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蕩歲月,風雨欲來,世事張惶,人心晃動。白鹿兩姓,世家大戶,浮浮沈沈,唯求安生。樹有百枝,人有百態。白鹿兩大家主,大智若愚同白嘉軒,圓滑事故如鹿子霖;還有原上鄉紳村民,洞察世事若朱先生,俯首躬耕似鹿長工......人生百態,起落中百般應付,明哲保身,但亦是未能全身而退。有意無意地,書中幾代人的命運都與國運相糾纏。是在時代洪流中奮勇前進還是明哲保身,小說裏的大小人物,他們各有選擇。
在整部《白鹿原》中,讓我印象深刻的,不是第壹主角白嘉軒,也不是第二主角鹿子霖,更不是他們的子女孫兒。而是白嘉軒的姐夫,朱先生。
朱先生可謂是典型的壹代儒家名士。他的壹生,傳奇趣事屢見,奇聞軼事不鮮,極具神秘色彩。在我看來,最能概括他壹生的,非“自信平生無愧事,死後方敢對青天”這句話莫屬。這也是他那最得意的學生——黑娃鹿兆謙為他寫的壹副挽聯。
如果不拿品性,要拿成績說事,朱先生也當仁不讓。朱先生自幼被稱為神乎其神的神童才子,十六歲中秀才,二十六歲中舉人。但即使朱先壹生偉績再多,頭腦料事再如神,也只不過人壹個罷了。用白嘉軒的話來講,就是“才子的模樣普普通通,走路的姿勢也普普通通”,而朱先生對自己的認識,也竟與此無異,這才是最讓我佩服的。壹般才子多傲人,現今像朱先生這樣謙遜自知,又極具大儒風範的才子,真是少之又少。不好為人師,亦不倚老賣老,憑壹身學識勤勤懇懇傳道授業解惑,書中唯朱先生而已。
朱先生初登場,便是由白嘉軒引出。
朱先生南方講學回來之時,白嘉軒因雪地裏的白鹿精竅有問於他。作者借此暗示朱先生在整個故事中的重要性。在白嘉軒解疑壹事前,作者曾詳細介紹朱先生在南方講學的情形。江南才子郎,群聚水鄉間,不僅出入風流地,還把山遊來把水玩。這壹派作樂不求學的享受行為讓朱先生大為失望。朱先生是壹個原則性很強的人,無甚事可礙他晨起誦讀,說不坐張總督的車就不坐。這些天來,和壹群所謂的南方才子“風乎舞雩”,朱先生的生活節奏竟被完全打亂。不僅如此,他們還嘲笑朱先生的關中口音和平實服飾。先生惱怒,呵斥輕浮,不務正業,痛心疾首,人心不古。隨後拂袖而去,歸去到白鹿原上。“君子慎獨”,這句話不僅是出現在朱先生手中的《禮記》中的,原則性極強的他幾乎壹生都在躬行這句話。
而就是因為極強的原則性,朱先生也養成了很多好習慣,讓他壹生受益。
例如動腦思考。因為堅持思考,久而久之朱先生便養成了勤思考的好習慣。他總是陷入動腦思考的熱忱中去,幾乎每壹天的每壹件大事小事,都能引他陷入思慮中。遇事三思於朱先生來說簡直是條件性反射活動。這也是他看事見解獨到,遇事妙法奇出的原因。
早些年時,朱先生的父親就有了為自己兒子謀劃終身大事的心思。當時朱先生已經名噪鄉裏,抱有與朱先生***結連理心思的人也不少。朱先生對自己的終身大事只有壹個要求,那就是凡是媒人給他介紹的女子,他都必須瞅壹眼。看到這裏,我私下暗嗤朱先生也不過是個看皮囊的俗子。但朱先生看過媒人給他介紹的七八個女子,都沒有點頭。直至有天看到在澇池邊上幫母親淘布的女子,朱先生心裏“那種朦朧的追尋頓時明朗起來”。確認過眼神,遇上對的人。讀到這裏才知道,原來朱先生挑人,是看眼睛的。男子眼裏難見壹柔,女子眼裏難見壹剛。朱先生摒棄前面七八個女人,不是因為她們相貌平平,亦不是因為門戶不夠登對,而是因為她們的眼睛難見剛性,有的大而無神,有的媚氣太重。而那個淘布女子的眼睛,剛柔相濟!這女子就是白嘉軒的姐姐,白碧玉。
這是讓我頗感意外的。因為文中的男子,大多眷戀美色,像鹿子霖、黑娃倆人,他們與小娥之間的糾纏,是壹生都洗不去的汙斑濁點!而朱先生,不為色禍,慧眼識珠,壹下挑中了持家有方、聰慧得體、善解人意的碧玉。碧玉過門後即為朱白氏,門戶家務事,竟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還不曾向朱先生叨嘮過壹句抱怨話。
也正是因為這極強的原則性,朱先生晨起誦讀的好習慣得以保持,而他的學識也正如江河水入海般壹股壹股地匯聚起來,淵博起來。朱先生各方面都有所涉獵,看事的眼光自然獨到些,有時候做的事也會異於常人。以至令聞者稱奇,見者心服。有壹天日頭如火,白鹿原上的莊稼漢們正哧哼哧哼把麥子晾曬到太陽底下。朱先生這時穿著泥屐坦然晃悠地來了,還在村子裏走了壹遭。眾人哂笑之,說他這不是瞎晃悠來鬧笑話嗎?朱先生“不鬧不燥不答不辯”,依然坦然晃悠地走了。 就在莊家人們歇息的當兒,驟然間白雨如註,鼻息間壹片潮濕之氣。人們這才恍然大悟,感覺自己委屈了朱先生的壹番好意。
除了見解獨到,朱先生看事也深遠、不拘禮節、不泥古禮。白嘉軒、鹿子霖修繕祠堂後,心血來潮想興辦學堂,來找朱先生商量此事。朱先生聽完後,熱淚盈眶,當下就作揖下跪了。辦學教書識字,培養國之棟梁,造福壹代又壹代子孫,可是件大善事啊!白嘉軒、鹿子霖都被朱先生嚇住了。他們當初之所以想興辦個學堂,是為了方便村裏的孩娃們上學,並未想得如朱先生那麽深。在朱先生成功勸退二十萬清兵入關屠城後,張總督向朱先生討要墨寶,朱先生借此機會提了個建議:“腳放大,發鉸短”,這個剪長辮廢纏腳的理念,可是比早了辛亥革命早提了幾十年。
學識淵博的朱先生,修養也極深。他預知有雨壹事,在白鹿原上不脛而走,朱先生的名字便也因此在白鹿原上傳開了。如此壹來,或慕名來訪,或有事相求,或占星問術,來找朱先生的人越來越多,用“門庭若市”來形容他的庭院也不甚為過。時下朱先生正在準備白鹿書院的開學大典,有壹農民青年放青時丟了頭懷犢的黃牛,匆匆忙忙找到朱先生,問他該到何處尋找。朱先生被來人糾纏得心裏煩,但他未任性發脾氣,仍是謙和地回答了那個急得滿頭大汗的青年。
朱先生這種不恃才自傲的品性,讓我有種油然而生的崇敬感。舉目當下的中國,不端架子的大家雖有,但不多;有點成就即端架子、擺譜子、給臉色的人,見到已不足為奇。殊不知,半桶水最響叮當。
朱先生雖不恃才自傲,卻不是沒有傲骨。他的腰板,是挺得最直的。多大的官,要強摁不下他的扭頭。亂世之際,有個姓劉的軍長,想壹舉攻進城裏。聽說朱先生料事如神,可預知事途,特意叫人給朱先生捎來拜帖,說明日來訪。朱先生看完拜帖後,面無波瀾,神態入場。只是吩咐人去買兩條又大又兇柴狗回來把門,並且吩咐廚師明天做道菜,把豆腐和肉熬成壹鍋。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肉雖耐火但是豆腐不耐火,是熬不到壹起的。大夥兒都對朱先生出奇的行為摸不著頭腦,可也紛紛照做了。劉軍長來的那天,是未見其人先聞狗吠聲。他還未入得門來,就被兩條柴犬給擋回去了。朱先生先是不做理會,等狗叫第三次響起,他才裝作才知道劉軍長到來的模樣,出門斥退兩條柴狗,領劉軍長進門。時值飯點,朱先生與劉軍長寒暄幾句,便叫人布菜待客。推杯換盞間,劉軍長東扯西扯後,直奔主題,問朱先生他能否成功壹舉攻城。誰曾想朱先生竟不加思考,毫不猶豫地說:“不能”。“不”字剛出,劉軍長的臉色已經發暗。周圍的人都倒吸壹口了涼氣,為朱先生的大膽捏了壹把汗。朱先生繼續說道:“我這門,僅是兩條柴狗守著,妳都進不了,何況城門乎?”說到這裏,朱先生自己不禁失笑。聽罷眾人才覺是句玩笑話,誰都知道守城的兩位將軍名字裏各有壹個虎字。劉軍長也把這當不吉利的玩笑話聽去了,但是不是笑話,只有朱先生自己才知道。於是劉軍長又問,他於何時進城才好。“見雪即開交”,這就是朱先生的回答。劉軍長壹聽便欣欣然起來了,自己字裏有個“雪”字,“見雪即開交”正應了自己的命。劉軍長越發篤定自己能壹舉攻城了。這時,那鍋豆腐與肉壹塊熬的菜上來了。劉軍長壹看,眉頭壹皺,就開始笑話朱先生這的廚師不懂事。朱先生也壹笑,別有深意地說道,“豆腐熬肉這類蠢事往往是名師高手弄下的”。劉軍長心下鄙夷,嘴上不多作爭辯。直到攻城之日,白雪皚皚,戰殍滿地,劉師敗績,劉軍長才明白那鍋豆腐燉肉的含義。
朱先生與劉軍長間,還有壹事。劉軍長曾盛情邀請朱先生“改造”自己,但朱先生依然婉言謝絕;而土匪黑娃上門求學時,朱先生卻欣然接受了。這般忠於內心的人,甚是難得了。
朱先生也敢以壹人之力勸退二十萬清兵。此事雖是張總督請他去做的,他知道清兵將領方巡撫曾極力舉薦朱先生入朝為仕,與朱先生私交甚篤。但朱先生此行實則有自己的壹層深意。千年老樹,根系已枯,何況枝葉?朱先生是看破了清政府的大勢將去,勸方升莫再內鬥了,傷及無辜百姓。
鹿兆海曾在出潼關打日本前來尋朱先生墨寶壯誌和托付信物。朱先生甚是受寵若驚,親自研磨、按上血印,對鹿兆海能大敗倭寇寄以重望。可不久,壹條訃告就送到朱先生面前,連帶著壹個鐵盒子。朱先生嗚呼悲鳴,不顧輩分親自前去迎兆海的靈柩。那鐵盒子裏,裝的正是鹿兆海生前答應過朱先生的倭寇頭發。本來朱先生只要求壹撮,鐵盒子裏卻有整整三十四撮頭發。這意味著兆海殺死了三十四個倭寇。朱先生悲痛之余大受振奮,與修縣誌的八位老先生發表抗倭宣言,前去當兵。無奈受到百般阻撓,此事不了了之。朱先生因此更是反感內戰。
此智此慧,此才此德,書中僅壹人,唯朱先生是也。如此有愛國之心的賢才,本該被薦與朝廷,為國某事。可朱先生因禁煙壹事心灰意冷,壹心遠離官場。此後不願再受束縛。他也曾任有校長壹職,大家本以為朱先生會從此潛心辦教育。但未夠半年,他還是辭卻縣立單級師範校長職位,組織起九個同誌的飽學之士,潛心重修縣誌。為了使整本縣誌無大訛錯,朱先生和其他關學派士子們“披閱歷代舊誌,質疑問難,訂正謬誤,刪繁補缺,踏訪民間,不畏艱辛,認真細致,詳實嚴謹。
這樣的朱先生,竹子壹般風骨清正。看似遠離世事紛爭,實則心系家國,修縣誌、退清兵、興教育,還有梨毀罌粟、放糧濟賑等等,莫不為公。他這壹生,幾乎不怎麽為自己謀劃。唯壹的壹次謀劃,竟是為自己的身後事。
感覺到自己大壽將至的朱先生,沒有驚慌恐懼,沒有含恨抱怨。他由始至終的態度都是平靜地回味過往的點點滴滴,還有就是默默收拾好未完成的工作。朱先生加快了印縣誌的時間,還給與自己壹道修縣誌的八位同仁壹人送去壹套;朱先生想修頭發,拒絕了兒子們主動請求幫忙的好意,執意讓自己的妻子朱白氏來幫忙;朱先生還忽然想起了小時候母親給他捉跳蚤虱子時的溫柔,叫了朱白氏壹聲“媽”。當時朱先生還意味深長地說了句:“剃完我就該走了”。但是兒子兒媳們,甚至連熟悉他多年的朱白氏也不以為意。直到朱白氏跟兒媳婦拉扯閑話時看到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的白鹿,才醒悟過來,驚覺事情不好了。
朱先生的料事如神,可以說是發揮到了極致。他不僅料到自己的時日無多,還料到自己死後會有學生來摸自己的墳。朱先生遺囑裏交待過自己的身後事要壹切作簡。但裏面有壹塊明顯人為精心刻過字的磚頭。正面寫著“天作孽,猶可違”,反面寫著“自作孽,不可活”。刨墳的學生們壹看,很是氣憤,怒摔磚頭,裏面竟然還有字:折騰到何日為止。滿場驚呼。
朱先生可以說是《白鹿原》中的活孔明了。野史有那麽壹說,諸葛亮生前料算到,司馬懿會在自己死後摸自己的墓,便在自己的墓裏安了甚多磁鐵,壹身鎧甲的司馬懿來到諸葛孔明的墓穴時,當場跪下。
朱先生本想低調離世,未曾想到,他過世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了。他的妻弟,壹族之長白嘉軒,知道此消息後,夜痛哭流涕。他的鄉人,未經發動,扶老攜幼,五十裏送靈車。壹代名儒的離世,讓白嘉軒連番感嘆:“世界上再也出不了這樣好的先生了!”
我深以為然。這壹句話,不僅是惋惜朱先生,而且是暗指當時的中國,在革命動亂之中,儒家精神日益式微。如今的中國,雖然曾經不分青紅皂白、全面否定儒家思想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但是在市場經濟的濡染下想找壹個像朱先生那般有傲骨、淡名利、重情義的人已經很難了。甚至連我自己,都不敢語自己不惦功名利祿。
漫漫人生路,要像朱先生壹般,壹直堅持恪守儒家道德規範,談何容易。但朱先生既然對儒家道德規範滿心喜歡,即使知道克己受禮難,也不覺得於己來說有何難而言了。正如文木先生在《儒林外史》中所寫:“讀書好,耕田好,學好便好;創業難,守業難,知難不難。”我的心裏慕羨著這樣的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在塑造自己的風骨這條路上,即使前途坎坷,也想向朱先生靠近壹些,再靠近壹些。這樣我才能讓自己的心,在這物欲縱橫的世界,更踏實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