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類是制度化的宗教,是由壹個人的成長環境帶給他的;
第二類是個人體驗式的宗教,來自於人和神佛直接發生的聯系。
《宗教經驗之種種》所關註的是第二類,詹姆士搜羅了海量的素材,尤其是各種宗教人士的傳記和書信,為我們展現出那種最堅定的、不可理喻的信仰究竟從何而來。
舉個例子,某人在壹封信裏談到自己的壹次神秘體驗,說自己某天正在和朋友探討精靈的事情,忽然覺得全世界在面前沸騰起來,好像有壹個模糊的命運從深遠的太空隱隱出現。他從不曾這樣明確地感到上帝就在自己的身體之內,同時也在自己的周圍,充滿整個房間。空氣裏好像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在運動。他張口說話,發現自己的聲音像壹名先知那樣鎮定。
再比如壹位教士的回憶,說晚上站在山頂,產生了某種天人合壹式的體驗,個人的靈魂和無垠的宇宙融為壹體,對周邊事物的感覺完全消失了,只感到自己和上帝以及這世界上所有的美、愛、悲哀與誘惑站在壹起,剎那間感到壹種不可名狀的喜悅。他相信就在那壹刻他面對著上帝,並且在上帝之內獲得重生。從此以後,任何關於上帝存在與否的討論都不能動搖他的信仰。他相信,所有看到過上帝的人壹定和自己有過相同的經驗。
的確,還有很多人都講過同樣的體驗。而尤其耐人尋味的是,無論哪壹個宗教的信徒,都有過相同的體驗,唯壹的不同就是:基督徒和上帝合壹,婆羅門和梵天合壹,佛教徒和佛祖合壹。
詹姆士並沒有研究中國的儒家,其實在儒家世界裏也有不少同類的事例,王陽明的《傳習錄》裏邊就不乏例證。常有宗教人士說“世界上的各種宗教都是相通的,萬法歸宗”,這話雖然在理性意義上不能成立,但從神秘體驗的***性來看,似乎還真是這樣。
在威廉·詹姆士羅列的各種材料裏,“宇宙意識”(cosmic consciousness)和“永生感受”(sense of immortality)幾乎無處不在。
我來引用書中某人的壹段典型講述:“我和兩個朋友討論詩歌和哲學,直到半夜才告別。我坐著馬車,花了很長時間才回到寓所。我的心思仍然深陷在我們討論的那些話題裏,但我不是有意識地去思考,而是處在壹種安靜而被動的享受裏,任憑各種觀念、意象和情緒自然而然地流淌過我的內心。忽然,沒有任何征兆地,我發現自己被包圍在壹團火紅的雲彩裏。有壹瞬間我真的以為那是火焰,是附近的什麽地方發生了火災。但很快,我就知道這火焰燃燒在我的體內。我感到壹種喜悅,壹種極大的快樂,隨之而來的還有壹種難以言喻的豁然開朗。我有了壹種頓悟,宇宙不是由無生命的物質構成的,而是壹種活生生的存在。我感到了永生,不,不是我相信有永生,而是覺得我當時就是永生,我見到的壹切人都是不死的,我見到宇宙是為了其中的每壹份子的幸福而構成的。這場頓悟雖然只持續了幾秒鐘的時間,但我對它的記憶以及篤信不疑的心情直到二十五年後的今天依然沒有磨滅。”
這種體驗並不是任何宗教體驗,卻和各種宗教體驗不約而同。當心靈處於壹種沈浸狀態的時候,就會有相當大的概率進入這種“頓悟時刻”。
都有哪些途徑獲得這些神秘體驗呢?
在古代印度的《吠陀》經典裏邊,講到了瑜伽的八個步驟,其中之壹叫做禪那,簡稱為禪,也叫禪定或入定,內容就是打坐冥想。佛陀把這門本事借用過來,給冥想賦予新內容。?
?禪,早在佛陀之前就已經有了,是古代印度人的壹種修行方式,屬於瑜伽的壹種。?
?瑜伽在今天已經變得和健身操差不多了,但它原本是壹種宗教修行,形式上倒是和今天健身房裏教的各種瑜伽差不太多,但更強調呼吸、入靜和冥想,最後達到梵我合壹的境界。
?所謂梵我合壹,簡單講就是感覺到自己和宇宙融為壹體,這就可以超越表象世界,認識到表象背後的真相。
莊子講過很多呼吸吐納和靜坐修煉的內容,有點像瑜伽和氣功。
今天的神經科學告訴我們,人只要進入打坐入定的狀態,不管有沒有宗教信仰,不管具體信仰是什麽,腦電波都會形成壹種特別整齊的節奏,人就會產生天人合壹、物我兩忘的神秘體驗。
如果這個人是佛教徒,他就覺得看到了極樂世界,如果是基督徒,他就體驗到所謂“神喜”,宗教解釋總是隨方就圓。
《傳習錄》中陽明心學裏邊那個貌似荒誕的“心外無物”的著名命題到底應該怎樣理解?
(1)宇宙意識與永生感受
王陽明有很多怪誕的觀點,要理解這些觀點,需要先去理解陽明心學的壹個大前提,那就是:宇宙是壹個巨大的生命體。既然宇宙是壹個巨大的生命體,那麽大至山河大地,小至草木魚蟲,遠至日月星辰,近至我們自己,都是宇宙身上的某個器官或某個細胞,彼此都是壹體相通的。
這個神秘的道理可以從樸素的觀察得到證實:五谷和禽獸都可以成為人的食物,滋養人的生命,藥石則可以治療人的疾病,倘若彼此不是壹體相通,滋養與治療該如何可能呢?
鬼神作為宇宙當中的壹員,和我們當然也是壹體相通的。
有弟子不理解,王陽明啟發他說:“妳看這個天地中間,什麽是天地的心?”
弟子答道:“我聽說過,人是天地的心。”這話來自張載的“為天地立心”。
王陽明又問:“什麽是人的心呢?”
弟子答道:“人心只是壹個靈明。”
王陽明開始解釋:“可見充滿於天地之間的只有這個靈明,人卻錯誤地通過形體來區別出妳我他和萬事萬物。我的靈明就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如果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望它的高?地如果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瞰它的深?鬼神如果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辨別他們的吉兇災祥?只要離開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明如果離開了天地鬼神萬物,也就沒有我的靈明了。就是這樣,天地萬物都是壹體的,壹氣流通,彼此之間沒有間隔。”
這番話也是教人去除分別心。道理雖然高大上,也很有道德感召力,但無論如何都很費解,所以弟子又追問了壹句:“天地鬼神萬物明明自古以來壹直存在,為什麽當我的靈明沒了之後,它們也都壹起沒了呢?”
王陽明的回答是:“妳看那些死去的人,他們的靈明消散了,他們的天地萬物豈不是也壹同消散了麽!”這話似乎意味著,作為客觀實存的天地鬼神萬物並不依某個人的存亡而存亡,但在每個人的主觀世界裏,人既死了,他所感知到的天地鬼神萬物自然不復存在了。
如果我們非要從理性上去解讀,最多也就理解到這壹步了,但這顯然不是王陽明想要表達的。他到底想要說什麽呢?他的邏輯為什麽這樣稀奇古怪呢?當我們從威廉·詹姆士的角度來看的話,迷霧壹下子就澄清了。
王陽明那種萬物壹體、自我與宇宙合壹的認識顯然來自神秘體驗,但要把來自神秘體驗的感受轉化成邏輯清晰的哲學命題,根本就不可能。王陽明壹直都在致力於這種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如果他是和尚或道士,事情還會好辦壹些,他只要教別人打坐就夠了。
任何人進入禪定都會產生這種神秘體驗,到了那個時候,大家交流起來完全可以“禪客相逢唯彈指,此心能有幾人知”。
如果請壹些有過神秘體驗的宗教人士來回答王陽明弟子的最後壹個問題,他們很可能會說:“妳的靈明並不會消失,因為人並不會真正的死亡。所謂死亡,不過是永生當中的壹環。”
王陽明很可能也有過這樣的感受,只是囿於儒家立場,不願意承認這樣的事情。
和普通人不同的是,宗教徒會刻意追求這種狀態——隱修士通過默禱,婆羅門通過瑜伽,佛教徒通過禪定,道教徒通過靜坐,即便是儒家,從二程、朱熹到王陽明,也都強調在靜坐當中體認天理。
《莊子》裏邊也有這樣的內容,再比如王陽明的私淑弟子羅洪先這樣描述過自己的靜坐體驗:“極靜之時,但覺此心本體如長空雲氣,大海魚龍,天地古今,打成壹片。”有了這樣的體認,自然曉得王守仁所謂“天地鬼神萬物與我壹體”究竟是怎麽回事。
著名的“巖中花樹”的故事:在王陽明遊南鎮的時候,壹位友人指著巖中花樹問出了這樣壹個完全基於常識的問題:“如果真的心外無物,那麽這株在深山中自開自落的花樹和我的心究竟有什麽關系呢?”是的,巖中花樹自開自落,不以任何人的主觀意誌為轉移,難道它不是長在巖中的,而是長在我心裏的不成?
王陽明的答復很有壹點狡黠:“妳沒看到它的時候,它與妳的心同歸於寂;妳來看到它,花的顏色便壹下子明朗起來,所以說此花不在妳的心外。”
這樣的解釋很容易讓我們想起貝克萊“存在就是被感知”的命題,但兩者只是形似,因為王陽明所關心的僅僅是道德問題,他完全沒有西方式的純粹智識意義上的哲學趣味。
王陽明所謂“物”,即“意之所在便是物”,也就是說,思維的對象就是物。“心外無理,心外無物”都是在這個前提上來說的,可見就巖中花樹發問的那位友人顯然會錯了意,後人更把巖中花樹這段文字孤立拿出來看,做出各種玄而又玄、似是而非的解讀,打造出壹種神秘莫測的感覺來,使陽明心學顯出美麗的禪意。
話說回來,當道德的心和萬事萬物發生關系,所發生的當然就是道德關系。而當任何壹種道德關系發生的時候,其道德意義當然還是在心裏的。所以,當那位友人指著巖中花樹發問的時候,問的是壹個樸素的認識論的問題,王守仁卻不是從認識論的角度來回答的。假使我們壹定要他做壹個認識論上的回答,他應該會說:“巖中花樹當然是客觀存在的,無論我們有沒有看到它,它都是存在在那裏的。難道我會以為它是我心中的幻象不成!當然不,只有佛教才會那麽講。”
但是,假如我們從神秘體驗的角度來理解王陽明,最容易想到的就是他有過萬物壹體的體驗,但壹來說不清,二來他總想用儒家哲學的框架來解釋這種體驗,生怕誤入佛教和道教的“歧途”。
這種神秘體驗理解他那些奇怪的哲學: 所有的神秘體驗,不管披著怎樣的外衣,歸根結蒂都是大腦神經系統的壹種特殊狀態。只是被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賦予了不同的意義。
藥物能不能給人同樣的神秘體驗,讓人隨吃隨有,再也不用辛苦地禪修了呢?
最常見、但效果並不太好的“藥物”就是酒。
詹姆士認為:“對於那些貧苦的、教育程度低下的人來說,酒代替了交響樂和文學。”
如果妳是音樂和文學的深度愛好者,妳就很容易體會這句話的涵義。
傑出的音樂和文學並不僅僅可以“感人”,還可以把人帶入壹種迷狂的狀態,讓人產生宗教式的神秘體驗。
音樂的效果更好,尤其是交響樂,壹來因為它的表達形式更抽象,二來在所有抽象的表達形式裏,它的變化最豐富,氣場最強大,力量最雄渾。
美學上有壹種理論,認為音樂是最高級的藝術形式,而其他藝術形式如果想臻於完善的話,都應該有意識地向音樂靠攏。
朦朧詩其實就是壹種向音樂靠攏的語言藝術,妳不要想去讀懂它,恰恰相反,讀不懂才是正確的欣賞門徑。
妳要放松下來,由著詩歌裏的語詞和音調激發妳的視聽感受,像欣賞壹首動聽的音樂那樣迷醉下來。壹旦妳試圖運用理性去理解詩句的涵義,理順涵義當中的邏輯,妳就只會自討苦吃。
不懂這個道理的人經常會批評朦朧詩不知所雲,他們應該想想金庸小說《俠客行》的結尾,主人公正是因為不識字,才看懂了詩句當中的武學精義,那麽多識字的人反而壹輩子領悟不到。
我們生活在具象的世界裏,我們身邊的每壹件東西對我們來說都有“意義”。
所謂意義,換言之就是功能和效用。
我們看到壹支筆,想都不想就認定它是壹個書寫工具;看到壹輛車,想都不想就知道它是壹個運輸工具。這都是具象化、功能化的理解,當妳看筆不是筆,看車不是車,換句話說,看筆的時候不再想都不想就認定它是壹個書寫工具,看車的時候不再想都不想就認定它是壹個運輸工具,這時候妳就很容易進入前邊講到的那個“頓悟時刻”,產生妳自己的神秘體驗。
交響樂就是很容易帶妳脫離具象思維的壹種藝術,幫妳從現實生活的各種富於“意義”的事物當中跳脫出來。為什麽歌曲的效果就不好呢,很簡單,因為歌詞會帶來具體的內容,或者能讓妳辨識出特定的某個歌手的嗓音,這都是把妳拉回現實世界的力量。
酒之所以能夠代替交響樂和文學,是因為,用威廉·詹姆士的話說:酒醉之後的意識觸到了神秘意識的冰山壹角。
如果我們把酒看作壹種麻醉劑,那麽順理成章的邏輯就是:這是壹種效果很差的麻醉劑,但如果連酒都有機會使人獲得壹點點神秘體驗的話,那些專業級的麻醉劑會不會更加勝任愉快呢?比如,壹氧化二氮?
壹氧化二氮是18世紀問世的麻藥,它的發明和問世過程極其坎坷復雜。壹開始應用這種氣體的並不是醫生,而是滑稽戲的戲班子。他們發現在演出的時候只要釋放這種氣體,演員和觀眾的情緒都會高漲,氣氛會變得格外活躍,壹個很平庸的笑話也會引發哄堂大笑。所以,壹氧化二氮是以“笑氣”的名義廣為人知的。
威廉·詹姆士很用心地研究過笑氣的麻醉效果,發現當笑氣和空氣混合到某種程度的時候,很容易引發神秘意識,當事人會感到有無限深遠的真理披露在自己面前。盡管在麻醉效果結束之後,最高真理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但那種感受在心裏留下的印記還會持續很久很久。
通過對麻醉劑的研究,詹姆士得出了壹個很重要的結論,那就是 在我們的理性意識周圍,還有各種潛意識的存在 。我們可能壹輩子也意識不到潛意識的存在,但只要遇到恰當的刺激,它們壹下子就會全部呈現出來。
潛意識這個詞在今天總是和弗洛伊德的名字聯系起來,但威廉·詹姆士才是這個概念的真正奠基人。當然,既然是奠基,難免很不完善。神秘體驗是不是潛意識的顯現,前沿心理學會給出否定的答案。可以換壹個角度,從神秘體驗的***性來重新思考壹神教和多神教的關系問題。
訓練有素的人可以積極主動地通過冥想進入特殊的神經活動狀態,感覺到“小我”消融在“宇宙大我”之中,這就是美妙的“頓悟時刻”。壹個有宗教信仰的人壹旦產生過這種體驗,就再不會有什麽力量能夠動搖他的信仰了。
我們來看壹首靈雲誌勤禪師的畢業詩:“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壹見桃花後,直到如今更不疑。”詩的意思是說,自己三十年來努力追求佛法,但程度時進時退,直到某天看到桃花,忽然頓悟,從此信心堅定,再也沒有退步過。
導師看過這首詩,知道靈雲誌勤真的開悟了,於是順利讓他畢業。現在妳壹定能看懂靈雲誌勤“壹見桃花”的時候就是他的“頓悟時刻”,讓他忽然產生神秘體驗,妳還能知道他的導師壹定也有過這種體驗,所以才能看懂他的詩意。
但是,真要熬到三十年才有頓悟嗎?明明那麽多修習禪定的人都很容易進入狀態,難道是靈雲誌勤用錯了方法嗎?另外,禪宗為什麽還存在“畢業作品”這回事呢?
現代科學對冥想的研究,在科學家的眼裏,神秘體驗並不是神佛現身,而是宗教人士以自己的宗教背景對某種特殊的神經活動作出的錯誤解讀。
在充分理解這些種種“神秘體驗”的前世今生,掌握到獲取“神秘體驗”的技能,妳是用來堅定妳所選擇的“信仰”呢?還是用來調節緊張的腦神經,獲得內心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