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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永遠難忘的話題

又到父親節了,又是關於父親的話題滿天飛的時候。

我想在這個父親節,試著多寫壹點關於父親的文字,以緬懷我英年早逝的父親。

我的父親出生在嶺南山區壹個貧窮的客家人家庭,因為家裏太窮,他剛出生不幾天,就被送給了鄰村同姓無子的族長家裏。也有人說,他是被酗酒的親生父親賣給族長家當兒子的,往事早已無從查考。

我的奶奶,準確地說,是我父親的養母,從把剛出生的父親抱在懷裏的那壹刻起,就把這個幼小的孩子當成了自己的親生骨肉。她壹生都在不停地強調,父親本就應該是她的兒子,只是不小心投錯了胎。她的確盡了自己最大的可能,壹生都在拼命呵護和關愛著這個“投錯了胎”的兒子。

沒有人知道父親真正的生日,檔案裏記載的日期是奶奶第壹次抱住他的那壹天。

父親天生聰慧,小小的年紀就展露出超出同齡人的才華。他是小學裏最年幼卻成績最好的學生。父親的成績好到校長直接免了他的學費,還讓他給低年級的學生上課。小學裏,身為中***地下黨的國文老師給少年的父親傳播進步思想,講述革命道理,發展他成為地下黨的外圍成員。

小學畢業時,爺爺要求父親和家鄉的大多數青壯年壹樣,下南洋去學習做藤藝,掙錢謀生。已經接受了進步思想的父親堅決不從,是奶奶從中斡旋,並且保證父親今後的學業不需要家裏出壹個銅板,爺爺才勉強同意父親繼續求學。

為了幫助父親籌集學習所需的費用,奶奶每天忙完家裏所有的活兒之後,就會點起壹盞小油燈,搖著古老的紡車紡紗織布,積攢起來拿到集市賣錢,再給父親買最便宜的紙筆。三個銅板壹個的筆尖,綁在細細的竹枝上,就是父親最常用的筆。印刷廠印制報紙裁下來的毛邊紙,就是父親最常用的紙張。

父親憑著優異的成績考進了縣中,並且以始終保持全校第壹的絕對優勢,壹路獲得了全額獎學金,順利從縣中畢業。奶奶想給優秀的兒子做壹套新衣服,換下他早就短了壹大截的衣褲,父親卻請求奶奶把做新衣服的錢給他買壹支“自來水筆”。穿著不合身的粗布衣裳的農村少年,終於擁有了他人生第壹支真正的鋼筆。

提起這支鋼筆,父親的眼裏閃爍著喜悅的光芒。即使他後來擁有過許多不同品牌的鋼筆,包括當年風靡壹時的美國派克金筆,都不曾讓他如此興奮。

父親這個在田埂上把柚子當足球踢的少年,憑著壹己之力,憑著優異的成績,順利地考進了中山大學,成了壹名當時的少年大學生。在父親的影集裏,有壹張當年的合影,年少的父親居中,身邊都是明顯高大且年長的青年們。我以為是父親和老師們的合影,沒料到照片裏都是他的同班同學。

考進中山大學的父親還有另壹個身份——當時的他已經是中***地下黨員了。

父親在大學裏如魚得水。面對基本上都是留洋回國的教授,滿口的英語授課,滿黑板的英文書寫,鄉村裏走出來的父親還是照樣在班級裏名列前茅。他學業優秀,經常有出身富裕家庭的同學請求有償代寫作業。眉清目秀的父親積極參加進步團體活動,曾經在女生演員不足的情況下,在進步戲劇演出中扮演女角。

當年,地下黨組織遭到了毀滅性地破壞,父親奉命撤離。他投筆從戎,以大學生的身份加入了東江縱隊,上山打遊擊,直接參加到抗擊日本侵略者的鬥爭之中。

那是抗日戰爭最低沈,最黑暗的時期。山上的遊擊隊員們缺吃少穿,經常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父親說,最艱苦的時候,整天沒有東西吃是常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是常態。蚊叮蟲咬是小事,有些戰友全身潰爛卻無法醫治,備受折磨,痛苦不堪的樣子讓人目不忍睹。

抗戰結束後,根據重慶談判的結果,東江縱隊的指戰員要搭乘美國軍艦前往山東解放區。當壹群面黃肌瘦,衣衫破爛,須發淩亂,形如乞丐,卻精神抖擻,兩眼炯炯有神的人出現在美國軍艦甲板上時,美國水兵被驚得目瞪口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讓入侵嶺南日軍頭痛不已卻無法遏制的東江縱隊是這樣壹番樣貌。

美軍不允許父親他們攜帶武器上船,並且強制他們每人整理個人衛生的同時,還要註射防疫針。為了防止美軍從中設陷阱,東江縱隊的勇士們和美國大兵鬥智鬥勇,保證了群體的完整和基本戰鬥力。

船行至蒼茫大海之中,適逢七月壹日,父親和戰友們壹起,在美國軍艦的甲板上,在美國水兵的虎視眈眈下,舉行了慶祝七壹的活動。父親親耳聽見美軍士兵們議論,不明白這些形如骷髏,壹陣風都能刮跑的人在興奮什麽?

軍艦駛入渤海灣,去往煙臺就是解放區,去往青島則是國統區。在海上漂泊了好些天的東江縱隊的勇士們,根本無法和組織取得聯系,也不知道美國人是否會遵守協議,把他們真正送到解放區?去解放區,東江縱隊的勇士們就是備受歡迎的抗日英雄,去國統區,他們則會直接變成階下囚。

時隔多年,父親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劃過的樣子,和他語氣裏的凝重讓我至今難忘。

父親和戰友們編入了野戰軍,隨著大軍南下,參加了著名的淮海戰役。父親語氣輕松地告訴我,就在總攻前的那天晚上,炮火連天把工事裏搖曳的蠟燭震滅了,眼前壹片漆黑。通訊員壹腳踩翻了放在地上的菜盆。為了不讓首長們沒菜吃,小通訊員摸黑用手捧起泥地上的菜肴,若無其事地裝回菜盆裏。直到每個人都吃了滿嘴泥沙,詫異不止時,小通訊員才囁喏地承認了自己的失誤。

那個場景,想起來就讓人忍俊不禁。

父親南下時配了壹匹有怪癖的馬。這匹馬壹定要跑到隊伍的最前面,到了前面它就自動放慢腳步,還不允許別的馬匹超過它。最讓人無語的是,它還會橫著跑,想方設法阻止其它的馬兒。這匹馬陪著父親從山東壹直到江南,在贛粵邊界的叢山峻嶺中,失足掉下了深淵,不幸身亡。我小時候,家裏壹直保存有壹個叫做“馬褡子”的長形帆布袋,和兩個造型奇特的鐵皮文件箱。這些都是那匹馬曾經背負過的用品。說起這個無聲的戰友,我清楚地看到,父親的眼裏閃動著淚光。

大軍壹路挺進到了廣東,父親在廣州負責青年幹部培訓工作。年輕的老幹部意氣風發,躊躇滿誌。他放棄了調入中央黨校的機會,推薦其他戰友去北京任職。和母親結婚後,父親不僅再次放棄了調往北京工作的機會,還動員大學畢業後,已經回到總政工作的母親壹起到經濟落後的老區,參加新中國步兵學校的創建。

父親的壹生,正如他追悼會上的挽聯上所描述的那樣:“光明磊落,無私無畏,兢兢業業,戰鬥不息”。父親胸前的勛章,是他光榮歷史的見證。他從來不曾炫耀過自己,卻讓我發自內心的敬佩不已。

我們兄弟姐妹三人都出生在軍營,家裏卻從來不缺乏書香縈繞的氛圍。父親書房裏幾個大書櫃滿滿的各種書籍,曾經是我幼時最喜歡駐足之處。

父親是我學業和生活中的良師。我清楚地記得,父親站在家裏墻上貼著的大幅地圖前,眼含熱淚,聲音輕顫地講述他的往事的情景。

父親曾經幫我在作文中稍加修改,使得整篇作文超乎尋常的出色。父親偶爾遇到我在家裏準備參加詩歌朗誦比賽,過來指點了我壹下語氣、語調和情緒表達,我在比賽中直接獲得了壹等獎。記得父親曾經不止壹次用鄉音濃重的口音,教我壹些生僻的成語,四個字,四個字念得字正腔圓,是令我驚訝的非常標準的普通話發音。

我是哥哥弟弟中間的唯壹女孩,小時候家裏壹直請了兩個阿姨。可是,父親卻從來不曾溺愛和嬌寵我。從小就要求我幫著阿姨做簡單家務,還在節假日親自帶領我們幾個孩子動手做煤球。父親曾經因為滿手烏黑的煤灰不能直接握手,讓利用假日前來探望他的老戰友笑話他“在外面是高幹,在家裏是苦幹”。我的大多數生活基本技能,都來自於父親的言傳身教。

當年,在和老戰友們相聚,酒酣耳熱之時,聽到大家對我的誇獎,壹向謙虛謹慎,為人低調的父親頗為自豪地說:“我為我女兒而驕傲。”這句無意中聽到的話,壹直深藏在我的記憶中,也是我從不敢輕易放棄努力的強大動力。我希望自己永遠是父親的驕傲!

當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要到千裏之外去求學時,父親不讓家裏任何人插手,自己關在房間裏,花了整整壹天的時間,把所有我可能需要的生活用品和衣物等等,嚴嚴實實地裝了壹大箱。沈甸甸的箱子,裝著滿滿的父愛。

不論生活和工作中遇到什麽樣的艱難困苦和打擊,父親總是默默地咬緊牙關自己壹個人硬扛。在生活出現了新的曙光,壹切都向好的方面發展時,年僅五十六歲的父親卻積勞成疾,英年早逝!

我萬萬沒有想到,上大學時,父親在火車站臺上揮手告別的身影,竟然是我們父女之間最後的記憶!生離死別,撕心裂肺,痛失至親的傷痕久久不能愈合。

多少年,“父親”是個永遠難忘的話題,每每提及總是忍不住淚流滿面。原本以為這壹次可以平心靜氣地完成這篇懷念父親的文章,紀念父親缺席的父親節,可還是幾次沒有控制住淚水橫流,甚至慟哭不已。

還是忍不住要含淚嘶喊:爸爸,我想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