 衾褥也十分樸素.賈母嘆道:"這孩子太老實了.妳沒有陳設,何妨和妳姨娘要些. 我也不理論, 也沒想到,妳們的東西自然在家裏沒帶了來."說著,命鴛鴦去取些古董來,又嗔著鳳姐兒:"不送些玩器來與妳妹妹,這樣小器."王夫人鳳姐兒等都笑回說:" 他自己不要的.我們原送了來,他都退回去了."薛姨媽也笑說:"他在家裏也不大弄這些東西的."賈母搖頭說:"使不得.雖然他省事,倘或來壹個親戚,看著不象,二則年輕的姑娘們, 房裏這樣素凈,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妳們聽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房, 精致的還了得呢.他們姊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們,也不要很離了格兒. 有現成的東西,為什麽不擺?若很愛素凈,少幾樣倒使得.我最會收拾屋子的, 如今老了,沒有這些閑心了.他們姊妹們也還學著收拾的好,只怕俗氣,有好東西也擺壞了.我看他們還不俗.如今讓我替妳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凈.我的梯己兩件,收到如今,沒給寶玉看見過,若經了他的眼,也沒了."說著叫過鴛鴦來,親吩咐道: "妳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鴛鴦答應著,笑道:"這些東西都擱在東樓上的不知那個箱子裏,還得慢慢找去,明兒再拿去也罷了."賈母道:"明日後日都使得, 只別忘了."說著,坐了壹回方出來,壹徑來至綴錦閣下.文官等上來請過安,因問" 演習何曲".賈母道:"只揀妳們生的演習幾套罷."文官等下來,往藕香榭去不提. 這裏鳳姐兒已帶著人擺設整齊, 上面左右兩張榻,榻上都鋪著錦?蓉簟,每壹榻前有兩張雕漆幾, 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葉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圓的,其式不壹.壹個上面放著爐瓶,壹分攢盒,壹個上面空設著,預備放人所喜食物. 上面二榻四幾,是賈母薛姨媽,下面壹椅兩幾,是王夫人的,余者都是壹椅壹幾. 東邊是劉姥姥,劉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邊便是史湘雲,第二便是寶釵,第三便是黛玉, 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寶玉在末.李紈鳳姐二人之幾設於三層檻內, 二層紗廚之外.攢盒式樣,亦隨幾之式樣.每人壹把烏銀洋鏨自斟壺,壹個十錦琺瑯杯.
大家坐定,賈母先笑道:"咱們先吃兩杯,今日也行壹令才有意思."薛姨媽等笑道 : "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們如何會呢,安心要我們醉了.我們都多吃兩杯就有了." 賈母笑道:"姨太太今兒也過謙起來,想是厭我老了."薛姨媽笑道:"不是謙,只怕行不上來倒是笑話了. "王夫人忙笑道:"便說不上來,就便多吃壹杯酒,醉了睡覺去,還有誰笑話咱們不成."薛姨媽點頭笑道:"依令.老太太到底吃壹杯令酒才是."賈母笑道: "這個自然."說著便吃了壹杯.
鳳姐兒忙走至當地,笑道:"既行令,還叫鴛鴦姐姐來行更好."眾人都知賈母所行之令必得鴛鴦提著,故聽了這話,都說"很是".鳳姐兒便拉了鴛鴦過來.王夫人笑道:" 既在令內,沒有站著的理."回頭命小丫頭子:"端壹張椅子,放在妳二位奶奶的席上." 鴛鴦也半推半就,謝了坐,便坐下,也吃了壹鐘酒,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惟我是主. 違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王夫人等都笑道:"壹定如此,快些說來."鴛鴦未開口, 劉姥姥便下了席,擺手道:"別這樣捉弄人家,我家去了."眾人都笑道:"這卻使不得."鴛鴦喝令小丫頭子們:"拉上席去!"小丫頭子們也笑著,果然拉入席中.劉姥姥只叫"饒了我罷!"鴛鴦道:"再多言的罰壹壺."劉姥姥方住了聲.鴛鴦道:"如今我說骨牌副兒,從老太太起,順領說下去,至劉姥姥止.比如我說壹副兒,將這三張牌拆開,先說頭壹張,次說第二張,再說第三張,說完了,合成這壹副兒的名字.無論詩詞歌賦,成語俗話,比上壹句,都要葉韻.錯了的罰壹杯."眾人笑道:"這個令好,就說出來."鴛鴦道: "有了壹副了.左邊是張`天'."賈母道:"頭上有青天."眾人道:"好."鴛鴦道:"當中是個`五與六'."賈母道:"六橋梅花香徹骨."鴛鴦道:"剩得壹張`六與幺'."賈母道 :"壹輪紅日出雲霄."鴛鴦道:"湊成便是個`蓬頭鬼'."賈母道:"這鬼抱住鐘馗腿."說完, 大家笑說:"極妙."賈母飲了壹杯.鴛鴦又道:"有了壹副.左邊是個`大長五'."薛姨媽道:"梅花朵朵風前舞."鴛鴦道:"右邊還是個`大五長'."薛姨媽道:"十月梅花嶺上香. "鴛鴦道:"當中`二五'是雜七."薛姨媽道:"織女牛郎會七夕."鴛鴦道:"湊成` 二郎遊五嶽'."薛姨媽道:"世人不及神仙樂."說完,大家稱賞,飲了酒.鴛鴦又道:"有了壹副. 左邊`長幺'兩點明."湘雲道:"雙懸日月照乾坤."鴛鴦道:"右邊`長幺'兩點明."湘雲道:"閑花落地聽無聲."鴛鴦道:"中間還得`幺四'來."湘雲道:"日邊紅杏倚雲栽. "鴛鴦道:"湊成`櫻桃九熟'."湘雲道:"禦園卻被鳥銜出."說完飲了壹杯.鴛鴦道:"有了壹副.左邊是`長三'."寶釵道:"雙雙燕子語梁間."鴛鴦道:"右邊是`三長'. " 寶釵道:"水荇牽風翠帶長."鴛鴦道:"當中`三六'九點在."寶釵道:"三山半落青天外."鴛鴦道:"湊成`鐵鎖練孤舟'."寶釵道:"處處風波處處愁."說完飲畢.鴛鴦又道: "左邊壹個`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寶釵聽了,回頭看著他.黛玉只顧怕罰, 也不理論. 鴛鴦道:"中間`錦屏'顏色俏."黛玉道:"紗窗也沒有紅娘報."鴛鴦道:"剩了`二六'八點齊."黛玉道:"雙瞻玉座引朝儀."鴛鴦道:"湊成`籃子'好采花."黛玉道 :"仙杖香挑芍藥花."說完,飲了壹口.鴛鴦道:"左邊`四五'成花九."迎春道:"桃花帶雨濃. "眾人道:"該罰!錯了韻,而且又不象."迎春笑著飲了壹口.原是鳳姐兒和鴛鴦都要聽劉姥姥的笑話, 故意都令說錯,都罰了.至王夫人,鴛鴦代說了個,下便該劉姥姥.劉姥姥道:"我們莊家人閑了,也常會幾個人弄這個,但不如說的這麽好聽.少不得我也試壹試."眾人都笑道:"容易說的.妳只管說,不相幹."鴛鴦笑道:"左邊`四四'是個人. "劉姥姥聽了,想了半日,說道:"是個莊家人罷."眾人哄堂笑了.賈母笑道:"說的好, 就是這樣說."劉姥姥也笑道:'我們莊家人,不過是現成的本色,眾位別笑."鴛鴦道: "中間`三四'綠配紅."劉姥姥道:"大火燒了毛毛蟲."眾人笑道:"這是有的,還說妳的本色."鴛鴦道:"右邊`幺四'真好看."劉姥姥道:"壹個蘿ス壹頭蒜."眾人又笑了.鴛鴦笑道:"湊成便是壹枝花."劉姥姥兩只手比著,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 眾人大笑起來.只聽外面亂嚷____
話說劉姥姥兩只手比著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聽了哄堂大笑
起來。於是吃過門杯，因又逗趣笑道：“實告訴說罷，我的手腳子粗笨，又喝了
酒，仔細失手打了這瓷杯。有木頭的杯取個子來，我便失了手，掉了地下也無礙。”
眾人聽了，又笑起來。鳳姐兒聽如此說，便忙笑道：“果真要木頭的，我就取了
來。可有壹句先說下：這木頭的可比不得瓷的，他都是壹套，定要吃遍壹套方使
得。”劉姥姥聽了心下敁敠道：“我方才不過是趣話取笑兒，誰知他果真竟
有。我時常在村莊鄉紳大家也赴過席，金杯銀杯倒都也見過，從來沒見有木頭杯
之說。哦，是了，想必是小孩子們使的木碗兒，不過誆我多喝兩碗。別管他，橫
豎這酒蜜水兒似的，多喝點子也無妨。”想畢，便說：“取來再商量。”鳳姐乃
命豐兒：“到前面裏間屋，書架子上有十個竹根套杯取來。”豐兒聽了，答應才
要去，鴛鴦笑道：“我知道妳這十個杯還小。況且妳才說是木頭的，這會子又拿
了竹根子的來，倒不好看。不如把我們那裏的黃楊根整摳的十個大套杯拿來，灌
他十下子。”鳳姐兒笑道：“更好了。”鴛鴦果命人取來。劉姥姥壹看，又驚又
喜：驚的是壹連十個，挨次大小分下來，那大的足似個小盆子，第十個極小的還
有手裏的杯子兩個大，喜的是雕鏤奇絕，壹色山水樹木人物，並有草字以及圖印。
因忙說道：“拿了那小的來就是了，怎麽這樣多？”鳳姐兒笑道：“這個杯沒有
喝壹個的理。我們家因沒有這大量的，所以沒人敢使他。姥姥既要，好容易尋了
出來，必定要挨次吃壹遍才使得。”劉姥姥唬的忙道：“這個不敢。好姑奶奶，
饒了我罷。”賈母，薛姨媽，王夫人知道他上了年紀的人，禁不起，忙笑道：
“說是說，笑是笑，不可多吃了，只吃這頭壹杯罷。”劉姥姥道：“阿彌陀佛！
我還是小杯吃罷。把這大杯收著，我帶了家去慢慢的吃罷。”說的眾人又笑起來。
鴛鴦無法，只得命人滿斟了壹大杯，劉姥姥兩手捧著喝。賈母薛姨媽都道：“慢
些，不要嗆了。”薛姨媽又命鳳姐兒布了菜。鳳姐笑道：“姥姥要吃什麽，說出
名兒來，我搛了餵妳。”劉姥姥道：“我知什麽名兒，樣樣都是好的。”賈母笑
道：“妳把茄鯗搛些餵他。”鳳姐兒聽說，依言搛些茄鯗送入劉姥姥口中，因笑
道：“妳們天天吃茄子，也嘗嘗我們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劉姥姥笑道：
“別哄我了，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來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只種茄子了。”眾人
笑道：“真是茄子，我們再不哄妳。”劉姥姥詫異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
日。姑奶奶再餵我些，這壹口細嚼嚼。”鳳姐兒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內。劉姥姥細
嚼了半日，笑道：“雖有壹點茄子香，只是還不像是茄子。告訴我是個什麽法子
弄的，我也弄著吃去。”鳳姐兒笑道：“這也不難。妳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
了，只要凈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並香菌、新筍、蘑菇、
五香腐幹、各色幹果子，俱切成釘子，用雞湯煨幹，將香油壹收，外加糟油壹拌，
盛在瓷罐子裏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壹拌就是。”劉姥姥聽了，搖頭
吐舌說道：“我的佛祖！倒得十來只雞來配他，怪道這個味兒！”壹面說笑，壹
面慢慢的吃完了酒，還只管細玩那杯。鳳姐笑道：“還是不足興，再吃壹杯罷。”
劉姥姥忙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為愛這樣範，虧他怎麽作了。”鴛鴦
笑道：“酒吃完了，到底這杯子是什麽木的？”劉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認
得，妳們在這金門繡戶的，如何認得木頭！我們成日家和樹林子作街坊，困了枕
著他睡，乏了靠著他坐，荒年間餓了還吃他，眼睛裏天天見他，耳朵?/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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