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難忘老家殺年豬的情景,現在想起來依然歷歷在目……
記憶中父親定好日子之後,就開始邀請幫忙殺年豬的人了,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都在被邀請之列。以至於我常聽見母親每年殺年豬前都要嘮叨父親幾句:妳每年都心裏沒底,殺壹個豬就叫十幾個人!父親則會說:不能再少了,再少怎麽殺豬呀!
是的,在家鄉,無論誰家殺年豬都會叫上平時關系好的人幫忙。說是幫忙也算好友小聚,若誰家沒人幫忙,反而會遭人笑話,說明這家人平時在村裏人緣不好。
記得每年臘月,父親搖身壹變就成了殺豬匠,幾乎整個村子的豬都是父親幫大家殺。我之所以記這麽清楚,是因為在家鄉有壹個約定俗成的規矩,豬殺了之後,人家就會給父親給壹些熟肉血腸,最重要的是要給父親送壹個叫償命骨的豬骨頭,作為對父親殺豬的答謝,而這個償命骨其實都被我和弟弟吃了。
因此,如果按父親的想法,都能把整個村子的人叫來幫我家殺豬了,可仔細的母親卻要算算賬呢!
幫忙殺豬的人確定好後,先天晚上,父親就開始磨刀、借村裏專門燙豬的大木澡盆,提前做各種準備工作。第二天天不亮,父母就起床了,等我和弟弟起來時,母親已經在廚房燒水,那水是過會兒燙豬要用的,所以燒了滿滿壹大鍋。天剛麻麻亮,昨天說好幫忙殺豬的人陸陸續續的都來了,父親就給大家泡茶,拿花卷饅頭,等人都到齊後,早點吃好了,鍋裏的水也快燒開了。
這時父親就先帶幾個年輕力壯身手敏捷的,去豬圈裏抓豬,大家幫忙拉得拉扯得扯。豬拉出圈後,捆住前後蹄兒,紮住豬嘴,就被放在事先準備好的門板上。只見父親的手裏已經拿起了那把殺過村子裏無數頭豬的鋥亮的殺豬刀,壹個叔叔則拿來大菜盆準備接豬血。
每當這個時候,膽小的我就拉著弟弟跑進堂屋,而我會把頭埋進被子,捂住耳朵,弟弟則趴在窗戶的玻璃上往外看。雖然年豬肉好吃,但我真的特別害怕聽豬被殺之前的叫聲,那聲音大而淒厲,直到現在想起我仍覺心悸不安。
等到外面的豬沒了動靜之後,弟弟就會說:好了好了,可以出去了。我們倆便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出堂屋,但我還是不敢靠那頭豬太近,只遠遠的看著。因為記得有壹年,我家殺了兩頭豬,父親這個半拉子殺豬匠,竟然把其中壹頭豬沒殺死,準備燙呢!豬猛地跳動起來,幸虧蹄子是紮住的,要不然後果不堪設想,但熱水還是濺的到處都是。至於那頭豬,自然又挨了父親壹刀。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近距離去看殺了的豬,我總覺得躺在門板上的豬隨時都會跳起來。
可我還是忍不住想湊過去看,不僅僅想吃豬肉,其實我和弟弟更想得到的是豬尿脬。是的,豬尿脬,終於寫到它了。在那個玩具匱乏的年代,豬尿脬是我們整條巷子壹群孩子的玩具,我們就像踢足球壹樣能踢整整壹個下午。
因為等的性急,所以燙豬的過程顯得特別漫長。但豬總會燙好的,當壹整頭豬懸掛在梯架子上時,已經成了白白凈凈的豬肉。在將豬開腸破肚之後,大卸八塊之前,父親年年都要先舉行壹項神秘的祭祀儀式,在老家俗稱“破盤”、“獻佛爺”。
父親將豬的各個重要部位割壹點兒,再在提前燒紅的鐵勺子裏放壹張黃裱紙,然後將肉放進鐵勺子。只聽見“滋”的壹聲,壹股白煙冒起,黃裱紙早已經著了,空氣裏全是肉的焦糊味兒。我那時覺得特別神秘,又有點害怕,只要去堂屋,看見父親倒在地上已經燒焦的祭肉,就遠遠的快速的繞過去了。
不過這些並不是我所關心的,我和弟弟只巴巴的等著即將被割下的豬尿脬。拿到豬尿脬後,弟弟迫不及待的把尿脬裏的尿倒幹凈,然後扔進土裏使勁用腳揉搓,因為這樣吹起來的尿脬才大才耐踢。吹尿脬這種腌臜活自然是弟弟的,不過更多時候幫忙殺豬的伯伯叔叔們早就幫我們吹好了。
當吹好的尿脬扔過來的時候,壹群孩子就像看到扔過來骨頭的小狗,壹擁而上,開始哄搶。直到弟弟將院子裏的小夥伴分成兩組,這種哄搶的場面才結束。這並不是因為弟弟厲害,而是因為弟弟是今天尿脬的主人。弟弟常常將我們分成男孩子壹組,女孩子壹組。然後大家就開始踢了,這個尿脬被我們從院裏踢到巷子,又從巷子踢到街上。尿脬踢不爛這場賽事便不會結束……
當然,還有壹種情況,就是年豬肉煮熟了,大家便循著肉味兒又踢到了我家裏。別問我們為什麽這麽瘋,因為第二天尿脬受凍變硬後踢壹下就破了,所以我們都知道隔夜的尿脬踢不得。
等我們再踢回院子,年豬肉的香味已經濃郁了起來。豬血被灌進了洗幹凈的大腸,心肝肺也已下鍋,母親已經在張羅招待大家的年豬飯。殺豬這天煮進鍋裏的肉也是有講究的,壹般煮的當然是豬脖肉,在家鄉俗稱豬項圈肉。因為那些肉肥而不膩,特別好吃。我現在想,也許還有壹個原因,就是豬脖肉沾上了大量的豬血不宜存放吧!
其實,我最愛吃的是豬血腸,若做好了簡直堪稱人間美味。我看見父親在大腸灌豬血時,會將適量的鹽、花椒和蔥末放進豬血裏,最重要的是要放壹些切成碎末的板油,這樣做好的豬血腸軟硬適中,口感絕佳。此外,剛煮熟的豬肝也是我的最愛,至於豬脖肉我就只是看壹眼罷了。
我們壹群孩子還在院子哄鬧,母親和姐姐已經把年豬肉端上了我家的大炕桌。有切成大片撒上鹽和花椒的豬脖肉,有豬血腸,有豬肝,還有炒肉片,就這樣壹大盤壹大盤的端來放在屋檐下的炕桌上,是真正原生態的豪爽吃法。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站著坐著的叔叔伯伯們壹邊大口吃著豬脖肉,壹邊大杯子喝酒的陶醉表情,大的能震下房檐上積雪的劃拳聲,以及小夥伴們流著油的黑乎乎的小嘴……
那時人們的生活遠沒有現在富裕方便,在農村,壹般情況下平常日子很多人家是吃不上鮮肉的,而上壹年的腌臘肉到了年底肯定早就吃完了,所以今年的年豬殺了,第壹頓就是解饞的。以前在農村老家,幾乎家家都會餵壹頭年豬,從農歷二三月壹直餵到臘月,等到宰殺時基本都是二百多斤的大肥豬。情況好的人家,甚至餵兩頭,而那樣的人家,在村裏是最被人們羨慕的。自然這樣的人家壹般都是家裏有油坊磨坊的,因為兩頭豬可不是誰家都能餵起的。
後來日子越來越好了,母親每年也都非常自豪的餵兩頭豬,到臘月就全殺了。那時家裏也沒有冰箱冰櫃,年豬殺了之後那幾天,母親是最忙的。她要把那兩頭豬的肉骨頭和五花肉都腌制好(因為腌制的臘肉耐儲存),讓父親掛在咱家廚房裏的房梁上,骨頭到年三十就可以吃,而臘肉若腌制的好,可以吃整整壹年。在剩下的肉裏,母親會留足過年包餃子做丸子的,並把它們掛在外面的房檐下,讓大自然這個天然大冰箱凍著。其余的肉母親就全部切了炒成臊子和肉片。
現在想來母親的炒肉技術是真好,那壹大缸臊子我們吃上半年多竟然還是香噴噴的,不會變味,更不會壞掉。而那些臘肉腌好後,煮出來竟然是透亮的粉紅色,切片後真是好吃極了。在農村老家,如果不是不得已,沒有誰家會賣掉年豬的,因為那豬是壹家人壹年的肉食。如果有誰家竟然賣掉了年豬,還會引得左鄰右舍嘲笑說閑話,被認為是家裏光景不好。
在老家,無論誰家殺了年豬,都要給左鄰右舍,親戚族人送壹點嘗鮮,而送給鄰居家的,常常是壹碗年豬肉燴菜。其實就是把泡發好的幹蘿蔔片或者白菜包菜之類的,放進肉湯鍋裏燉。等燉好之後,母親就把壹碗碗熱氣騰騰的燴菜舀好裝進籃子,由我和姐姐提著挨家挨戶送給鄰居們。因為湯裏煮了那麽多肉,很肥很濃,所以燴菜也很香。如果之前和誰家有矛盾不快,這壹碗年豬肉燴菜送去,也就可以壹碗肉菜泯恩仇了。
這壹碗碗燴菜,傳遞著漸濃的年味,也加深著鄰裏間的情感。 我常常覺得父輩們對食物,尤其對肉食似乎是抱著敬畏心理的,這種心理體現在很多的生活細節之中。我想這也許是壹種潛意識吧!中國自古就是農業大國,所以對食物的崇拜敬畏更像是壹種傳承。妳看朱子家訓裏也說:壹粥壹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
當然送給親戚族人的就不是燴菜了,而是壹些熟肉血腸、豬肝之類的。送去的形式也極別致,母親將肉按關系親疏切好大小塊後,父親就會把事先準備好的幹凈的小竹棍拿來,壹家壹家的分別串在小竹棍上,再裝進籃子,到了親戚門上拿出壹串遞給他們就行。
第二天,父親還會把鄰居家的老人,同族的壹些長輩邀請到家裏,請他們喝茶、吃年豬肉,和他們閑話家長裏短……
至此,殺年豬活動才算結束。
而母親的廚房依然忙碌,如果有壹年肉湯太多沒有用完,母親就會做她的拿手菜——攪雜面飯。記憶中好像是大豆面粉吧,母親就把大豆面粉撒進肉湯裏不停攪拌,直至稀稠適中,然後舀出來晾在案板上。到了第二天,可以和肉炒著吃,可以涼吃,還可以澆上臊子吃,據父母親說特別好吃。但我那時好像很不喜歡,基本壹口不吃,所以我現在都想不起雜面飯是什麽味兒……
以前在農村,殺年豬是壹場過年前大型的熱身活動,可以吃,可以玩兒,大人吃年豬肉,小孩踢尿脬,皆大歡喜。而殺了年豬後,就可以扳著手指算過年的日子了。
前幾天,為了重溫記憶中的歡喜熱鬧,我重回了趟老家。可現在,由於交通便利,食物富足,農村的大多數人都不餵豬了,所以即使回到老家,這樣盛大的殺豬場面也越來越少見了。
但是,這次重回老家,我發現,泥濘的小巷已經變成了幹凈整潔的水泥路面,可隨之消失的還有巷子深處那棵高大的榆錢樹;左鄰右舍的房子均被修葺壹新,可更襯得我家的老屋矮小孤獨。
也許,所有的進步與變革都是有陣痛的,可誰又能阻止得了時代的車輪隆隆駛過。
是啊!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生活觀念的轉變,那些淳樸而熱鬧、貧窮卻快樂的日子,真的是壹去不復返了……
刺猬X | 2019“還鄉手記”EPOCH非虛構故事大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