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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第二章的精彩語段

昏暗昨小的房子裏,我的父親攤手攤腳瑗際躺在地板上。

他穿著壹身白衣裳,光著腳,手指無力地打著彎兒。

他快樂的眼睛緊緊地閉住了,成了兩個黑洞;齜著牙咧著嘴,她像在嚇唬我。

母親跪在他旁邊,用那把我常常用來鋸西瓜皮的小梳子,為父親梳理著頭發。

母親圍著紅色的圍裙,粗裏粗氣地自言自語著,眼淚不停地從他腫大了的眼泡裏流出來。

姥姥緊緊拉著我的手,她也在哭,渾身發抖,弄得我的手也抖起來。

她要把我推到父親身邊去,我不願意去,我心裏害怕!

我從沒見過這種陣勢,有壹種莫名奇妙的恐懼。

我不明白姥姥反復給我說的是什麽意思:

“快,跟爸爸告別吧,孩子,他還不到年紀,可是他死了,妳再也別想見到他了,親愛的……”

我壹向信服我姥姥說的任何壹句話。盡管現在穿壹身黑衣服,她顯得腦袋和眼睛都出奇的大,挺奇怪,也挺好玩。

我小的時候,得過壹場大病,父親看護著我,可是後來,我姥姥來了,他來照顧我了。

“妳是哪兒的呀?”

我問。

“尼日尼,坐船來的,不能走,水面上是不能走的,小鬼!”

她答。

在水上不能走!坐船!

啊,太可笑了,太有意思了!

我家的樓上住著幾個大胡子波斯人;地下室住著販羊皮的卡爾麥克老頭兒;沿著樓梯,可以滑下去,要是摔倒了,就會頭向下栽下去。

所有的這壹切我都非常熟悉,可我卻從來沒聽說過從水上來的人。

“我怎麽是小鬼呢?”

“因為妳多嘴多舌!”

她笑嘻嘻地說。

從那壹刻起,我就愛上這個和氣的老人了,我希望她領著我立刻離開這兒。

因為我在這兒實在太難受了。

母親的哭號嚇得我心神不定,她可是從來也沒有這麽軟弱過,她壹向是態度嚴厲的。

母親人高馬大,骨頭堅硬,手勁兒特別大,她總是打扮得利利索索的。

可是如今不行了,衣服歪斜淩亂,烏七八糟地;以前的頭發梳得光光的,貼在頭上,像個亮亮的大帽子,現在都套拉在赤裸的肩上,她跪在那兒,有些頭發都碰到了爸爸的臉。

我在屋子裏站了好半天了,可她看也不看我壹眼,只是壹個勁兒地為父親梳著頭,淚水嘩嘩地流。

門外嘁嘁喳喳地站著些人,有穿黑衣服的鄉下人,也有警察。

“行啦,快點收拾吧!”

警察不耐煩地吼叫著。

窗戶用黑披肩遮著,來了壹陣風,披肩被吹了起來,抖抖有聲。

這聲音讓我想起了那次父親帶我去劃船的事。我們玩著玩著,突然天上壹聲雷響,嚇得我大叫壹聲。

父親哈哈哈地笑起來,用膝蓋夾住我,大聲說:“別怕,沒事兒!”

想到這兒,我突然看見母親費力地從地板上站起來,可沒站穩,仰面倒了下去,頭發散在了地板上。

她雙目緊閉,面孔鐵青,也像父親似地壹咧嘴:“滾出去,阿列克塞!關上門。”

姥姥壹下跑到了角落裏的壹只箱子後面,母親在地上打著滾兒,痛苦地呻吟著,把牙咬得山響。

姥姥跟著她在地上爬著,快樂地說:“噢,聖母保佑!

“以聖父聖子的名義,瓦留莎,挺住!”

太可怕了!

她們在父親的身邊滾來爬去,來回碰他,可他壹動不動,好像還在笑!

她們在地板上折騰了好半天,母親有好幾次站起來都又倒下了;姥姥則像壹個奇怪的黑皮球,跟著母親滾來滾去。

突然,在黑暗中,我聽見壹個孩子的哭聲!

“噢,感謝我的主,是男孩!”

點著了蠟燭。

後來的事兒我記不清了,也許是我在角落裏睡著了。

我記憶中可以接上去的另外的印象,是墳場上荒涼的壹角。

下著雨,我站在粘腳的小土丘上,看著他們把父親的棺材放在墓坑。

坑裏全是水,還有幾只青蛙,有兩只已經爬到了黃色的棺材蓋上。

站在墳旁邊的,有我,姥姥,警察和兩個手拿鐵鍬臉色陰沈的鄉下人。

雨點不停地打在大家的身上。

“埋吧,埋吧!”

警察下著命令。

姥姥又哭了起來,用壹角頭巾捂著臉。

鄉下人立刻撅起屁股來,往坑裏填土。

土打在水裏,嘩嘩直響;那兩只青蛙從棺材上跳了下來,往坑壁上爬,可是土塊很快就又把它們打了下去。

“走吧,阿列克塞!”

姥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掙脫了,我不想走。

“唉,真是的,上帝!”

不知她是在埋怨我,還是在埋怨上帝。她默黷地站在那兒,墳填平了,她還站在那兒,壹動不動。

刮起風來,雨給刮走了。

兩個鄉下人用鐵鍬平著地,啪嘰啪嘰地響。

姥姥領著我,走在許多發黑的十字架之間,走向遠遠的教堂。

“妳為什麽不哭?”應該大哭壹場才對!”走出墳場的圍墻時,她說。

“我不想哭。”

“噢,不想哭,那就算了,不哭也好!”

我很少哭,哭也是因為受了氣,而不是因為疼什麽的。

我壹哭,父親就笑話我,而母親則嚴厲地斥責我:“不許哭!”

我們坐著壹輛小馬車,走在骯臟的街道上。街道很寬,兩邊都是深紅色的房子。

“那兩只青蛙還能出來嗎?”

“可能出不來了,可上帝會保佑它們的,沒事兒!”

不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都沒有這麽頻繁地念叨過上帝。

幾天以後,姥姥、母親和我壹起上了壹艘輪船。

剛生下來的小弟弟死了,包著白布,外面纏著紅色的帶子,靜靜地躺在壹張小桌子上。

我坐在包袱上,從小小的窗戶向外望,外面泛著泡沫的濁水向後退著,濺起來的水花不時地打在窗戶上。

我本能地跳了起來。

“噢,別怕!”

姥姥用她那雙溫暖的手把我抱了起來,又把我放到了包袱上。

水面上灰霧茫茫,遠方偶爾現出黑色的土地來,馬上就又消失於濃霧之中了。

周圍的所有東西都在顫抖,只有母親,雙手枕於腦後,靠著船站著,壹動不動。

她臉色鐵青,雙腿緊閉,壹聲不響。

她變成了另外壹個人,連衣服都變了,我覺得她越來越陌生。

姥姥常常對她說:“瓦莉婭,吃壹點東西吧,少吃點兒,好嗎?”

母親好像沒聽見,依舊壹動不動。

姥姥跟我說話總是輕聲慢語的,和母親說話聲音就大了點兒,可也很小心,似乎還有點膽怯似的。

她像是有點怕母親,這使我和姥姥更親近了。

“薩拉多夫,那個水手呢?”

母親突然憤怒地吼道。

什麽?薩拉多夫?水手?奇怪。

走進壹個白頭發的人,他穿著壹身藍衣服,拿著個木匣子。

姥姥接過木匣,把小弟弟的屍體放了進去。

她伸直了胳膊托著木匣走向門口,可她太胖了,要側著身子才能擠過窄窄的艙門。

她有點不知所措。

“看妳,媽媽!”

母親叫了壹聲,奪過棺材,她倆走了。

我還在艙裏,打量著那個穿藍衣服的人。

“啊,小弟弟死了,是吧?”

“妳是誰?”

“水手。”

“薩拉多夫呢?”

“是個城市。妳看,窗外就是!”

窗外的霧氣中時而露出移動著黑土地,像是剛從大面包上切下來的圓圓的壹塊兒。

“姥姥呢?”

“去埋妳的小弟弟去了。”

“埋在地下?”

“不埋在地下埋在哪兒?”

我給他講了埋葬父親時埋了兩只青蛙。他抱起我來,親了親。

“啊,小朋友,有些事妳還不懂!”

“用不著去可憐那些青蛙,可憐壹下妳的媽媽吧,妳看被折磨成了什麽樣子啊!”

汽笛嗚嗚地響了。

我知道這是船在叫,所以並不怕。那個水手趕緊放下我,跑了出去邊跑邊說:“得快,得快!”

我不由自主地也跟著跑了起來。

門外,昏暗的過道裏壹個人也沒有。樓梯上鑲的銅片閃著光。

往上看,壹些人背著包袱,提著提包在走動。他們要下船了,我也該下了。

可當我和大家壹起走到甲板旁的踏板前時,有人對我嚷了起來:“誰的孩子啊,這是?”

“我不知道我是誰的孩子。”

人們摸摸我、拍拍我,弄得我有點不知所措。最後那個白頭發的水手跑了過來,把我抱起來說:“噢,他是從艙裏跑出來的,從阿斯特拉罕來。”

他把我抱回到艙裏,扔在行李上,嚇唬著我:

“再亂跑我要揍妳了!”

我呆坐著。

頭頂上的腳步聲、人聲安靜下來,輪船也不噗噗地響了,也停止了打顫。

艙裏的窗戶外邊擋著壹堵濕漉漉的墻,艙裏黑黑的,行李好像都大了壹圈兒,擠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就這樣永遠被扔在了船上?

我去開門,開不開,銅門把手根本就扭不動。

我抄起裝牛奶的瓶子,拚命向門把手砸過去,瓶子碎了,牛奶順著我的腿流進了靴子裏。

我非常沮喪,躺在包袱上,悄悄地哭了起來。最後,我噙著淚水睡著了。

輪船的噗噗的顫動把我驚桓艙裏的窗戶明晃晃的,像個小太陽。

姥姥坐在我身邊,皺著眉頭梳頭,她不停地自言自語地念叨著。

她的頭發特別多,密實地蓋住了雙肩、胸脯、膝蓋,壹直耷拉到地上。

她用壹只手把頭發從地上攬起來,費力地把那把顯得很小的木梳梳進厚厚的頭發裏。

她的嘴唇不自覺地歪著,黑眼睛生氣地盯著前面的頭發;她的臉在大堆的頭發裏顯得很小,顯得很可笑。

她今天不高興,不過我問她頭發為什麽這麽長時,她的語調還像昨天壹樣溫柔:“這好像是上帝給我的懲罰,是他在讓我梳這些該死的頭發!

“年青的時候,這是我可供炫耀的寶貝,可現在我詛咒它了!

“睡吧,我的寶貝,天還早呢,太陽剛出來!

“我不睡了!”

“好,不睡就不睡了,”她立刻就同意了,壹面編著辮子,壹面看了看在沙發上躺著的母親,母親躺在那兒,壹動不動,像根木頭“好了,妳說說,昨天妳怎麽把牛奶瓶給打碎了?小點聲告訴我!”

她說得溫和甜蜜,每個字都是那麽有耐心,我記住了每個字。

她笑的時候,黑色的眼珠亮亮的,閃出壹種難以言表的愉快,她牙齒雪白,面孔雖然有點黑,可依舊顯得年青。

她臉上最煞風景的大概就是那個軟塌塌的大鼻子、紅鼻子頭了。

她壹下子從黑暗中把我領了出來,走進了光明,還為我周圍的東西帶來了美麗的光環!

她的我永遠的朋友,是我最了解的人,我與她最知心!

她無私的愛引導了我,讓我在任何艱難困苦的環境中都絕不喪失生的勇氣!

40年前的這些日子,輪船這樣緩緩地前著。我們坐了好01幾天才到尼日尼,我還能清晰地回憶最初那美好的幾天。

天氣轉晴,我和姥姥整天都在甲板上呆著。

伏爾加河靜靜的流淌,秋高氣爽,天空澄澈,兩岸的秋色很濃,壹片收獲前的景象。

桔紅色的輪船逆流而上,輪槳緩緩地拍打著藍色的水面,隆隆作響。

輪船後面拖著壹只駁船。駁船是灰色,像只土鱉。

景走船移,兩岸的景致每時每刻都發生著變化,城市、鄉村、山川、大地,還有水面上漂著的那些金色的樹葉。

“啊,多美啊!”

姥姥容光煥發,在甲板上走來走去,興奮地瞪大了眼睛。

她偶爾站住,立在那兒,看著河岸發呆,她兩手交叉放在胸前,面帶微笑,眼含淚水。

我扯了扯她的黑裙子。

“噢,我好像睡著了!”

她壹震。

“妳為什麽哭啊?”

“親愛的寶貝,我哭是因為我太快樂了!”

“我老了,妳知道,我已經活了60年了!”

她聞了聞鼻煙,開始給我講壹些稀古怪的故事,有善良的強盜,有妖魔鬼怪,也有聖人賢士。

她的聲音很低,臉緊緊挨著我的臉,神秘地盯著我的眼睛,似乎從那裏往我的眼睛裏灌進了令人興奮的力量。

她講得流暢自然,非常好聽,每次她講完了,我總會說:

“再講壹個!”

“好,好,再講壹個!”

“有壹個竈神爺,坐在爐竈裏,面條兒紮進了他的腳心,他哎喲哎喲地直叫:“‘哎喲,疼啊,我受不了了,小老鼠!’”

講著,姥姥擡起壹只腳,晃來晃去,假裝非常痛苦,好像她就是那個面條兒紮進了腳心的竈神。

和我壹起聽故事的還有船上的水手們,都是些留著胡子的高大的男人。

他們誇贊姥姥講得好,要求:“再講壹個,老太太!”

還說:

“走,跟我們壹起去吃晚飯!”

餐桌上,他們請姥姥喝伏特加,讓我吃西瓜,還有香瓜。

不過,這壹切都是偷偷進行的,因為船上有壹個人,禁止所有的人吃水果,他看見了會毫不猶豫地奪過水果來給妳扔到河裏去的。

這個人穿的衣服有點像警察的制服,上面釘著銅扣子,整天像喝得醉乎乎的,人們都躲著他。

母親極少上甲板上來,她躲著我們。

母親身材高大而且挺拔,面孔鐵青,辮子粗大,盤在頭頂上,像王冠似的。

她永遠沈默著,好像有壹層看不透的霧籠罩著她,她那壹雙和姥姥壹樣的灰色的大眼睛,好像永遠在從遙遠的地方冷漠地觀察著人世。

她曾經嚴厲地說:

“媽媽,人家可都在笑話妳呢!”

“我不在乎,盡管去笑話吧,讓他們笑個痛快!”

我的頭腦中還清晰地記得,姥姥壹看見尼日尼,就高興21得像個孩子似的。

她興奮地拉著我走到船舷旁邊,大聲地說:

“妳看看,啊,太美了!”

“那就是尼日尼,天啊,多像神仙住的地方!”

“妳看,那是教堂,好像是在空中飛翔!”

她興奮地幾乎流出淚來,央求著我母親:

“瓦留莎,妳快看看啊?”

“妳可能把這地方都忘了吧,快看看呀,妳會高興的!”

母親非常勉強地笑了壹下。

輪船泊在了河當中。

河上擠滿了船只,成百根桅桿聳向天空。

壹只裝滿了人的船靠上了輪船,人們從船上搭好梯子,爬到了輪船的甲板上。

有壹個幹瘦幹瘦的老頭兒走在最前面,他穿著壹身黑,胡子是金黃色的,鼻子是彎的,眼睛是綠的。

“爸爸!”

母親深沈而響亮地大喊壹聲,撲到了他的懷裏。

他抱住母親,撫摸著她的臉,聲音很尖地喊著:

“噢,傻孩子,怎麽啦?”

“唉,妳們這些人啊!”

在這同時,姥姥則像個轉起來的陀螺,壹眨眼就和所有的人擁抱、親吻過了。

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

“噢,快快,這是米哈洛舅舅,這是雅可夫舅舅,這是娜塔莉婭舅媽,這兩個表哥都叫薩沙,表姐叫卡傑琳娜!”

“咱們都是壹家人,怎麽樣,多不多?”

姥爺問姥姥:

“身體怎麽樣,老媽媽?”

“他們吻了三下。

姥爺把我從人堆中拉了出來:

“妳是誰啊?”

“我從阿斯特拉罕上來,從船艙裏跑出來的……”

“噢,天啊,他說的什麽呀!”姥爺問我母親,沒等我回答,就壹把推開了我:

“啊,看看,顴骨跟他父親壹模壹樣!好了,下船吧!”

下了船,沿著斜坡往上走,斜坡上鋪著大個兒的鵝卵石,路的兩側長滿了枯黃的野草。

姥爺和我母親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他的個兒頭很小,剛到母親的肩膀,他走路走得很快,而母親則像在空中漂浮著似的,俯視著她的父親。

緊跟在他們後面的是兩個舅舅:米哈伊爾①舅舅的黑頭發梳理得非常整齊,他像姥爺壹樣幹瘦幹瘦的;雅可夫舅舅的頭發是淺色的,打著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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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米哈洛的昵稱還有幾個胖胖的女人,穿得很鮮艷;6個孩子在最後面,都默不作聲。

和我走在壹起的是姥姥和小個子舅媽娜塔莉婭。

這位舅媽臉色蒼白,藍眼睛、大肚子,走起路來很吃力,常常停下來,喘著氣:

“哎喲,我可走不動了!”

“唉,他們幹什麽讓妳也來啊?真蠢!”姥姥罵道。

走在這群人中間,我感到很孤獨,我覺得自己是個陌生人,連姥姥好像也變了,跟我疏遠了似的。

我最不喜歡姥爺,我聞到了他身上的敵意。我有點怕他,還有點好奇。

上了坡,便有了大街。

壹座低低的平房大院矗立在前面。粉紅色的油漆已經非常骯臟了,房檐很低,窗戶是凸出來的。

單看外觀,妳會覺得裏面地方很大,可裏面分成了許多間小房間,非常擁擠。

到處都是人,大家好像都在發脾氣,怒氣沖沖地走來走去,孩子們則像壹群偷吃的麻雀,竄來跳去空氣中彌漫著壹股特別難聞的味兒。

院子裏掛滿了濕漉漉的布,地上到處都放著水桶,裏面的水五顏六色,也泡著布。

墻角的壹個矮得貼了地的房子裏,爐火燒得正旺,什麽東西煮開了鍋,咕嘟嘟地響,壹個看不見人影的人嘴裏喊著些奇怪的詞兒:

“紫檀——品紅——硫酸鹽。” 如今回想那壹段日子,我自己都難以置信,我努力想也許是我記錯了,不是真的,可是事實終歸是事實。

那是壹段由壹個真善美的天才講的悲慘故事,離奇而又黑暗的生活中充斥了太多的殘酷。

我不是單單在講我自己,我講的那個窄小的令人喘不上氣來的恐怖景象,是普通的俄國人曾經有過,直到眼下還沒有消失的真實生活。

姥爺家裏充滿了仇恨,大人之間的壹切都是以仇恨為紐帶的,孩子們也爭先恐後地加入了這個行列。

後來從姥姥那兒我才知道,母親來的時候,她的兩個弟弟正強烈要求姥爺分家。

母親帶著我突然回到這個大家庭來,這使他們分家的願望更加迫不及待了。

他們怕母親向姥爺討回她本應該得到的嫁妝。那份嫁妝因為母親違抗父命而結婚被扣下了。兩個舅舅壹致認為那份嫁妝應該歸他們所有。

除此之外,當然還有些別的瑣事,諸如由誰在城裏開染坊,又由誰到奧卡河對岸納維諾村去開染坊,等等等等,他們吵吵翻了天。

我們剛到幾天,在廚房裏用餐時就爆發了壹場爭吵。

刷地壹下,兩個舅舅都立了起來,俯身向前,指著桌子對面的姥爺狂吼,狗咬般地齜出了牙。

姥爺用飯勺敲著桌子,臉漲得通紅,公雞打鳴壹樣地叫:

“都給我滾出去要飯去!”

姥姥痛苦地說:

“行啦,全分給他們吧,分光拿凈,省得他們再吵!”

“妳給我閉嘴,都是妳慣的!”姥爺個頭小,聲音卻出奇地高,震耳欲聾的。

我的母親站起來,走到窗前。背沖著大家,壹聲不吭。

這時候,米哈伊爾舅舅突然掄圓了胳膊給了他弟弟壹個耳光!

弟弟揪住他,兩個人在地上滾成了壹團,喘息著、叫罵著、呻吟著。

孩子們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挺著大肚子的娜塔莉婭舅媽拚命地喊著、勸著,我母親楞是把她給拖走了。

永遠樂呵呵的麻子臉保姆葉鞭格妮婭把孩子們趕出了廚房。

舅舅現在都被制服了:

茨岡,壹個年青力壯的學徒工,騎上了米哈伊爾舅舅的背,而格裏高裏·伊凡諾維奇,壹個禿頂的大胡子,心平氣和地用手巾捆著他的手。

舅舅呼呼地喘著氣,被緊緊地按在地板上,胡子都紮到了地板縫裏。

姥爺頓足捶胸,哀號著:

“妳們可是親兄弟啊!

唉!”

戰爭壹開始,我就跳到了炕上,我又好奇又害怕,看著眼前發生的壹切。

姥姥用銅盆裏的水給雅可夫舅舅洗臉上的血跡,他哭著,氣得直跺腳。

姥姥痛心地說:

“野種們,該清醒清桓了!”

姥爺把撕破的襯衫拉到肩膀上,對著姥姥大喊:

“老太婆,看看妳生的這群畜生!”

姥姥躲到了角落裏,號啕大哭:

“聖母啊,請妳讓我的孩子們懂點人性吧!”

姥爺站在她跟前發呆,看看壹屋子的狼藉,他低聲說:

“老婆子,妳可註點意,小心他們欺負瓦爾瓦拉!?”

啊,上帝保佑,快把襯衫脫下來,我給妳縫縫!“她的個頭比姥爺高,擁抱姥爺時,姥爺的頭貼到了她的肩上。

“哎,分家吧,老婆子!”

“分吧,老爺子!”

他們倆和聲細語地談了很久,可到最後,姥爺又像公雞打鳴似地尖聲尖氣地吼了起來。

他指著姥姥叫道:

“行啦,妳比我疼他們!”

“可是妳養的都是些什麽兒子,米希加①是個沒心沒肺的驢,雅希加則是個***濟會②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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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米希加和雅希加:分別是米哈伊爾和雅可夫的蔑視稱呼。

②***濟會:是18世紀產生於歐洲的壹個宗教團體。其成員多自由派人物,不拘禮節與習俗,獨樹壹幟。遂演變成罵人的話。

“他們會把我的家產吃光喝光!”

我壹翻身把熨鬥碰掉了,稀裏嘩啦地掉進了臟水盆裏。

姥爺壹個箭步撲過來,把我拎了起來,死盯住我的臉,好像第壹次見到我似的:

“誰讓妳在這兒的?是妳媽媽嗎?”

“我自己。”

“胡說。”

“不是胡說,是我自己上去的。”

他指了壹下我的額頭,把我扔在了地上:

“活像妳爹!快滾!”

我飛快地逃出廚房。

不知道為什麽,姥爺那雙尖利的綠眼珠兒老是盯著我不放,我非常怕他。

我想方設法避開他。他脾氣太壞了,他從來不與人為善,那個“嗨”拉得長長的,讓人生厭。

休息時,或者是吃晚茶時,姥爺和舅舅們,還有夥計們都從作坊裏回來了,他們個個疲憊不堪,手讓紫檀染得通紅,硫酸鹽灼傷了皮膚。

他們的頭發都用帶子系著,活像廚房角落裏被熏黑了的聖像。

姥爺坐在我的對面和我談話,這讓他的孫子們非常羨慕。

姥爺身材消瘦,線條分明,圓領綢背心有了奇洞,印花布的襯衫也皺巴巴的,褲子上有補釘。

就是他這麽壹身,比其他那兩個穿著護胸、圍著三角綢巾的兒子,還算幹凈漂亮的。

我們來了幾天以後,他就開始讓我學作祈禱。

別的孩子都比我大,都在烏斯平尼耶教堂的壹個助祭學識字,從家裏可以看到教堂的金色尖頂。

文靜的娜塔莉婭舅媽教我念禱詞,她的臉圓圓的,像個孩子,眼睛澄澈見底,穿過她的這雙眼睛,好像可以看透她的腦袋看到她腦後的壹切。

我非常嘉歡她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看。

她雙眼瞇了起來,低看頭,悄沒聲地說:

“啊,請跟我念:‘我們在天之父’快說啊?”

我不清楚為什麽會越問越糟糕,就故意念錯。

可是柔弱的舅媽只是耐心地糾正我的發音,壹點也不生氣。

這倒讓我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