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西山區農村有壹種謀生方式叫做牧鴨。牧鴨人不種田地,只早早地出門把百十只大花鴨趕往離村不遠的大河潭壹放,便坐在河畔大石上等著收鴨蛋了。待得金秋十月花鴨羽翼油亮,肉堅皮嫩,牧鴨人再把群鴨往集市上壹圈,壹年的柴米油鹽也就這樣湊合著了。這日子過得貧窮卻也逍遙自在。村中的光頭四便是職業牧鴨人。
因為起早貪黑,牧鴨人常常要在太陽尚未普照或者太陽早已下山的情況下於山邊河潭趕鴨走動,所以他們多少都要懂得壹些在河邊走動的諱忌,年過四十而皺紋滿面的光頭四就常常對村中婦孺說:“村西頭那個河潭,大陽落山六點過後,大夥兒還是少些走動,若真碰巧剛從那兒經過,也不要大聲說話,拔些香茅草含在嘴裏,掩蓋壹下氣息,免得惹來不幹凈的東西。若是聽到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在暗處‘咕咚’壹聲往河潭裏跳或看見大紅鯉魚往潭邊遊來時近時遠,妳千萬不要靠近水邊,否則……”這話壹說,村婦們的項背立時感到發麻了,孩子們更是躲到婦人的大股尻後面,睜大了眼睛,“會吃人嗎?”“哈!最愛抓小孩!”這壹唬,孩子當即抱緊婦人的粗腿大哭起來,於是光頭四得意地張開他那滿嘴黃牙大笑起來,“這天殺的光頭四,盡說些鬼話嚇唬小孩!”村婦憤憤地罵咧著把孩子抱回家去了。
但這醜話不說則已,壹說最是靈驗,光頭四大概也想不到他壹個用來唬小孩的玩笑話會引來往後那麽多的亂子。話說這光頭四因為又老又醜,更年輕些時又做過幾年墓葬的道工,農村人認為染了晦氣,所以,這光頭四年過四十而未婚,孑然壹身,身邊只常跟著壹個八九歲在讀小學的侄子。這侄子天真活潑,傍晚壹放學,便喜歡站在村頭高高的大石上看著他那光頭的四叔把壹大群花鴨浩浩蕩蕩地往村子裏趕,那神情就像是在給打勝歸來的紅軍隊伍行註目禮壹樣。每到學校放假,光頭四也喜歡帶著這個聰明伶俐的小家夥做伴到山間河潭牧鴨,以解寂寥。
這年暑假特別炎熱,太陽已經下山,熱氣依然升騰著。兩叔侄沿著潭畔撿了幾十個碩大的花鴨蛋,便把群鴨從河潭裏趕了出來,花鴨在潭畔小泥路上“嘎嘎嘎”地大聲 *** 著,就如壹群偷偷下河遊泳被母親追打 *** 的孩童壹樣。兩叔侄揮動著長桿,跟在群鴨後面正要打道回府,這時,河潭邊上不遠處的灌木叢裏卻“嘎嘎”地傳來了壹陣刺耳的鴨叫聲。“難道還有沒歸隊的?”光頭四揮動長桿把群鴨降定在壹片草地上,對小侄子說:“別亂走,就在這裏等我。”
正要走開,光頭四看看暮色將近,又對侄子說:“妳怕不怕?妳壹個人能把鴨子先趕回村裏嗎?”侄子勇敢地把手中的小竹桿往地上壹豎,看著並不遙遠的灌木叢,又看看遠處的村落,說:“不怕。我就在這裏等四叔回來。”光頭四欣慰地摸摸小侄子的小腦瓜子,往侄子的口袋裏塞了壹把香茅草(農村做法,辟邪),吩咐壹定不要玩水之後便進入灌木叢尋找那壹股失群的田中小分隊了。說來奇怪,待光頭四靠近灌林叢,鴨叫聲立刻停止了。光頭四用長桿掃打了壹陣灌林叢,依然沒有聽見鴨叫聲。“奇怪。”光頭四撓著後腦勺喃喃道。腳步剛踏出灌木叢,那震天響的鴨叫聲又響了起來。光頭四彎著腰悄悄地重新走進灌木叢,尋找著聲源。這聲音似近又似遠,時有時無。
不知不覺光頭四已經走進了灌木叢深處,鴨叫聲似乎也越來越近了。“嘎嘎嘎!”聲音咋起,光頭四嚇了壹跳,五只大花鴨從壹堆長長的雜草堆裏鉆了起來,“好家夥,害老子半天工夫。”
光頭四順手把花鴨伏過的草堆披開,看看有沒有留下壹窩鴨蛋之類的。摸到了……軟軟的……綿綿的……像――棉衣!“啊!”光頭四大叫壹聲,冷汗驟出,長桿落地, *** 連坐帶爬地滾到了壹邊,這驚叫聲硬是在河潭四周形成了壹個“嘻嘻嘻”小孩嬉鬧的回聲。壹個土灰色的紮著兩條長長大辮子的布娃娃赫然出現在眼前!
二
本來壹個平常小孩子玩具布娃娃也不至於把走慣野外的光頭四嚇成這般,關鍵是這布娃娃的兩只白多黑少的大眼睛,此時正死死地盯著光頭四看,令人汗毛直豎。也不知是不是幻覺,布娃娃的眼角竟充滿了血絲,粉白的臉頰下竟也有淡淡的不知是泥漬還是血漬的液體……哀怨、仇恨,而又冰冷、嘲弄的意味剎時在空氣中漫延開來。光頭四抖動著雙手合十,語無倫次:“無意冒犯,確是無意冒犯,打擾清靜,還請此處主頭多多原諒。”行完三拜大禮,光頭四便把布娃娃安放於草叢原處,慌不擇路地趕著五只大鴨滾出了灌木叢。
待得光頭四慌慌失失地走到降鴨原處,哪還有侄子與鴨群的影子?“也許是見天色漸晚,這家夥等得不耐煩先回家去了罷,都怪這五只害人的大花鴨!”想到為了這五只大花鴨汗虛壹場,還沖撞了外界(鄉下說法,就是見了不幹凈的東西),光頭四壹陣惱氣,邊趕路邊用長桿把這五只大花鴨打得鴨毛亂飛。
回到家門,已是亮燈時分,光頭四早已聽到了屋後鴨圈裏鴨群的叫聲,他望向對面大哥的房子,那吃飯廳裏正照出寧靜燈火,看來小侄子也早回來了吧。光頭四緊繃的心稍稍放下,確認關緊了鴨圈的竹門,糊亂地弄了壹些飯菜吃下,便到大哥家竄門了。大嫂正在清洗碗筷,大哥坐在竹椅上“吧嗒吧嗒”地吸著水煙。大哥由於家窮,平時就出外打些零工,年過四十才結的婚,大嫂是壹個三十來歲的越南女子,平時沈默少語,兩口子結婚過了兩年才生得如今八九歲的獨子,平日大哥總私下對光頭四說:“小四啊,以後別再像我壹樣娶壹個尖股尻的越南婆娘回來,難生養!這麽多年也就崩了壹個娃出來。”所以這獨苗小侄也就成了全家人的珍寶了。
“孩子呢?”光頭四在廳堂上沒有見到小侄,剛剛放下的心又緊了壹下。“哦,剛剛去睡了。這孩子今天困得緊,壹回來就說要睡,逼著他上了飯桌也是瞇著眼睛扒完壹碗飯。”“唉!都怪我整天帶著他上山下河的……我去看看他。”說著,光頭四轉進小房間,孩子正呈大字形仰臥木床上,睡得正香甜。光頭四終於放心了,也坐下來“吧嗒吧嗒”地吸了壹大口水煙,和大哥閑扯了壹會,便回家了。
粵西農村有壹種說法,就是有人在野外撞見了壹些不幹凈的東西,比如碰見放在墓地裏尚未封土的棺材,或者壹些看似黑氣的不明物件(比如散落在野地裏的老人的衣服,孩子的紅鞋,布娃娃等),怕某些東西會跟著回家作祟,所以這人在晚上睡覺之前都要在大門外的空地裏插上五支香火,或者撒上壹把糖果,叫做“送客”。
光頭四做完這些,道兩句“好走”之類的祝語,便關門安心臥床。到了下半夜,家裏的木門突然“啪啪啪”地被人拍得震天響,“小叔,快快開門,救救阿細(侄子小名)!”光頭四立刻從床上翻滾下來,壹手打燈,壹手把門扇開,大嫂這時連手電都不打,這個平時極少情緒的女人就這樣滿臉眼淚鼻涕,驚慌失措地哭啼道:“阿細……就是……阿細可能撞客啦!(農村說法,就是撞邪的意思)”“不好!”光頭四大呼壹聲便沖向對面燈火通明的大哥家,傍晚纏繞在心頭的預感最終還是來了……
三
只見小侄子壹改之前呈大字形的仰臥姿態,這時正被大哥和鄰家的幾個男人死死地按倒在木床上,但此時的侄子似乎力大無窮,他的四肢孔武地抖動著,木床快要崩塌,幾個男人也差點被他掀翻。床上全是從他口中翻滾出來的粘稠涎液,眼角布滿血絲,細嫩的臉蛋上不知何時也沾了壹些血漬,嘴裏含糊不清地發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光頭四仔細聽了壹陣,原來是在喊“媽媽”,只是發出來的是壹個女童的聲音。見是光頭四靠近,小侄子反而難得的靜了下來,只翻著壹雙黑少白多的大眼瞪著光頭四,嘴裏斷斷續續地喃喃道:“媽媽……我要媽媽……”這就奇怪了,大嫂明明就站在身邊,小侄子怎麽還在哭喊著媽媽呢?大嫂又哭了起來:“阿細別怕,媽媽就在這啊……”沒等大嫂說完,小侄子忽而往大嫂身上大眼壹瞪:“我要我的媽媽”那眼神哀怨、仇恨,而又冰冷、嘲弄……“天啊!”
光頭四心裏壹涼……這不是河潭灌木叢裏遇到的布娃娃的眼神嗎……“嘻嘻嘻……”小侄子忽而令人驚悚地笑了起來,望向光頭四,天真地說:“光頭叔叔,妳為什麽不陪我玩啊?”光頭四手上的汗毛頓時豎了起來,原來這東西到底還是跟著回來了……光頭四顫動著嘴唇,勉強地嘴角壹彎,壯起膽子對小侄子說:“夜裏不好玩,等妳壹覺睡醒了就帶妳去玩好不好?”小侄子呆呆望著墻根,壹臉詭秘:“是去玩水嗎?”不等光頭四回答,小侄子忽而激烈奮起,差點把幾個大漢掀翻,滿臉暗青,充滿怨毒仇恨地大吼:“不!妳騙人!妳們為什麽要丟下我?我沒擡胎,妳們也別想安生!”光頭四壹聽,心中頓時了然,原來這是壹個來找人做替死鬼的女童怨魂。
雖說這光頭四在前些年做過墓葬道工,學了些淺薄道術,但最近幾年隨著科學火葬的推行,大多墓葬道工都像光頭四壹樣失業改了行謀生,這本來就淺薄的道術也就更生疏了,平時村裏哪家的祖墳要改葬,哪家的孩子出生不久要“送胎神”(為嬰兒驅邪祈福的壹種儀式),光頭四倒也勉強應付得來,但這怨魂,特別是附體生人的女童怨魂,喜怒無常,不怕天譴報應,憑喜好取人性命,異常難纏,那就不是這小小道工對付的了。眼看侄子口吐白沫,瘋狂更甚,光頭四急中生智,急忙吩咐幾個人去敲響各家各戶的門,叫來年輕力壯,陽氣剛強的男人前來聚陽驅陰,且特別吩咐壹定要叫村頭的資深屠夫帶上他常用的幾把殺豬尖刀前來。
我們廣大農村依然保持著壹家有難,八方支緩的純良作風,這才壹會工夫,夢中被叫醒,不明就裏的鄉村壯年依然火速 *** 了,大哥家裏陰怨的氛圍立時減了不少,特別是當村頭大屠夫踏進屋裏,那幾把殺過無數豬王、磨得雪亮的長尖刀往小侄子的木床邊壹插,屋裏方剛之氣大盛,小侄子即時安靜了下來,這時,屋外這黎明的曙光已經若隱若現,小侄子終於安靜睡下了……這夜算是熬過了,光頭四撫摸著小侄子的冒滿冷汗的額頭,憐痛萬分。
待得天亮,夜裏被叫來的男人們正要在大哥大嫂的萬分歉意與感激中散去,光頭四發話了:“大夥有聽說最近幾年我們這上下村落哪家孩子那個……那個……唉,大清早的就說這晦氣話,確實對不起大夥,但大夥也見到了,我們家阿細……”大夥手壹揮,說道:“不需說,懂得的,這上下村落的雞毛事逃不過我家長毛婆娘的耳朵,大夥回去都問問就是了”。臨走,村頭大屠夫還留下了三把尖刀,喊道:“還要什麽幫助的,盡管說。”大哥大嫂自是又壹番感激涕零。
四
農村從來就不缺少這屋前屋後的新聞或舊聞,更不缺少這快速傳達新聞或舊聞的線人。壹頓早飯工夫,幾乎是同時的,昨夜小侄子中邪的消息與鄰村黃姓家裏去年在山間深水潭淹死過壹個七歲小女孩的消息就這樣大面積地傳開了。兩村分處山間水河的上下遊,鄰村那深水潭其實與光頭四常常牧鴨的河潭就隔了壹大片濕地灌木林,當時鄰村小孩被淹的消息在村裏女人堆中也傳過壹陣,只是這光頭四常走村外牧鴨,當時聽得也不仔細,只早晚告誡小侄不要下河玩水。事至今時,光頭四才認真打探起來。
說是黃姓家裏那八歲丫頭天真可愛,生得大眼水靈,皮膚白凈,父母對她甚是疼愛,買給她壹個大眼布娃娃作伴。但這丫頭天生活潑好玩,常愛抱著這個白色的蘿莉布娃娃與村裏壹群泥孩子上山放牛,下河撈魚,有時這群野孩子甚至會消消沿著壹大片灌木叢中的小路,到光頭四牧鴨的這片地方來尋大鴨蛋。
去年夏天某個正午,趁大人們都聚集在樹陰下閑聊不註意,孩子們跑到灌木叢中尋了壹會鴨蛋,便跑到深水潭畔,男孩子把衣服掛在小灌木上,小丫頭把布娃娃放在潭邊小樹下,壹起在潭畔淺水處嬉戲捉魚。據說,那女孩子是因為在水邊追逐壹條閃閃發亮的大紅鯉魚而漸行漸遠的,等男孩子們從遊戲中鉆出水面來,那黃姓女童已經被潭水淹至胸口處了。
幾個稍大的男孩子邊大呼著女童的名字,邊慢慢踩著腳底河石趟水過去想拉她壹把,但女童似乎什麽都沒聽見,只呆呆地向水潭深處趟去,然後,慢慢地回過頭來,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神秘萬分地微笑著,那壹刻,聽說她的頭發是紫紅色的。不等男孩們反應過來,女童“咚”的壹聲瞬間沈落……男孩們怕了,紛紛趕回頭上岸,只留下水中那壹束孤獨的黑發漸漸隱沒……等孩子們回去叫大人來到,女童的屍首都沒撈到,其父母在潭畔呼喊著那個可愛的名字,整整壹周……
“原來也是枉死的小孩,怪不得會有如此強烈的怨氣。”光頭四感慨萬分。為防小侄子今夜再遭不測,光頭四得趕緊想辦法早做驅邪準備了。前面說過,女童怨魂非常難纏,光憑壹個小道工是不能完事的了。他忽然想起了當年帶他們幹活的那個老道工頭,光頭四的小道術還是他手把手教的,只是這光頭四太懶,道術不精,當年也就只能跟班做個負責擺禮和封土的小道工。
想起他,光頭四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壹般,騎上大哥的老鳳凰自行車壹陣風地奔向四十公裏外的村落請人去了。老道工這幾年倒是更老了,壹個七十大幾的老頭自然受不得太多顛簸,光頭四也不敢騎快,待得兩人帶著陳舊的道工布袋來到村頭已是晌午時分。
大哥大嫂萬分客氣地把這身上散發著淡淡檀木香氣的老道工頭迎進了門,道工頭飯也先不吃,直接進入房間察看小侄子的境況。小侄早就醒了,看見有人進來,只坐起呆呆地看著,不說話。大嫂見愛子壹夜之間羸弱如此,眼眶壹紅,便悉悉嗦嗦地抽咽起來。“小嫂子也莫用太擔心。”老道工慈祥地安慰道。只見他攤開有著深深溝壑的粗糙的左手掌,閉了壹口氣,嘴唇無聲息地上下交合用心默念壹些咒語,然後用右手並攏著的中指和食指在左手掌心虛畫了壹條符咒,便把手掌靜靜地蓋在了侄子的頭頂處。
不壹會,侄子臉容上的黑氣倒也淡了不少。老道工拉著侄子的手,輕輕地問:“孩子跟爺爺說說那天妳碰見了什麽呀?”侄子擡頭看了壹下光頭四,又看了壹下抽咽的大嫂,低聲說:“四叔,我怕。”光頭四愛憐地撫著小侄子的肩膀,微笑著:“不用怕,大家都在這呢。跟老爺爺說說好嗎?”“那天妳進去小樹林裏找鴨子,不久就有壹個女孩子從樹叢裏走了出來,她只坐在路邊那個大石頭上對我笑,頭發看看好,像……壹團紅紅的火。我問她是哪個村的,有沒有看見我的四叔。她也不回答,就下來拉著我的手要往潭邊走,我怕……我說要回家了,但她還是扯著我的手不放,我急了便罵她,她還是笑著往潭邊走……我便用木棍敲打,發盡全力掙脫……她大笑著放開了我,只說這樣好好玩……我害怕得鴨子也忘記趕了,只奮奮跑著,等我跑到村頭,終於看見我們家的燈火,便壯膽回過頭看……那女孩子正在不遠處笑嬉嬉地揮打著小鞭,跟著我們家鴨子的後面走來了……他說也要找媽媽……然後……然後我就不知怎的睡到現在了。”
五
待遲遲吃過午飯,老道在小侄子身上放了壹道三角黃符,便吩咐光頭四道:“妳去黃姓人家裏勸那父母過來,最好還要帶壹些孩子生前用過的物件,比如衣物之類的。”光頭四眼看著太陽將要偏西,不敢怠慢,急速又跳上了那輛老舊的鳳凰牌,要奔鄰村去。大哥過意不去,攔住光頭四道:“還是我來吧,今天妳也怪受累的了。”光頭四大手壹揮,說:“妳還是在家看好孩子,要那人家拿些什麽衣服物件來,我比妳更懂。”大哥只好作罷。
鄰村落水女童家裏父母聽了光頭四壹番怨靈尋找替身的陳述,開始只當是扯淡,接著是憤怒,人死安息為大,哪能容壹個外人說三道四?但是等光頭四說到草堆上遇到的大眼布娃娃時,女童母親才揮淚捶胸頓足,呼天搶地,哭喊著“我可憐的娃呀,是做父母的對不起妳啊……連幫妳尋個屍都辦不到……”等做父母的稍稍緩過神來,光頭四善意安慰壹番之後,才提出要帶兩人到家並帶幾件女童生前穿過的衣物的請求。女童父親黯然神傷滿臉淚痕喃喃道:“也罷,去送送罷,在孩子生前我們沒有看管好她,明知絲兒(女童生前名字)好玩,也不提防……最終導致我家絲兒慘死深潭,死後都不得安息擡胎……我們做父母的如何心不傷……壹定要去送,總得為她找個歸宿,不做孤魂野鬼……自絲兒去世,她的衣物我們也不留了……都拿到水邊燒了,想著她在那邊也好有衣服穿……誰知道她竟還沒得安息……”那父母泣不成聲,忍受著心中巨大傷痛,顫抖著雙手拿出了收藏在小木盒裏的壹把小巧可愛的木梳……
那天晚上的道場是在大哥家院子裏擺開的。作法之前,光頭四硬著頭皮和老道工在白天趁著太陽還沒下山,每人手持三支點著的檀木香(農村道工認為這樣可以安魂驅邪,防止鬼魂附身)壹起到河潭邊上的灌木叢深處拾回了土灰色的詭秘的大眼布娃娃,它此時正和小木梳壹起擺到了道臺上。
女童父母見到布娃娃,抱著又是壹番聲嘶力竭。為防遭到陰靈沖撞,那天晚上各家各戶都按照老道工的吩咐早早關了門,各家小孩子也被母親早早趕上了床蓋好被子,他們只能又好奇又害怕地躲進父母的被窩裏靜靜聽著那個燈火通明的院子裏傳來的聲響。夜晚九時許,老道工穿著壹身黃色黑邊大道袍,手持壹把紅線銅錢短劍,在道臺前站著。各類瓜果生米等供品已經擺好,燭臺上的火光把整個院子照紅。光頭四幫著把用白紙和竹篾紮的幾個小孩、馬、傘、車船、房子、還有壹座拱橋等物品在道臺上擺好,就等著女童陰靈前來了。
說來也奇,壹晚上小侄子好好的,還多吃了壹些飯,不見有何反常行為,村裏村外也壹片安靜,連村中幾個常常吠夜的大黑狗這時也悄無聲跡。直到子時來臨,侄子從床上爬起來說是要去廁所。那時農村大多住泥房,還沒像現在壹樣到處是樓上樓下開設衛生間的樓房,農村人上廁所只得帶著幾張凈手紙甚至幾根短竹篾便往屋側的暗黑小土房裏趕。眼看小土房離大院也不十分遠,光頭四和大哥按照老道的吩咐點了幾支檀木香,各人身上裝了壹只三角黃符便打著手電,帶著小侄子進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惡臭的小土房。
誰知小侄子短褲都還沒有拉下,三人衣角裏的三角黃符便同時“哧”的壹聲冒起煙來,小侄子白眼壹翻,臉色暗紫,口吐白沫,眼看要往臭水溝裏倒下。兩人早有準備,立刻拉緊小侄子的手,便大呼著拼命拖著小侄子往道場上趕。老道聽見大呼,銅錢短劍壹揮,便在道臺上抓了壹把黃豆撒向臺前空地,這時燭火大盛,老道口中念念有詞:“吾道進門來搜尋,護身護法隨後跟。壹把降魔神豆起,落在地下重千金。三教祖師來助我,撒豆成兵化歸魂!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這時院角陰風四起,燭火忽明忽暗,小侄子被兩人連抱帶拖地帶到院中,這時只攤坐在地,透明的粘液從他的口中不停流下,眼角掛著血漬,似笑非笑地用白多黑少的眼瞳盯著燭臺看。女童父母這時站在道臺壹角,開始時只是聽老道工的吩咐不停地呼喊著女童的名字,待得見到院中小侄子中邪的情狀,卻也害怕了,驚駭著幹張口呼不出聲來。
六
小侄子看到了燭臺中的布娃娃和小木梳,擡頭若有所思,爬起身來便要往道臺上走,老道立刻劍指西方,念起安魂咒:“老君爐裏走壹番,脫胎換骨奔靈山。留下身骨如灌木,安息堂內得安然。魂魄歸兮魂魄歸兮!”隨著咒語,小侄子離道臺越來越近,身上散發著淡淡的紫紅人影……眼看壹個長發女童人影將要離開小侄子的身體飄進布娃娃裏,那人影卻在半空中停了下來,重新回到了小侄子的身體裏,眼神淩厲,怨氣四起,盯著道臺上幾個小紙人呼道:“為什麽要拋下我!我不走妳們也別想安生!”
在怨氣的作用下,小侄子的頭發瞬間變為紫色,桌上的紙人娃娃也“噗”的壹聲著火了。老道大驚,本來這幾個小紙人是要燒了好讓女童在陰間有幾個玩伴,想不到竟重新引發了陰靈的怨氣。老道立刻呼來眾人牢牢壓制住小侄,吩咐女童父母大呼喊著女童的名字。
老道乘間壹口咬破右手中指,閉著壹口氣,快速在搓熱的左手掌心畫了壹條血符,按在小侄子的額頭上,大聲念咒:“領魂雞來領魂雞,妳帶亡人去歸西。西天以上成佛道,永保家門代代吉!急急如律令!”小侄子身上的紅色女童人影再次淡淡泛起,大眼,長發,面容可愛,女童的父母看到是自己寶貝女兒的身影,女兒生前撒嬌懷中,在村裏活潑奔跑的情景頓上心頭,心頭壹陣刺痛,於是哭喊道:“絲兒,聽道士的話,去罷去罷!別鬧了!抱上妳的布娃娃和小梳子,去吧!”說完大哭起來,不能自已。
纏繞在女童身上的黑氣漸漸淡了些,人影呆呆地盯著道臺壹角的父母,嘴唇合動,發出聲音的卻是小侄子:“媽媽,我冷。”母親心頭又是壹陣大痛,走過來撥開眾人壓在小侄子身上的手,臂膀環抱著散發紅光人影的小侄子,抽咽道:“媽懂。潭這麽深,水這麽冷,我們絲兒又還這麽小,那天中午壹口熱飯都還沒有來得及吃就走了……如何會不冷啊!”“媽,他們遊回去了,丟下我壹個……”“媽知道,但那些大哥哥也怕啊……他們在村裏陪妳玩多麽開心,他們沿著河潭打撈了好久好久……是潭裏的小動物太喜歡我們的絲兒了,所以拉了妳去……我們的絲兒要走了,要走了……”母親邊萬分憐愛地輕聲細語,邊像惜日的夜晚壹樣有節奏地輕拍女兒的小背腰,安撫著她睡去……院子裏壹夜死寂,大家都在回憶的感傷中……半睡半醒間,女童人影的黑氣漸漸散去,她洋洋半瞇著眼,問:“媽,妳會來嗎?我怕……”“我家絲絲先去路上等著……像以前去外婆家過山路妳總喜歡跑在前頭的草叢裏躲著等我到來壹樣……媽媽遲早也會來的……絲絲先去躲著……”女童閉上眼睛,嘴角留下甜甜的笑,最後壹次撒嬌喃呢道:“媽,我頭發好亂了……”這個純樸偉大,紮著壹條長長的馬尾發的母親,什麽話也沒說,只是清淚長流,像往日女兒懶覺起床的某個早晨壹樣,在晨光鋪滿的小木窗邊替女兒梳直睡得像小雞窩壹樣的長發……只是此時她梳理的是壹頭淡淡的發影……
女童的身影最終散去,只留下壹縷飄進了大眼布娃娃的身子裏。女童的父母滿面淚痕地相互攙扶著,看著老道工口念咒語,拉著打紙傘的布娃娃走過了道臺上竹紮的拱橋……她最終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靜聽了壹夜動靜的村婦們奔走交流著,把作法驅邪的過程添油加醋想象壹番,有人說聽到了鬼哭的聲音,也有人說聽到了閻王審判惡鬼的聲音,甚至有人說看見了從屋頂飄下來的大羅神仙……只有當晚在場的人才知道,那只是壹個令人心痛的生離死別的故事,它展現的是壹份親情的偉大與力量。
當然,鄰村沒有故事。人們只看見黃姓家人扛著眾多紙人紙馬,在老道工與牧鴨人光頭四的指引下,為壹個土灰色的布娃娃在河潭灌木叢邊舉行了壹個傳統的葬禮……
媽媽吃人哥哥布娃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