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不止壹次地說:陜西關中,自古旱澇保收之地,饑荒年代不至於餓死人,卻留下許多與饑餓、饑饞相關的趣聞。如今雖然當作笑話閑傳,但心底暗隱深沈的瘡痛。 找高溫 ,是其中之壹。
高溫,乍壹聽似乎是個人名。其實不是,而是壹種熟肉: 高溫肉 的簡稱。這樣壹說,饑荒年代過來的年長的人,可能就明白。所謂高溫肉,就是 米星豬 的肉,經過高溫高壓處理之後,煮熟悶熟的豬肉。
所謂 米星豬 ,是指被 絳蟲病 感染的生豬。致病原因,主要是貧窮落後地區,農村飼養條件太差,導致人畜交叉感染絳蟲病所致。農家後院養的豬,常常兼食人的糞便,更容易感染此病。
絳蟲尾蚴 ,主要寄生在豬身的瘦肉裏;也寄生在眼和腦中。宰殺的米星豬,瘦肉裏分布著人的肉眼明顯可見的米粒大小的尾蚴,星星點點,宛如夜空的明星。故而,民間稱為 米星肉 ;也叫 痘豬肉 。
但高溫肉,卻並非全部都是米星豬肉加工而成,也有因其它病疫而死的禽畜肉。只要不是死於烈性傳染病的牲畜,都可以做成高溫肉。聽說當年出現的壹種牲畜病叫四號病,就是烈性傳染病,牲畜壹旦感染必死無疑;上級部門會派來穿著白大褂的防疫員或部隊軍醫處理,消毒後深埋,堅決不許老百姓吃肉。
壹般合格的高溫肉,可以在集鎮正式的國營熟食鋪銷售。大凡商品,有 明市 ,就有 黑市 。據說,饑荒年代經濟被管制,物資匱乏供應困難。關中的西安周邊各地老集鎮,比如郭杜街、秦渡街、高橋、靈感寺、西靈路等鎮甸,周邊野外,均有暗地銷售高溫肉的黑市。
二、找高溫
只要是逢集日,在非主街的偏僻地帶,就見有人或蹲、或站、或蹴在那兒,手臂挎著壹個 五升籠子 ;或者,手中提壹個較大的陶瓷罐;有的就放在路邊,人卻在不遠處站著窺望;估計是預防 市管員 來收繳。
五升籠子和陶瓷罐裏的高溫肉,用塑料紙包著,外面再裹幾層舊報紙、或土黃色的牛皮紙;報紙或牛皮紙的上面滲著油。籠子和罐子的上面,大約還都苫著壹條大羊肚手巾;或苫壹頂舊草帽。
人是雜食動物,不吃葷就沒有營養,幹活就沒有勁兒。饑荒年代,沒完沒了的擔糞、修渠、拉架子車,幹活更要出大力。當年的中壯年,早就被貧窮和饑餓耗慘了、耗饞了。
高溫肉畢竟便宜;花同樣的錢,可以吃到更多的肉;所以形成 黑市 。找高溫肉吃的人,也都有害羞感:壹怕人笑話家太窮,二怕人笑話嘴太饞。
古傳統文化,歷來教人固窮、安貧;久而久之,貧窮仿佛成為美德,還可以炫耀似的。所以,即便在饑荒年代,幾乎沒有人敢大膽地說,自己上集,是為了找高溫肉解饑解饞。
閑言少敘。找高溫的人來到偏僻處,走到挎籠提罐的人跟前,悄悄問:有高溫嗎?或者只須小聲說壹句:不是高溫麽!
那人朝五升竹籠子或陶罐,呶呶嘴,悄聲說道:今兒早起才出鍋的,還熱火著呢。還有剛燒的燒酒。也來二兩?
談好價,他們向集外的小樹林走去,或者坐在灃河堰下草草窩的大石頭上;那人解開壹層層裹紙,高溫肉都已切好片。
只見他再從籠子拉出壹桿小盤的 戥子稱 ;等稱好了酒肉,這邊早等不及了,手捏起大啃起來;順便品二兩燒酒,這土燒酒,是用醋酵子燒制而成。
過了饞癮,抽兩鍋旱煙,諞諞閑傳,或著還要約定下回的生意;再折回去,到集裏采辦了貨物,高高興興回家。
若回到村外碰到知情的熟人,見他笑著問:五叔今兒去上集,怕不是看高溫了吧。他高興了就答壹聲;不高興就哼哼著小聲罵壹句:看妳娘的屁去了。
三、絳蟲病與看殺豬
人類喜葷,同樣惜命憐小。高溫肉,嚴禁小孩子吃,怕的是萬壹。記得小時候見的宣傳畫和宣傳圖內容,說是豬肉絳蟲寄生在人體內,三十年之後才發病。發病年限,大約相當於現在的艾滋。
但等上學時學了生物的相關知識,才知道並非那麽嚴重。文革結束前後的70年代末及80年代初,關中農村逢年過節,以生產隊為單位,允許在本生產隊的社員家裏挑壹兩頭豬,殺了分肉給各戶食用。
殺豬,算是壹項公益活動,由生產隊出面先記帳;到 年終決算 時,再付給養豬戶錢或折算成糧食。我略有記憶的壹件事:我們隊裏,真的殺了壹頭米星豬。
殺倒的豬,燙過煎開水、撥了毛、開膛後,被劈為兩半;放在壹方很大的肉案上。全隊社員,圍著肉案上的米星豬肉議論、討論了半天。
因為眼能看見的星星並不多,最後決定,還是分了。肥肉大約並不相幹,主要是用於炸油炒菜食用。再說,豬肉肥膘裏似乎並未看見星星。
村副支書兼隊長的朝伯,要求社員做肉的時候,必須用大火猛燒猛煮;並讓社員嚴禁自家的小孩吃。
從那時起,我的心底有了烙印,知道了絳蟲病的可怕,大約能要命。因為方園壹帶的鄰裏坊間,真的出現因為吃了黑市高溫肉,而導致五官變形的倒黴人物。所以,我們從小都害怕提說高溫肉。
但大人似乎都忘記了壹件可怕的事情。隊裏有個不成文的約定,就是每逢殺豬,隊長會派壹個人用洋瓷盆接了豬血,在殺豬場臨近的社員家裏,把豬血蒸熟,分給隊裏看殺豬的小孩子吃。
逢年過節,學校放了假。小男孩們都喜歡看殺豬,也為了分吃 蒸豬血 。只見隊裏幾個勁大、膽大的彪小夥;拽尾巴,揪耳朵,把二三百斤的肥豬擡過來,按倒在屠凳上;都用腿跪在豬身上壓著。
屠案上的豬,還在不停地掙紮著,吱嗷吱嗷直嚎叫;仿佛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屠夫大伯手提明晃晃的殺豬刀,在磨桿上蹭幾下。那邊,早有個人準備好接豬血的洋瓷盆,裏面先盛壹些涼水。
只見屠夫大伯壹只大手,先把洋瓷盆接過來放到豬脖子下的屠案旁,又捏住豬嘴;另壹只手把明晃晃的尖刀,從豬的脖子捅入豬心;手中的刀向上壹挑,又猛的向外壹抽;豬血呼拉的壹下就冒出來。
屠案上的豬,開始還在掙紮,漸漸沒有了力氣,嗚嗚的聲音,從嗓子不時冒出。屠夫大伯丟開手,屠案上的豬,偶爾還在抽搐;他指示另壹邊的人把滾燙的開水灌進大缸,準備燙毛豬。
殺誰家的豬,那家孩子都會傷心哭泣;膽小的娃,或背過頭去,或捂著眼睛。與自家養的豬生離死別的痛苦,很快就被分吃豬血的快樂沖淡。
大家都很高興,甚至爭著搶著吃。我因為小,那次搶到的不多。但能確定,還是吃到了不小的壹塊。
四、高溫後遺癥
心裏壹直記掛這件事,生怕染上絳蟲。直至上學著了生物書,我把豬肉絳蟲那節,反復地讀過;通過豬血感染絳蟲病,幾率好像不是很大,但總是有可能。
多年以後,生病做體檢,曾給醫生朋友說,要他們幫著查查絳蟲壹項。他們都笑了說:現在那裏有這種病呢。我說,妳們哪裏知道,我是吃過米星豬的蒸豬血。他們還是笑。他們的笑容,使我的心情稍安。
現在看來,當年的人們過於擔心。因為豬肉絳蟲並不是宣傳的那麽可怕;常規的烹飪方式,完全可以殺死絳蟲尾蚴。現在盡管知道沒事,但卻高興不起不來,沒有絲毫的幸運感。
直到記下這些文字,心還在隱隱作痛。當年我們這些貪吃的小孩,或許是天可憐見的幸運者,吃過米星豬的蒸豬血,而並沒有染上絳蟲病。
心中還壹直惦記著坊間那個聽說是因為吃了 黑市高溫肉 ,導致五官變形的倒黴的人物。我曾悄悄問過教生物的杜老師,讓他判斷原因。
杜老師告訴我:那些年,饑餓、饑饞的人,亂吃東西的現象很多;但看樣子,他不應該是因為吃了米星豬的高溫肉。
倒黴的人名叫: 鎖兒 ;是個五保戶。事情過去很多年,坊間提起他的人也曾推測:或者是他當年餓急了,自己偷偷在家煮了其它病死的禽畜吃肉,五官才變了形。反正他已死了。誰知道呢。
唐都浪子《饑荒年代關中故事》之:找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