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的街道壹大早就傳來熱鬧的鑼鼓聲,有家商店今日開業,但不知是哪壹家,起霧了,看不清楚。從歡樂、熱情的鑼鼓聲中,能想象到那些穿著紅色制服,戴著鑲有金邊的白帽子的阿姨們有多賣力地敲打著手中的樂器,像是自己家中有喜事兒似的。她們的衣服鮮艷、美麗,這讓我忽地想起十四歲時經歷的壹件事情來。
那是我讀初中時的壹件小事兒。那時家裏挺困難的,記憶中,因為父母總在生病,加上我們兄妹仨都在讀書,負擔重,家中就壹直挺困難的。
吃食還好,我的七位已經出嫁的姑姑逢年過節來探望爺爺奶奶都會帶些好吃的。他們怎會舍得吃?都留給我們了。蘋果、橘子、水果糖、罐頭、方便面、豬肉之類的美食,每年都能吃上很多回,嘴巴也不覺得多饞。倒是衣服總是短缺,很少買新衣服,再加上身高長得快,衣服總是又短又小,真的是“捉襟見肘”。
那年春節時,不記得是誰給媽媽買了壹件羽絨棉襖。媽媽不舍得穿,讓我過完寒假在學校裏穿。我不樂意,那件衣服是灰紫色的,中老年人的款式,衣服又那麽寬闊,我穿不合適。媽媽說:“妳年紀小,穿什麽都好看。衣服長剛好可以護著腿,早自習的時候不會冷。這可是新衣服啊!”
於是,過完年開學第壹天,我就穿著它上學了。羽絨服果然暖和,還那麽輕柔。可我穿在身上總覺得有點別扭,走路的時候不知道應該先邁出哪個腳,雙手是插在兜裏好還是放在外面好?我迫不及待地想讓同桌看見我穿了新衣服,又怕她看見。
上課鈴響了,教語文的翟老師走進教室的時候,同桌說:“看,妳的衣服跟老師的壹模壹樣,妳倆撞衫啦!”
我立即覺得渾身燥熱,坐在凳子上越來越煩躁不安。羽絨服的鴨子毛像是從衣縫裏跑出來紮得我渾身發癢。我心中充滿了怨,怨媽媽讓我穿這件衣服,願自己家庭的貧困。我恨不得立即把它從身上撕下來,踩在腳下解恨。
我覺得他們都在咧著嘴笑,在盯著我看,同桌、前排後排的同學,還有語文老師,他們都在笑話我。
他們欺負我!
壹整天,我都像是活在壹種無法言說屈辱之中,晚上熄燈後,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我第壹次體會到《詩經》裏的“寤言不寐”是怎樣的滋味。可是,第二天,甚至在星期五下午回家之前,我都不得不穿著這件衣服來上課。不得不跟壹個中年女老師穿壹模壹樣的衣服。這跟在眾人面前光著身子行走壹樣難堪啊!
第二天翟老師穿著壹件白色大衣來上課,之後我都沒見她穿那件羽絨服。我又可以大大方方地穿我的新衣服了。
前天早上在地鐵上見到壹個殘疾男孩,左手的中指和無名指都沒有了。他長相英俊,穿得體面,表情也溫和平靜。他壹定很辛苦吧,克服因為與別人不壹樣而招引來的怪異、同情的目光,努力做到不自卑,勇敢接受,自信而坦然,這個過程壹定很辛苦吧。
我呢?從壹個沒有好衣服穿的小孩慢慢長成今天的模樣,可以為自己和孩子買很多漂亮衣服,買很多想要的東西,這個過程也有許多辛苦。但很幸運,我所遇見的都是很好的人,就像翟老師壹樣。
十三四歲正是有著最敏感、最脆弱感知的年紀,熱烈地愛,兇猛地恨,卻又把壹切都放大千倍萬倍,草木皆兵,壹點風吹草動都是大敵當前。是這個善良的人,保護了我免受摧殘。
語文課本上有壹篇楊朔的《荔枝蜜》,讀到蘇東坡的那句“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時,翟老師感嘆說:“有機會壹定要嘗壹下荔枝的到底是什麽味兒。”
她說的這句話我壹直記著,我想將來壹定要請她吃荔枝,盡管那時我也從未見過荔枝。
兩年後,我去縣城參加考試,看見壹家水果店門口擺放著壹個白色的保溫箱,箱子下面放著冰塊,老板說冰塊上面整齊擺放的就是荔枝了。我立即買了幾顆,想回去後找翟老師把荔枝給她。可惜夏天太熱,又在縣城耽擱幾日,那幾顆荔枝就焐爛在書包裏了。
我最終沒有請翟老師吃荔枝,沒有向她表達我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