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傻子的姓名很少有人記得了,這個外號就像影子壹樣跟著他,從未離開過。他姓於,是我小學同學的親哥,他比我們大壹歲,卻非常顯老,四十歲不到的年紀看上去像是個老頭兒,臉上寫滿了故事。每次在路上遇到他,他總是咧著嘴傻笑,我和他講話他愛搭不理,像是什麽也沒有聽到似的,壹轉身走開了。
他小時候不是這樣的,絕對不是。那時我們經常混在壹起,下河摸魚,爬樹捕鳥,上山追兔子,到田地裏偷玉米,做著各種讓大人們生厭的事情,山裏孩子的野性在我們身上壹覽無余。雖然他有時會說些顛三倒四的話,做些稀奇古怪的事,可是對於還沒有上學的孩子來說誰不是如此呢?
他比我早上壹年學。
他和小朋友們坐在教室裏,大家上課、下課、休息,然後再上課,再下課,周而復始,然而壹段時間下來他就顯現出自己的與眾不同。當別人學完了拼音表,他只能記下a o e i u ü,當別人能夠熟練計算20以內加減法時,他計算3+6還需要掰手指頭,每次考試他都是倒數第壹,他的分數從來沒有超過兩位數。倒數第二的那個傻小子決不允許其他人把他倆相提並論,他覺得丟人。
他們班只有他壹個人這樣。我們學校也只有他壹個人這樣。
後來他成了我的同學。他留級了。
他的情況依然沒有改觀,分數個位數,成績倒數第壹。他的個頭不高,本該坐到離黑板近的位置,可是老師把他安排到教室的最後壹排。老師煩他。同學們經常拿他窮開心,他們編了各種順口溜嘲笑他,他咧咧嘴,毫不在意。
在那個學期結束的時候他媽把他領回了家。他輟學了。
從此學校裏少了壹個學生,莊稼地裏多了壹個勞力。放學的路上我們經常看到他跟在他爸的後面,他爸推著壹輛大車,他推著壹輛小車,他們壹前壹後走著。夕陽殘照,他們的背影淒涼。
從那時起二傻子這個名字就纏上了他,他成了孩子們眼中的異類,我們對他指指點點,像躲瘟神壹樣躲著他,笑傳著他做過的各種傻事,說過的各種傻話,隨時提起他總能給我們帶來很多快樂。
由於他弟弟的原因,我們那群孩子經常到他家玩。他爸是個敦厚老實的漢子,少言寡語,勤勞能幹,他媽是村裏數得著的俏媳婦,她對我們格外好,無論我們怎麽瘋怎麽鬧,她從來沒有紅過臉。
他家的門外是壹片開闊地,種著各種果樹,堆放著很多雜物,那是玩樂的好場所。我們在地上打滾,在玉米桿搭成的草垛裏穿行,在麥稭垛上跳來跳去,每當此時二傻子總是抄著手,遠遠的看著,嘴角掛著微笑。
在人們的白眼和嘲諷中,他變得孤僻不合群,漸漸的他成了壹個真正的傻子,獨來獨往,與世無爭,憨憨的傻笑是他的標簽,他無論做什麽事大家都覺得是笑話,人們慢慢無視他的存在。
升入初中後學習的負擔越來越重了,我收起了頑劣,收起了各種雜念,試圖做壹個好學生,我把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全部投入到了書本上,我的生活圈子開始變得狹窄起來,我漸漸地忽視了以前的那些人,冷落了以前的那些玩意兒,可是很多消息還會時不時地鉆進我的耳朵裏。
二傻子瘸了。
那時的農村生活不便,沒有太陽能和熱水器,家家戶戶洗澡是個大問題,通常的做法是燒壹鍋開水,躲在家裏壹點壹點擦洗。這樣洗澡很受拘束,洗得並不暢快,只有夏天這種問題才能得到解決。
村子周圍河流眾多,適合洗澡的地方也不少,白天男人們在那裏洗澡,晚上那裏又成了女人們的天堂,大家約定俗成,互不幹涉,這樣的做法壹直沿用下來。
據說那天二傻子摸黑跑到了女人洗澡的地方,探出頭來偷看,被發現後他並沒有跑,他傻乎乎的呆在那裏,癡癡地笑著,手舞足蹈,那群女人發瘋了壹般,對他拳腳相加,壹頓胖揍,他的左腿被打殘了,到現在他走路都是壹瘸壹拐。
再後來我上高中,上大學,畢業、成家、生子,壹直漂泊在外,老家的那些人那些事與我漸行漸遠。每次回家探親我總要到村頭轉轉,到地裏看看,我和我的發小們很難聚到壹起了,他們和我壹樣,住到了城鎮,在外面打拼,過著牽腸掛肚的日子。
可是我每次都能遇到二傻子,他的生活圈子從來沒有離開過村子,他往返於田間地頭,房前屋後,幾十年不變,他就像是壹只井底的青蛙,他能看到的世界只有村子那麽大。
世界很精彩,它瞬息萬變,光怪陸離,這裏充斥著形形色色的人,發生著奇奇怪怪的事,大家在這裏盡情地嘲笑著別人,也被別人盡情地嘲笑著;世界也很無奈,有太多的事情讓我們煩惱,有太多的情感讓我們憂傷,可是這些精彩和無奈對於二傻子來說無關緊要,他拖著那條瘸腿,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他傻傻的笑著,沒有煩惱,沒有憂傷,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他活出了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