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妲己!墮入魔道,禍亂天下,致天道人序大亂,罪不可恕!囚於鎖妖柱下,懲五百道天雷,受噬魂之苦,五百年後,推下誅妖臺,永世不得輪回!”
孫悟空遠遠望見鎖妖柱下那個消瘦的身影,粉色羅裙被鮮血浸透,血跡斑斑的鎖鏈鎖著她無力垂下的胳膊。曾經綢緞般的長發此時猶如亂草,樣子狼狽的如同困獸。
“猴子?”聽見腳步聲,妲己偏了偏頭,晶瑩的鼻尖仿佛玉琢,探出枯草似的亂發,在空氣中嗅了兩下“妳來啦。”
孫悟空在她面前停住,面無波瀾,卻兀自垂下眼去,握著金箍棒的手指不自覺的攥緊,指節泛白。
壹旁的天兵將手中刀劍直指向妲己“此乃鬥戰勝佛,妖孽不得無禮。”
妲己怔楞,而後沈默許久“五百年過的可真快啊,妳是來送我上路的嗎。”
孫悟空沈默不語。
“妳身上有桃花的香味,花果山的桃花已經開了嗎。”妲己費力的擡起頭,她滿面血汙,仍掩不住艷絕天下的容顏“猴子,妳可還記得我初遇妳的那年。”
孫悟空緊抿著唇,看著妲己那雙充滿期盼的眸子,晶亮的仿佛含淚。
對著這樣壹雙眸子,孫悟空想,他是記得的。
[壹]
桃花開得烈烈,欲燃青山,放眼望去整個花果山仿佛裹上了壹層煙霞。偶爾有風吹過,揚起漫山遍野的花瓣,恍若仙境。
那年孫悟空壹躍而入水簾洞,成為花果山的美猴王。
妲己是只剛剛下山修煉,還無法化成人形的小白狐貍。
午後的陽光微醺如酒,孫悟空醉倒在陽光裏,倚著桃花樹闔上雙眼進入了夢鄉。
花枝顫了幾下,惹得幾片花瓣飄落,悠悠的落在孫悟空的鼻尖,孫悟空的耳朵抖了幾抖,倏地睜眼,飛速起身在半空中拎住了壹個毛絨絨的白團子。
那白團子掙脫了孫悟空的手,在地下打了幾個滾,站起身來抖抖身上沾的草葉。它擡起頭,從頭上冒出兩只毛絨絨的狐耳,它看著孫悟空,奶聲奶氣的問“猴子,妳們花果山的桃樹,什麽時候才能結桃子。”
孫悟空對上小狐妖清亮的仿佛壹汪水的眸子,挑眉道“妳是來偷桃子的?”
“我姥姥說了,這不叫偷。”那白狐貍壹本正經道“反正滿山的桃子妳們也吃不完,分我們幾個怎麽了。”
孫悟空不禁失笑“做賊還做的這麽理直氣壯,妳姥姥是何許人也。”
“我姥姥……可能妳也沒機會認識了。.”白狐貍耷拉下耳朵,眼睛浮上了壹層水霧“前兩日有道士上山捉妖,姥姥為了保護我……”
孫悟空見它這副模樣,頓時心下了然,他不再多問,伸出手摸了摸狐貍的毛“妳叫什麽名字。”
“我叫蘇妲己。”
“妲己,妲己。”他輕輕笑了笑“我是這花果山的大王,妳若無處可去,不如就在花果山住下。”
妲己眼睛登時壹亮“那我可以吃妳們的桃子嗎。”
“妳這狐貍,真是又蠢又饞。”孫悟空在它毛絨絨的小腦袋上彈了壹下“正如妳說的,這滿山的桃子,我們也吃不完,我就大發慈悲,分妳幾個。”
天空有鳥群呼啦啦的飛過,花瓣隨風而落簌簌如雨,陽光將孫悟空的毛發渲染的絢爛如火,妲己的眼睛,在那壹瞬被燃亮,萬年不熄。
[貳] 妲己學會化成人形那日,孫悟空帶領壹眾猴兒們打退了妄圖占領花果山的走獸,凱旋而歸。
身穿粉色裙衫的少女雀躍著從從樹下跑過來,壹把抱住孫悟空的脖子“猴子,妳終於回來啦!”
孫悟空驚了臉,壹把推開那位少女。
那少女腰肢如弱柳壹般盈盈不堪壹握,手臂光潔如白藕,三千青絲似綢緞般柔滑,黑曜石般的眸子顧盼間光華瀲灩,膚若凝脂,唇如桃花,壹舉壹動都隱隱透著風情。
孫悟空看了半天,楞楞的問道“妳是誰啊。”
妲己先是壹楞,而後捧腹大笑“妳這傻猴子,我是妲己啊。”
“以後,我們要分開睡,不能再睡同壹張床,妳也不能再壹見到我就撲到我懷裏了……”妲己跟在孫悟空後面,聽他絮絮叨叨說了壹路,終於忍不住打斷。
“停停停!妳學和尚念經呢!”妲己氣鼓鼓的鼓起腮幫子“憑什麽妳說什麽我就得聽什麽。”
孫悟空皺起眉頭,有些不知所措的撓了撓頭“我這是為妳好,畢竟男女有別,妳以後要嫁人的,傳出去不好!”
“有什麽不好的!”妲己壹把環住孫悟空的脖子,貼著它的面頰撒嬌“妳既然是怕耽誤我嫁人,那以後妳娶我不就好了!”
孫悟空壹滯,連忙將妲己推開,而後他別過臉大步離開,面上飛快的閃過兩片紅“這蠢狐貍,說什麽傻話呢。”
妲己在他身後張牙舞爪的跺腳“餵!猴子妳去哪啊!”
孫悟空頭都不回,遠遠扔下壹句“桃子熟了,去給妳摘桃子。”
妲己壹聽這話,歡天喜地的跟了上去“等等我啊!”
妲己托著腮坐在桃樹下,孫悟空手中捧著幾個桃子輕盈的從樹上躍下,伸手遞給妲己壹個最紅的“給妳。”
妲己不接,望著孫悟空癡癡的笑“猴子,妳喜歡我嗎。”
孫悟空把桃子往她懷裏壹塞“吃妳的桃子。”
妲己也不惱,笑瞇瞇的啃著桃子。
孫悟空在妲己身邊坐下,他邊吃邊想,今年的桃子,越發甜了。
[三]
花果山的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燃,如此往復,已是孫悟空被壓在五指山下的第壹百五十個年頭。
每逢花果山桃花落盡紅桃滿山時,妲己便會帶著壹籃新鮮桃子跋山涉水來看望孫悟空。
五指山荒涼的連壹絲雲彩也無,五百年太長了,時間仿佛化為沙漏裏的沙粒在他身旁緩慢的漏向另壹邊,他置身於巨大的沙漏之中,無法自救。
他總是夢見妲己,夢見妲己穿著那件粉色的羅裙站在桃樹下笑臉盈盈的沖他招手。
所以當妲己真的穿著那件羅裙來看孫悟空的時候,孫悟空壹時沒分清這到底是夢還是現實。
“妳傻啦猴子。”妲己在孫悟空身邊蹲下,孫悟空聞見她身上桃花的香味,摻雜著仆仆風塵。
妲己從籃子裏拿出壹個桃子,在衣服上抹凈遞給孫悟空。
未見之時心裏攢了許多話,準備見面時壹並說給妲己聽,可如今人就在面前,話到嘴邊又不知從何說起“花果山的猴兒過得還好嗎。”
“好,有我在,怎麽會不好。”妲己倚著孫悟空坐下,有些得意洋洋的挑眉道。
孫悟空側過臉去看妲己。她的頭發長長了不少,柔柔順順的披在身後,像壹匹黑色的瀑布,在陽光下波動著瀲灩的光。從未有人教過她如何編頭發,所以她只是披著。偶爾風過,撩起幾根青絲輕輕拂過孫悟空的臉龐和耳廓。
天地寂靜無聲,萬籟俱寂,仿佛世間只余他們二人。
於是他望著荒蕪的五指山,便覺得如若能壹直這樣,五百年倒也不會太難熬。
“狐貍。”孫悟空伸直手臂,手指穿過妲己的順滑的黑發“我出山拜師時,曾見過人類的女子,會紮各種樣式的好看發髻,裝飾上玲瓏珠翠,我想,若是妳打扮起來,這世間女子,定然都比不上妳美。”
妲己低下頭,她在孫悟空溫柔的如同壹汪水的眼睛裏看見了自己的影子“若妳願意等我,等我回到花果山,我便學盡發髻的編法,日日為妳梳妝。”
“猴子。”妲己輕輕牽起孫悟空的手在臉上摩挲“我等,幾百年而已,只要能等到妳“
可這次再去五指山下,妲己沒能見到孫悟空。
土地老兒告訴她,壹個名叫玄奘的和尚解了五指山的封印放出了孫悟空,孫悟空得了菩薩的寶物,護送這和尚上西天取經去了。
妲己沈默了許久“他可有給我留下什麽話。”
“孫大聖說,讓姑娘照顧好花果山的猴兒們,等他回來。”
“五百年我都等過了。”妲己喃喃著轉身“我等……不管再有幾個百年,我等……只要能等到他。”
她越來越喜歡獨自坐在當初相遇的那棵桃樹下,她喜歡看每天日升日落,等每季花開花謝,好像只要這樣,她的孫悟空就可以早回來壹點。
她躺在樹下,壹閉上眼,就能看到那時的孫悟空,那時的他呀,毛發被陽光染的微紅,笑容溫柔的像暖和的春風,他問她說,哪裏來的小狐貍。
那日的陽光,在她的世界裏,照耀了萬年。
[肆]
花果山方圓幾裏無人不知花果山有位兇悍的女大王。
孫悟空剛離開的那幾百年,周遭妖怪知道花果山群龍無首,大舉進犯花果山,搶奪了大片地盤。
妲己修養幾年之後法力驟增,僅憑壹人之力擊潰周圍山頭的妖怪,奪回失地。
自此,妲己威名遠揚,再不敢有妖怪進犯花果山。
“妲己姑娘,今日的湯藥煎好了。”壹只小猴子端著壹碗湯藥送進了妲己的屋子。光線晦暗,妲己模糊的身形壹動不動的隱在窗邊,像壹塊被塵封了千百年的雕塑。
妲己聞言驀然轉頭,臉色蒼白的接過小猴子手裏的湯藥“吩咐下去,下次煎雙倍的劑量。”
“這……”那小猴子壹臉的擔憂“妲己姑娘,長此以往,恐怕姑娘的身體更加受不住。”
“受不住也要受……”妲己看著窗外,語氣裏流露出幾分悲涼來“只要猴子能回來,我什麽都受得住。”
窗外是漫山遍野的桃樹,還沒有到開花結果的季節,目光所及之處是大片的翠綠,猴兒們悠閑自得的在樹林裏穿梭玩耍,靜謐的恍若世外桃源。看著看著,妲己蒼白的臉上有了壹絲笑意“多好啊,大聖回來看到完好無損的花果山和他的猴兒們,壹定會很開心的。”
“妲己姑娘……”小猴子不忍再看這樣的妲己,長嘆了壹口氣。
大聖走的時候,妲己法力微弱,為了搶回失去的地盤,妲己不顧猴兒們的反對,修煉狐族禁術提升法力,而代價,是要她兩千年的壽命。自那以後,妲己身子壹日不如壹日。
“姑娘……妳這是何苦呢……”猴兒們心疼她,曾經這樣問過。
“我答應過等他回來,我答應壹定拼盡全力保護他的花果山。”葉影重重,陽光透過葉隙灑下壹片斑駁的碎金,映著妲己眼中的水光壹閃而過“我舍不得讓他難過。”
[伍]
萬裏墨空漆黑如墨,不見壹顆星子,只余壹彎蒼白淒冷的月。
山洞裏,大家都已經睡下,孫悟空卻在黑夜中緩緩睜開了雙眼。
他嗅到空氣中摻雜著壹股微不可查的,熟悉的異香。
“猴子……”像是有人輕嘆了口氣,孫悟空站起身來,向外看去。
清冷的月光傾瀉而下在洞口鋪陳了壹地亂瓊碎玉,妲己立在洞口,淡淡銀輝勾勒出她纖細的有些病態的身姿。
“猴子。”她的聲音輕柔縹緲,讓孫悟空壹時恍惚懷疑自己身在夢中。然而她聲音壹顫“人人都道妳喜歡上了紫霞仙子,我不信,妳告訴我,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孫悟空凝眸望去,妲己仍然穿著那件粉色羅裙,三千烏發披散在身後,上面月華瀲灩流轉。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可他此刻望著妲己,卻連壹步也邁不出去。
“妳……入魔了……”孫悟空聲音顫抖,語氣卻那樣篤定。
“我問妳,妳是不是喜歡上紫霞仙子了!”寒風驟起,洞外飛沙走石,妲己聲調猛然提高,目光森然如炬,眉心處壹道紅光壹閃而過。
是心魔。
“大聖?出什麽事了,怎麽這麽吵……”妲己眸光壹凜,惡狠狠的看向孫悟空身後。壹個身著紫衣的嬌俏女子揉著睡眼從洞裏走出。
“孫悟空!好壹個孫悟空!”妲己怒極,卻仰天大笑,洞外狂風大作,風聲淒厲,猶如惡鬼哭嚎。她雙目猩紅“這就是紫霞仙子吧,百聞不如壹見,果然傾國傾城嬌艷無雙。”
紫霞仙子腰間佩劍崢然出鞘,劍意森然指向妲己“大聖,何方妖魔?”
洞外月光壹點點黯淡下去,夜空積起厚厚的烏雲,雷雨大作,雷霆聲振聾發聵。壹道閃電劈開雲層,電光慘白,紫霞仙子渾身抖了壹下,孫悟空下意識側身將紫霞擋在身後。
“孫悟空,如若不是我發現了猴兒們的異常,留心去偷聽他們講話,妳還要騙我到什麽時候。”妲己像是壹下子沒了力氣,聲音軟了下來,她雙眼含淚,憔悴的仿佛舊疾復發“我等了妳五百多年啊,我拼盡壹切護妳花果山周全,我只希望妳走時花果山什麽樣,回來時花果山還是什麽樣。我圖的什麽呢,猴子,妳告訴我,我圖的什麽呢。”
“我日夜兼程打探妳的消息找到了妳,我多希望妳親口告訴我他們說的都是假的。可妳呢。”妲己淒然望向孫悟空“妳第壹句話,妳說,妳入魔了。”
“妲己……我……”孫悟空抓緊了手中的金箍棒,腦中壹陣嗡鳴。妲己每說壹句話,他的心就仿佛碎掉壹塊兒,疼的他五臟六腑絞成壹團,說不出壹個字。
“是!”妲己壹抹眼淚,眸光灼灼凜冽如同劍光“我是入魔了,可孫悟空,妳可知,我的心魔,是妳。”
九道霹靂從天而降轟然炸開,獵獵白光映襯妲己面龐堅毅如磐石“佛魔自古不***生,我妲己在此向天發誓,此生此世與孫悟空勢不兩立。”
大雨傾盆,仿佛萬噸洪水掙出兇猛的拍在地上,妲己決絕的轉身離去,在萬丈紅塵中漸行漸遠“孫悟空,再見面時,我們就是敵人。”
紫霞執劍欲追,孫悟空卻如同被人抽掉了魂魄,撲通壹聲跪在了地上,手中金箍棒陷地三尺。
紫霞壹聲驚呼“呀!大聖!”
陸
素手輕擡,白玉似的指尖拈起梅花花鈿,覆於眉心處那壹抹細長的紅上。
嶙峋的枝丫上開著團團簇簇緋紅艷麗的紫葉碧桃,探進半掩的窗子,撒下重重花影。妲己穿著壹身紅裙坐在銅鏡前,壹頭烏絲在身後潑墨般蜿蜒流淌。
暗香浮動,有人伸手覆在妲己發頂,驚擾了壹樹花影。
“大王。”妲己桃花眸微掀,未上妝的臉好似皎月映著新霜,然而眸子灼灼勾人,美艷裏藏著戾氣。她的臉頰輕輕蹭著紂王的手臂“大王幫我梳個發髻吧。”
“愛妃想梳什麽發髻。”紂王骨節分明的手指有壹下沒壹下的梳著妲己的長發。
妲己沈默,驀地垂下眼去“隨大王喜歡。”
紂王拿起梳子,對著鏡子裏的妲己斟酌了片刻,便嫻熟的為她梳起了頭發。
妲己用余光去打量銅鏡裏的紂王,他的眼神裏盛滿深情,動作輕柔的像是怕驚擾了紫葉碧桃枝頭的喜鵲。
手指無意識的攥緊,抓皺了身上九重錦紗。許多年前也有那麽壹個人,在重重匝匝的花影下用這種眼神望她,他說等他回到花果山便日日為她梳妝。
然而時境過遷,物非人也非。
“大王。”妲己垂下頭,下意識的盯緊了自己的膝頭。
然而身後人輕輕托住她的下巴“擡頭——嗯?我聽著呢,愛妃想說什麽。”
他對她從來不自稱孤,妲己聽著,心裏突然有些苦澀“那日……我求大王剖了比幹的心,有沒有讓大王為難。”
紂王的氣息壹滯,又旋即恢復如常。他卻沒有回答妲己的問題“愛妃……知道嗎。我壹直覺得,妳不屬於我,隨時可能會消失。從前是,現在也是。我只能把能給的都給妳,妳的要求,我從來無法拒絕。我傾盡壹切,只希望能多留妳片刻。”
她剛入宮時脾氣陰晴不定,暴戾非常。前壹秒叫人栽好的滿宮桃樹,下壹刻擡眼壹睨,突然奪過宮人手裏的斧頭親手砍了個七零八落,並下令將栽樹的宮人全部處斬。
她前壹天叫自己宮中侍女通通換成紫色紗裙,第二天便要杖斃所有著紫衣的侍女。紂王皺著眉前來勸阻,她隔著壹道門遙望長身玉立於院中的他,不知望見了許多年前的誰,痛哭著抓起案上壹方玉硯朝他擲去。玉硯磕在他的額角,頓時鮮血如註。壹旁侍衛要上來捉她,而他喝退眾人行至她的面前,伸手將痛哭不止的她攬入懷中。
他對她溺愛至極,誓死嬌寵。
最後壹支金釵飾於髻上,紂王俯身,微涼的雙唇掠過耳廓,在她的頰上落下壹吻“妲己,我知道,妳是我命中註定的劫。”
是了,她是紂王的劫,而孫悟空,是她的劫。
柒
後來孫悟空是來找過妲己的。
明明是個風雨夜,殿外風雷滾滾,大雨滂沱攜裹著熠熠的閃電劈開萬裏塵土。紫葉碧桃的枝葉在風中飄搖,壹下又壹下的蹭過窗子。
那樣大作的雷雨卻戛然而止,濕漉漉的葉子停在窗紙上仿佛暈開的墨色。天地霎時間寂靜無聲,仿佛萬物倏然遠去,只剩她還停在原地。
妲己卻並未驚慌,她微微側頭,在銅鏡裏看見那人的身影。
“稀客。”她發髻高挽,玉頸光潔。又伸手在首飾奩裏撿了壹根攢金牡丹流蘇步搖插進發裏,端詳了片刻才道“不知大聖大駕,有失遠迎,還望大聖海涵。”
他立在妲己身後,沈默的看著她描眉點唇,逶迤於地簌簌作響的錦繡紗裙襯得她薄骨流光,美艷不可方物。
他本就不是什麽善於將感情外露的人,他想著不論怎麽樣壹定要見她壹面,便不管不顧的跋山涉水來到商皇宮。可此刻真見到了,卻茫然無措的不知該說什麽好。
“紫霞呢。”他聽見妲己低低的嗤笑了壹聲“妳不守著妳的紫霞,不遠萬裏的來我商皇宮做什麽。”
“妲己。”他深深地嘆了壹口氣,眸光黯然的看著她的背影“我和紫霞,不是大家說的那樣。”
“不是哪樣?”妲己轉過頭來,倏然大笑出聲,眸中閃動著瘋狂的嘲諷“大聖何必同我解釋這些,我不過壹介妖魔,大聖與誰歡好,與我有什麽幹系。”
孫悟空盯緊了她眉心那壹抹極盡妍態的紅,眉頭壹點點蹙緊“我知道妳記恨我。可我已皈依佛門,心系天下眾生,清七情斬六根寡心寡欲,我和紫霞,和任何人,都無可能。”
妲己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笑得捧腹彎腰“好壹個清七情斬六根寡心寡欲,好壹個心系天下眾生。”
她神色又倏地冷下去,藕臂壹展便將梳妝臺上的東西壹並掃到了地下去,珠玉四濺,翡翠琉璃碎了壹地的渣子“我苦苦等妳五百多年的時候妳怎麽不說妳心系眾生!美人在側與妳同處入眠時妳怎麽不說妳清七情斬六根寡心寡欲!妳這滿口冠冕堂皇的大義真是說的好生漂亮!”
她赤足踩過玉渣在他面前站定,玉足鮮血淋漓,然而腳上的痛卻不及心痛的萬分之壹“心系眾生。神是眾生,妳的佛是眾生,天下人是眾生。只有妖不是眾生!魔不是眾生!我不是眾生!”
孫悟空倉皇著想要去抱起她“妳的腳……”
妲己卻冷笑著推開他,轉身坐回梳妝臺前“妳走吧,去護好妳的眾生。”
後有壹夜重重帷幔垂下,殿內西域香裊裊升起,玉暖生煙,暗香浮動。她伸手勾住紂王的脖子,在他耳旁氣吐如蘭“大王,妾身幾日前夢見壹處仙境,高四丈九尺,殿閣巍峨,瓊樓玉宇,瑪瑙砌就欄桿,明珠妝成梁棟,夜現光華,照耀瑞彩,妾身為它取名曰:‘鹿臺。’”
捌
妲己纖手執著壹盞金樽坐在紂王身側,柔若無骨的身子斜斜倚著紂王,冷眼看著座下的比幹。
比幹撣了撣官袍,顫顫巍巍的伏下身去“大王,君主有過而臣不諫,非忠也。因怕死而不諫言,非勇也。過則諫不用則死,忠之至也。”
“愛卿請講,孤有何過。”
“陛下每日耽於美色淫樂,荒廢政務。天下百姓本就怨聲載道,如今又要橫征暴斂修建鹿臺。”比幹痛心疾首道“陛下,您置天下蒼生於何處啊!微臣恐怕大商,氣數將盡啊!”
妲己擡眼,猝不及防的撞進比幹哀戚的眸子裏,恍惚間眉心處壹陣刺痛,她仿佛看見比幹與孫悟空的身影重疊,那日孫悟空的話在她耳邊振聾發聵“我已皈依佛門,心系天下眾生,清七情斬六根寡心寡欲,我和紫霞,和任何人,都無可能。”
纖纖五指驀然收緊,指節泛白。她的眸子裏迸出壹絲陰毒狠厲,而面上笑容更加嬌艷“大王,妾身曾經聽聞,聖人有七竅玲瓏心,不知是不是真的。今日妾身聽得比幹大人壹番慷慨陳詞,倒真有幾分聖人風範,如此,妾身求大王剖了比幹大人的心,讓妾身開開眼界。”
此言壹出,群臣嘩然,皆大驚失色。
紂王側頭看向妲己,眸色低沈。而後他接過妲己手中金樽,將其中烈酒壹飲而盡,重重的擲到地上“好啊,孤也好奇得很。”
武王伐紂,諸神相助。
那壹夜火舌順著摘星樓燃起,熊熊大火烈烈染紅半面夜空。
妲己找到紂王時他已經奄奄壹息,黑色蟒袍壹角被大火卷成灰燼。
紂王壹片死灰的眸子驟然迸出驚人的光彩“妲......己,跑,快跑。”
妲己卻伸手將他攬進懷裏“沒有了大王,妾身還留著這條命做什麽?是妾身毀了大王大好的江山。”
紂王拼命的搖頭,又艱難的擡手去拭妲己的臉頰“別......別哭,我從來.......沒怪過妳。”
終是按捺不住,妲己淚如雨下,她將臉緊緊的貼在紂王的頭上,哽咽道“大王,奈何橋上走的慢些,等等我,等等我。”
像是終於盼來了心心念念的東西,紂王低低的“嗯”了壹聲,腦袋在妲己懷裏輕輕地壹歪,面容安詳的好像只是睡著了,在做壹個長長的美夢。
“妲己……”重重煙霧掩映著那人英姿依舊,火眼金睛目光炯炯,卻在觸及妲己狼狽身影那壹剎那垂眸。
妲己將紂王緊緊的摟在懷裏,發絲自肩頭垂落。
思緒從百年前抽回,烈烈大火翻騰著遠去,富麗堂皇的商皇宮寸寸化為揚塵,轉眼間變為兩根猙獰可怖的鎖妖柱。
“多可笑,即使是這個時候,我見了妳仍滿心歡喜。”妲己低低的笑,笑著笑著又劇烈的咳嗽起來,牽扯著鎖鏈嘩啦啦作響。
孫悟空極疲憊的閉了閉眼睛,睜眼時壹瞬恍惚,仿佛眼前萬裏桃紅隨風而過,粉衣少女站在那大片桃紅中回首,沖他甜甜壹笑,又蹦蹦跳跳著漸行漸遠。
頭上金箍愈發收緊,孫悟空只覺頭疼欲裂。
掙紮中有腳步聲由遠及近,聲音有些猶豫“聖佛……到時辰了,該押這魔女去誅妖臺了。”
“聖佛……”話音未落,最後壹道天雷從天劈下,妲己慘叫壹聲,苦苦維持的人形終是支撐不住,電光閃過,只剩下壹只奄奄壹息的白狐留在原地。
“妳……”孫悟空看清了那只狐貍,他倏然向前了壹步,不可置信的瞪大了雙眼“妳的尾巴怎麽……”
妲己卻並未回答他“聖佛,小妖有壹事相求……叫那傻子,別等我了……投胎去吧……”
玖
午後的陽光微醺如酒,孫悟空抱著金箍棒躺在枝葉繁茂的桃樹下緊閉著雙眼。
“餵猴子!”有什麽毛絨絨的東西蹭了蹭他的手臂,壹陣涼風吹過,又有人伸手推了推他。
他沒有睜眼,旁邊的人卻絮絮叨叨的自己說了起來“我跟妳說哈,我們九尾狐也是很厲害的,壹條尾巴呢,代表壹千年的壽命,我有九條尾巴,就是說我能陪妳九千年那麽長!啊,那當然了,如果我受了很嚴重的傷,就會掉尾巴的,妳要好好保護我呀。妳聽沒聽見啊猴子,哎……和妳說話呢……”
孫悟空翻了個身,壹只小蟲笨拙的爬上他的臉頰,他下意識的伸手撓了撓。
卻摸了壹手的濕潤。
她的聲音終於消失了,天地寂靜,只余風聲在他耳畔呼嘯。
他欠她的,終究是還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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