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某說部上有閑中遍讀所藏的舊書之語,乃壹時興起,真又將前幾年所買的各種舊書籍翻出來,壹本壹本地看起來。《文史知識》從1983年開始,每月壹期。當做教師時並無此等書出現,而1983年才有了這種書。但我只是興趣愛好罷了,對它並未認真研究。現在重讀它,真有恍然大悟的感覺。第三期乃是《清朝專號》。裏面皆是清朝的史實。有壹篇《清朝的地方史誌》,看了內容卻觸動了我的前所聽到的傳說,把它記下來。《滄縣誌》大概壹直到了1930年前後才開始有當時的縣長操辦此事,集合了滄州城鄉的“紳士”們,才轟轟烈烈地搞起來了。但這《誌》,我卻沒見過。聽祖父說,當時交了官書局,專門出售,而我家的書鋪也代賣了壹部分。可能我祖父及我父親、二叔父等皆對書香無緣吧?總之我們家並沒有它。以後好像在某些地方見過它,但也殘缺不完,可能是當做包裝紙撕的吧?做了教師後,有大白頭的楊景芳老師斷斷續續的說起過《滄縣誌》,東壹句西壹句也不完整。楊景芳是縣城東大白頭村的人,高個兒,壹臉麻子。平常愛說笑話,愛鬧“離嘻”。大家都背地裏喊他“楊大麻”。他是地主成分,但做教師時並未對他有什麽歧視。在全縣教師會上,他經常登臺給大家講笑話,或唱上壹段京劇。可能到了1958年“反右”時,他的風光才消歇了。我們在壹起時,他愛說從前的“老事”,有意無意地顯擺他過去的“勇”。他哥叫楊景芬,在大白頭及四鄉也是“知名人士”。楊大麻子說以前滄縣四鄉不叫區、鄉,而立了許多“堡”(pù),他哥哥就是棗園堡的“堡董”。棗園這村在風化店之東,望海寺之西。將“堡”立在那裏叫人莫名其妙。楊景芬以“堡董”的身份,可能也參與過修縣誌的事。楊大麻說起“縣誌”裏的事,娓娓動聽。魯迅先生在哪壹篇文章中談過“中國人大概都患上這‘十景病’了吧,不管寫什麽都要湊上十個。”(大意如此,原文找不到了。)那末《滄縣誌》裏好像也有這“十景”。揚大麻說的記不清了,好像是連景帶古跡強湊了十個吧?什麽“東城鐵獅”、“菜園墨跡”等等。“鐵獅”就在東關村,現在可能為了恢復舊名,改叫“舊州”了。“菜園墨跡”,楊大麻說的比較詳細,所以至今還記得。說是東關附近某村,有壹老婦,夫死子喪,伶仃孤苦,只有二畝園田,每年自己種壹季莊稼,再種壹季白菜,苦熬日月。每到白菜成熟之際,卻有“不逞之徒”,欺她年邁,無人,就去偷菜。老婦憤而赴縣衙告狀。縣官聽了她的訴苦,感到很為難。不準狀子吧,她年老無依,令人可憐;準了狀子吧,縣衙豈能每天派人專門給她守護耶?無奈,只得騙她說,妳的菜快熟的時候,用毛筆蘸墨水在菜園子上甩上墨,看到有人賣妳的帶墨點的菜,妳就抓住他,我給妳做主!這樣打發老婦走了。老婦真照方法甩上墨點,於是縣官懲辦了偷菜的不法之徒。不想,每年老婦的白菜長出來後,自己就在菜上帶墨點,擦拭不去。這就是“菜園墨跡”的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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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楊大麻的地主成分,大部分教師有意無意地有些疏遠他。而他卻照樣說笑。毫不介意。某天說起過去風化店鬥爭大地主的往事,楊說:“從前我就在風化店上高小,而‘大天爺’(大地主朱某的外號)也在同班。壹天午後下雨,學生們聚在廊下看雨。朱某卻大喝壹聲‘別下了!’學生們哄笑。而雨卻漸漸小了,最後真不下了。某同學說‘朱某某喊得真是靈啊!妳難道是大天爺嗎?’這壹句玩笑話傳開了,朱某就成了大天爺。以後朱某接了他爹的位子,照樣盤剝農民,魚肉鄉裏。常以‘大天爺’自居,‘誰敢不聽我的,我要他好看!’”楊說鬥“大天爺”的那天,全區都下了通知。每村派人去風化店參加大會。楊正在廁所裏,出來問別人,“怎麽壹回事?”別人告訴他開大會,鬥“大天爺”。楊說“可了不得了!”惋惜、驚懼、憐憫之情可掬。如在“文革”中,上綱上線,那楊逃得了嗎?很多教師都是附近各村的,當年的鬥爭大會有的還參加過。大會過程當中,隨時有人領頭呼口號,“打倒封建勢力!”而教師們那時年紀小,不懂“封建勢力”是怎麽回事,於是群呼“打到風化店的勢力!”鄉村中對三個字的村名,將第二個字念得很輕,與第壹字幾乎不分。如“望海寺”鄉民呼為“望寺”,“風化店”呼為“風店”。於是“封建勢力”成為了“風店勢力”了。
楊大麻所談滄州的掌故很多,但已記不得了。模糊之中有,舊州是“臥牛城”,而新滄州則是“紗帽城”。臥牛城因形為臥地之牛也。傳說某朝有外兵進攻此城,久攻不下,而城中糧食不缺,尚往城外扔饅頭包子等物,以示威。攻城之將已灰心,想退兵,卻來壹白須老者說:“妳不明形勢,此乃臥牛城,妳不打‘牛淺窩’耶?”乃大悟,急調兵炮照某轉彎之處猛攻,而城始下矣。“牛淺窩”者,牛在臥地時後胯與肚腹處形成壹凹陷處之意也。“紗帽城”是說新滄州城像戲臺上官員所戴之“紗帽”也。壹面高,壹面低。現在之滄州城就是這樣形狀。北門與大南門正在壹直線上,東門與西門卻不在壹直線上。日本鬼子占了滄州後,新開了壹個新東門,與西門取直。西城與南城當中有壹拐彎,而在拐彎處開壹“小南門”,小南門與大南門中間壹段城墻適當“紗帽”由高至低之拐彎處,故此處稱“襆頭灣”,民間訛作“葡萄灣”。
滄州城南門最興旺,尤以小南門更甚,西門次之。北門最冷落,東門次之。因滄州在明成化年間由舊地遷來新地,傳說是壹夜工夫遷來的。南門、西門遷的早,而天已亮,北門則舍而不顧了。東門遷的壹半,也亮了。故現在的南門最興旺。北門與東門因遷的倉促,遂留下了現在的舊州之“東關”村與“北關”村。就是那時遺留下的。
運河在滄州南面至西面,往北而去。運河乃“地上河”。直沖大南門處之地有河堤處,曰“紅孩口”,地勢特高。在南門處望河堤,有如仰望天際之感。諺雲:“開了紅孩口,水在城上走。”可見其地之高而險也。某年大水,群眾齊集此處防守,水勢居高不下,岌岌可危。群乃束手無策,悄議棄之,速回城中料理避難。此時河堤上忽來壹婦女,身穿孝服,懷抱壹嬰兒,嬰兒身著壹紅布兜肚。眾方愕然驚視,而婦女視河水洶洶之勢,軒眉壹笑,將嬰兒往水中壹扔,嬰兒壹聲啞然未及響,被波濤卷去矣。婦女已不見。而大水退矣。群眾中有老年人曰:“這是白衣大士來救我們啦!”眾望空跪拜,合十祈禱。從此將此地命名為“紅孩口”。每當汛期仍是險工地段。1964頃,長期在家閑居無業,被人介紹入公社做巡堤之事。南駐地正在“紅孩口”上。壹間小土屋,兩人輪值。而此年河水根本沒上漲。夜間提桅燈巡視,“傳簽”。由此站至下站,以簽為憑,每夜巡兩次。而白天卻無什麽事。所以兩人計議,白天留下壹人在此,另壹人可回家。明天輪換。夜間則兩人皆在此值日。鬧了壹個月汛期結束,得工資若幹,已不記得了。故此對“紅孩口”印象較深也。
1947年滄縣解放,在此前後,有某村之地主成分者,趁局勢混亂時潛逃至鹽山與山東交界處親戚家中,怕被鬥爭也。而親戚也無可奈何啊,只給他吃兩頓飯,閑暇時令他自往野窪中徜徉,發現情況則可隨時躲避。其地點適在鹽山通山東之公路旁,每日有各種長途汽車路過。而當時中國之汽車皆各軍閥搜刮勒索來者,各國的牌號皆有。路旁有壹修理汽車的小棚屋,壹人值守,無事時則自在屋中靜坐或靜臥。某地主則搭訕著進屋閑串,修車人亦不問其名姓,來去聽之。某地主閑坐看其修理汽車,日期長了,則能潛記各種零件之用途。壹日有汽車拋錨在此,汽車司機急找修車人,而修車人卻壹日未見。司機焦急異常,遂要求某地主代看。某推辭說“我只在此串門,對修汽車卻不在行也。”司機千懇萬求,某不得已勉為壹行,三鼓搗兩鼓搗,而汽車竟能動矣!司機大喜,竭力求其姓名,某不得已告之。汽車去後,也為放在心上,每日仍來此閑坐。壹日司機忽來找他,言是解放軍某部的,首長令他來請某人,某地主大驚,自言是地主身份,去解放軍中是不可能的。司機言:“首長有令,不管他是什麽,只要沒有人命官司就不要緊。”某地主遂跟司機同去矣。蓋當時初解放,各部門皆缺少人才,而黨的政策經過調整,對地主成分也不像過去嚴厲了。他躲在窮鄉僻壤,與外界聯系絕無,不知這些事。他到了部隊,成為汽車修理工,按例入軍籍,幾年後退休回家,成為老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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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寫“滄縣誌”,卻拐來拐去寫成“楊大麻”的傳說了。《滄縣誌》在清代是否有不得而知了。新的《縣誌》我將它推斷為“1930年前後”。是什麽原因呢?因為辛亥革命以後,時局壹直不穩定,各派軍閥混戰不已,雖是小縣城也不能幸免。直到1929年,蔣介石表面上掃滅了各軍閥,南北方算是“統壹”了,滄縣也有了“國民政府”派來的縣長,大街上再過軍隊也都是“國軍”了。祖父說軍隊唱的行軍歌“大將南征膽氣豪,腰橫秋水雁翎刀。”是蔣介石的隊伍。縣長名叫“李學謨”,市面大體上安定下來了。此時才可能有閑心搞《滄縣誌》也。具體它在哪壹年搞成,我年紀小(1934年才出生),根本不知道。楊大麻的嶽父陳國侯是修縣誌的壹員,他所以能對縣誌較為熟悉吧?
(約作於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