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豫南南部的壹個古樸的小縣城,我記事時古城墻的遺址尚存,城中東西南北筆直交叉的十字大街連接著各條小巷和人家。我家就在縣城北大街城鄉結合部的壹個小巷裏。
那是壹個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不算豐富的年代,城裏沒有樓房,目之所及,全都是“人”字型結構的平房。平房又有青磚黛瓦和土坯草房之分。少部分富裕人家住的是瓦房。住草房子的,絕大部份是農村人家,也有個別城鎮戶口的,我家就屬於後者。草房子與現今旅遊時看到的杜甫草堂那樣的茅草房不同,壹是它的房頂上鋪的不是茅草,而是當地野生的壹種經久耐用的淮草。二是草房子房頂下方邊緣處都有壹排突出到墻體之外的瓦檐,俗稱滴水檐,用來預防雨水滴瀝到墻面上。
那時候既沒有覺得深宅大院的樓瓦房有什麽好,也絲毫沒覺得自己的草房子有什麽不好。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下雨天裏,左鄰右舍都是封閉門戶,生怕雨水擠進屋裏,而我家卻房門大開著,因為要接雨水。
每每看著天要下雨,我們姊妹幾個就習慣性地把屋裏的盆盆罐罐都找出來,挨個擺在門口的瓦檐下。即便是半夜裏下起雨來,要麽按奶奶的吩咐,白天早已提前擺好,要麽是奶奶臨時起來,獨自壹個個擺上。
那時候下雨似乎比現在多。雨剛下起來的時後,我們像嘰嘰喳喳的小鳥壹樣,在門口擠作壹團,爭相觀望著,議論著。盡管盆盆罐罐大小不壹,高低不齊,但有壹個***同點,它們都是圓的。哥哥說它看上去像壹串糖葫蘆,說滴水的聲音像開音樂會。奶奶站在我們身後不說話。我們的心隨著盆盆罐罐裏的水位升高而欣喜,或者,因為雷聲大雨點小接不到水而焦急。
起初,爸爸媽媽都在縣城裏的小學教書,後來,爸爸響應去偏遠鄉村支教的號召,去了離縣城30多裏遠的壹所鄉村小學。再後來,弟弟出生不久,似乎沒有征兆地,媽媽突然就患上了急癥,得病不到壹個星期就去世了。
媽媽去世那壹年我7歲,哥哥9歲,比我小的還有兩個妹妹和壹個弟弟。媽媽走了,家裏大人就剩爸爸和奶奶。那天出殯回來已是午後,雖然院子還是那個院子,家還是那個家,可是感覺上,就像剛剛被盜過壹樣,院子裏樹上的樹葉稀稀拉拉的,屋裏淩亂不堪。傍晚的時候,爸爸的壹個好友,也是街坊,領來壹個拉車的,車上載著壹口倒圓臺形狀的陶瓷水缸。水缸很大,我和哥哥剛剛合抱得住,高度和5歲的妹妹壹般高。幾個人把水缸從車上卸下來,攜手擡到竈屋裏,放在了門後的墻角處。
那時侯還沒聽說過“自來水”這個詞。生活用水只有兩個途徑,洗洗刷刷的可以去水塘,但飲用水就必須去就近的擔水井。因為地質原因,縣城裏的水井寥寥可數,而且水井還特別深。小城的家家戶戶都有壹條扁擔兩只水桶,還有像盤著的長蛇壹樣的壹捆子井繩。我家東邊300米遠的那口水井,算是距家最近的了。曾經有壹年大旱,那口水井臨時枯竭,爸爸不得不到北關外去挑水,北關外那口井離家壹裏多遠,爸爸挑滿壹缸水要六個來回。
挑水是個力氣活兒,把水從井裏提出來更是技術和風險並存。這在別的家庭並不算什麽,但在我家,卻是壹個大問題——奶奶年過花甲,而哥哥才九歲,老的老小的小,我們都不能挑水,所以,挑水的重擔自然就落在了爸爸壹個人身上。縣城到爸爸教書的地方不通公***汽車,爸爸騎自行車上班,每星期回家壹次,所以,每周末臨走前,爸爸必定要挑滿壹缸水。
平時奶奶盡量儉省著用水,能去水塘裏洗的盡量去水塘,洗菜的水澄清了重復著用,這樣緊緊巴巴地壹缸水夠吃壹星期。偶爾不夠吃,或者夏天天熱,不到七天頭上水就變質了,奶奶只好想別的辦法。遇到舅舅或老表等親戚上門,不用說都主動給水缸蓄蓄水,而有時候就得求鄰居幫忙。
奶奶不喜歡總是勞煩鄰居,所以,那個時候另壹個辦法就是接雨水。我和哥哥把房檐下接滿了水的盆盆罐罐或端或提,小心翼翼地移進屋裏,放上半天或壹夜,水澄清了,就可以用來刷牙洗臉、洗碗刷鍋了。奶奶說,雨水不能喝,喝到肚子裏會長石頭,所以我們從來沒喝過,奶奶當然也不會用雨水做飯。
長大後才明白,喝了雨水也不會讓肚子裏長石頭,奶奶是騙我們。
? 02/…
那時候,姊妹五個當中,我是最調皮的壹個。
下雪天裏,草房子的房頂上積雪融化後的雪水從淮草裏滲下來,隨著夜裏溫度的降低結成冰,到了早上,壹米多長、棒槌壹樣粗的冰溜子掛在瓦檐下面,在雪過天晴的日光下熠熠生輝。每每這個時候,我就會拿棍子把冰溜子敲下來,或當免費的冰棍含在口裏,或是當作寶劍對著弟弟妹妹揮舞,甚至趁他們不備,塞進他們的脖頸裏。那壹彎壹彎的交互相扣的漂亮瓦檐,竟因為我屢次三番的敲冰溜子,變得像我們該換的牙齒壹樣參差不齊。當然,我也少不了被爸爸和奶奶訓斥。
草房子住久了,房頂上會生出大小不壹的像多肉壹樣的植物,有的翠綠,有的墨綠,有的血紅,有的醬紫,底襯著淮草清淺的黛色,看上去像極了美術課本上的油畫。奶奶說那叫太歲草,不能拔下來。可我偏偏不聽,常常趁奶奶不註意,拿竹竿搗幾棵下來。直到長大後才知道,那太歲草代表福氣,包含著奶奶對這個家、對我們姊妹幾個的殷切期望。
那時哥哥比我文靜,比我懂事得多。媽媽去世後的第二年,哥哥壹度對擔水發生了興趣。幾次看見,爸爸擔完最後壹擔水,哥哥跟在後面拿井繩的時候,趁爸爸不註意,偷偷地往井裏看。受哥哥的影響,更是被強烈的好奇心驅使,那天讓我拿井繩,我也往那個奇妙的井下世界望了壹眼——我小心翼翼地接近井口,弓著腰往前探出半個腦袋,當目光穿過空洞的昏暗,掉落在只有奶奶照臉的鏡子壹般大小的水面時,我不由得心理突突直跳,瞬間把半個腦袋縮了回來。
此後便有了我與哥哥第壹次擔水的經歷。
記得那是夏日壹個被蟬鳴填滿的中午,奶奶手裏握著芭蕉扇靠在躺椅上睡著了。哥哥拉著我的手到竈房水缸前,舀起壹瓢水端到我面前,跟我說:“妳聞聞,這水都臭了。”
我湊近水瓢吸吸鼻子,果然嗅到壹股腥臭味。我點點頭。哥哥說:“我們去擔水!”
我不由得想起那次往井下望的情景,心裏又是打鼓壹樣突突直跳。
悄悄地走到房檐下,哥哥學著爸爸的樣子,拿起扁擔放到肩上,笨拙地勾起兩只水桶,我抱起壹捆子井繩,躡手躡腳地往門外走,出了大門我不由得回望了壹眼,奶奶依然在睡夢中。
本來井沿附近柳樹下經常有人乘涼聊天的,但可能是那天天太熱的緣故,除了樹上知了的聒噪,樹底下壹個人也沒有。是世界太空曠,還是我太膽小,像腳底踩在棉花上壹樣,我顫顫兢兢地在離井口兩米遠的地方站住。
哥哥接過我遞給他的井繩放在井沿上,用壹端的環形鐵鉤子鉤住桶襻兒,捋著井繩,壹把壹地順進井裏。感覺到桶接觸了水面,開始左右擺動井繩,接著,壹把壹把地往上拔,每次打上來的水都是小半桶。如此反復四次,最後勻成兩個大半桶……自始至終,我都是壹個膽小的旁觀者,至今我還能感覺出來,後來我把井繩緊緊地抱在懷裏,我從來都沒有抱那麽緊過,就仿佛井繩的另壹頭系著哥哥的命運壹般。
壹路上歇了兩次,終於把水擔到了家。可是,畢竟是第壹次,又那麽遠的距離,放下水桶時“哐當”壹聲——奶奶醒了。待看明白了是怎麽壹回事時,奶奶忽地壹下站起身,邁著伶仃的小腳沖過來,把手裏的芭蕉扇顛倒了個頭,抓著芭蕉扇葉子的壹端,扇柄像雨點壹樣劈裏啪啦地落在哥哥的頭上。
那個時候頭腦簡單,只覺得哥哥做了好事,還挨了壹頓打,卻體會不到自己的“好心”給長輩帶來的巨大的心理負擔。
那個星期六晚上,哥哥怯生生地躲在裏屋昏暗的煤油燈下寫字,怕爸爸回來知道後再挨打。
周末的夜黑而漫長,直到蟈蟈的催眠聲把我送入夢鄉,爸爸都沒回來,爸爸總是那麽忙。第二天爸爸雖然只是訓斥了哥哥幾句,可這事兒卻沒有完——
周末爸爸照例擔滿壹缸水走了之後,第二天壹大早突然又回來了。望著爸爸滿臉的憔悴和疲憊,我和哥哥,當然奶奶也是,我們都感到詫異——雖然是暑假,但爸爸管著學校後勤,負責著學校的房屋、桌椅修繕,從來沒有在家多呆壹天過——為什麽昨晚剛走,這壹大早又回來了呢?
爸爸和奶奶在裏屋裏說了幾句話,出來摸了摸哥哥的頭,抱了抱弟弟妹妹,壹口氣喝完奶奶遞給他的半碗面湯,推起自行車就又走了。
爸爸走後,我們姊妹幾個圍著奶奶,問爸爸回來幹啥。奶奶禁不住再三盤問,嘆口氣道:“妳爸昨天夜裏做了個夢,夢見哥哥掉井裏了,夢醒了再也睡不著了,早上天不亮就騎車趕回來了。”
奶奶的眼眶濕潤了,哥哥哭了。
我沒哭,但似乎是從那以後,我不那麽調皮了。
03/…
哥哥向爸爸保證以後再不擔水,他想到了另外壹個辦法——攢錢買水。聽他說“買水”,我瞬間便想起了那個賣水老人和他的搖鈴聲。
家大門口到街口約百米遠。那時候大街上,沒有汽車轟鳴,沒有音響播放,甚至都沒有叫賣聲。相對比較安靜的環境裏,有三種聲音在我的記憶裏印象深刻:壹種是賣貨郎的撥浪鼓“波啷啷”的脆響;壹種是賣油郎手裏的鐵片“叮叮叮”的敲擊聲,悠遠而綿長;還有壹種就是賣水人“嘀鈴鈴”的搖鈴聲,比前兩種聲音要響亮得多。
三種不同的聲響中,我們自然最喜歡撥浪鼓的聲音。壹旦撥浪鼓的聲音響起,我們就會立刻停下所有的遊戲,雨後春筍般地從四面八方冒出來,壹窩蜂地擁上去,圍著貨郎擔,翻出衣兜縫裏藏匿已久的壹分二分的硬幣,換來或糖豆或其它什麽。奶奶最惦記賣油郎,等賣貨郎挑著擔子走遠了,我們回到院子裏,奶奶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們聽:“賣油的有幾天沒來了。”言語裏充滿了期盼。這個時候,我就知道,廚房裏的香油瓶子快見底了。
童年對壹切甜的東西的敏感,讓我對西關外那口“甜水井”充滿了無限遐想,後來從大人的眼神裏漸漸明白,認為那井水像糖豆壹樣甜簡直就是個笑話。所謂的甜,就是不鹹不澀罷了。上學以後,路上遇見那個賣水的,不免會站在旁邊觀看:膠輪的人力車上,橫臥著壹個用鐵皮制造的汽油桶改造的大水桶,桶的上部開壹書本大小的方孔,焊接上壹個四方形的漏鬥,作註水用。桶的底部焊上壹段直徑3-4厘米的圓管,圓管上再套上壹段自行車的內胎,作放水用。
水按桶出售,壹桶水5分錢。
壹年四季,無論刮風下雨,天熱天冷,賣水人的搖鈴聲都會每天早壹次、晚壹次地照常響起。但爸爸和左鄰右舍決然是不會去買水的。而且,偶爾遇見有人買水,還常常顯露出鄙夷的神色——在那個生活窘迫的年代,有免費的水吃,怎麽能把錢扔在買水上呢?爸爸壹個月36元的工資,要養活壹家七口人,每月除了煤米油鹽,再扯幾尺給我們做衣服的粗布就沒了。現在想來,那時爸爸才是名副其實的“月光族”,不僅月月光,常常還要預支、借債。
童年小縣城的四條街,東大街有電影院,有開萬人大會宣判犯死刑犯的大廣場;西大街有戲院,有縣政府大院;南大街有新華書店,再往南還有古城墻遺址和吊腳樓。唯獨北大街顯得冷清,只有壹個廢品收購站。然而,冥冥之中就仿佛上帝故意的安排壹樣,讓人沒想到的是,後來那裏竟成了我和哥哥取錢的“銀行”,買水的錢全都是在那裏賣廢品賺來的。
第壹次收集廢品特別不容易,之前因為賣貨郎的誘惑,眼皮子底下能賣的,廢鐵廢銅廢書本報紙等,早都賣凈了。所以,那壹次選擇了賣碎玻璃,壹放學就出門撿,連續撿了幾天。為了把地上的玻璃摳出來,手都割破了。
那天放學回來,我和哥哥慌慌張張地把壹籃子碎玻璃擡到收購站,再揣著兌換來的壹角三分錢興沖沖地返回家候著。當聽到賣水人嘀鈴鈴的搖鈴聲在巷口響起,第壹次發現,那聲音竟也那麽好聽。
哥哥提上兩個桶前面走,我拿壹根木棍後面跟,小腳伶仃的奶奶追到大門外,我回頭自豪地揚揚手,我說:“去買水!”
我們把壹角錢交給賣水老漢,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往桶裏放水,看到沒把水放到與桶口平齊,那壹刻我心裏好失望。結果,把木棍穿在桶襻兒上,擡著才走了幾步,水就往外濺。哥哥怪我“路都不會走”,說著連忙把桶放到地上。再壹次擡起來走水還是往外濺,於是再放下……哥哥讓我把木棍抽掉,獨自用手掂起水桶,走六七步放下歇壹口氣,再走六七步再放下歇壹口氣……我跟在後面,無助,委屈,又是心疼,眼淚差壹點濺出來。
好心的鄰居看見了,上前幫忙把水提回了家,還向奶奶誇獎我們長大了。奶奶把鄰居送出大門,回身去雞窩裏摸了兩個雞蛋,用我們買的甜水,破例做了壹鍋雞蛋面片——記憶裏那是我童年最好吃的面片,吃得我直打飽嗝還想吃。
那之後挖空心思收集可賣的東西,賣過桃仁、杏仁、橘子皮,賣過槐米、楝樹果,還賣過土鱉子、蟬的殼等。後來正苦於實在想不起來賣什麽的時候,爸爸給我們出了個主意——挖地骨皮。周末爸爸還給我們帶回來了壹個挖地骨皮的工具——鄉下刨花生的鐵耙子。
地骨皮是壹種中藥,其實就是枸杞的根。挖地骨皮要到城外,農田邊上,溝渠的沿上,古城墻的半坡,到處都是。下午放了學出去挖,到天黑時回來,就能挖上壹籃子。回到家裏,撿起壹段段新挖的根放到石頭上,用錘子輕輕地壹砸,砸個皮開肉綻,把皮揀起來,攤到太陽底下涼曬,曬幹了就可以去賣了。
那時每次去賣地骨皮,少則可以賣三四角錢,多則可以賣六七角。就這樣,我和哥哥用自己的雙手,自己的勞動,終於改變了家裏接雨水,吃水難的狀況。只是爸爸每每周末走的時候,依然把水缸擔的滿滿的。
爸爸樂意我們通過勞動鍛煉自己,可又不希望我們太累。
後來有壹次去城外挖地骨皮,意外發現壹滑坡處的土層裏,裸露出壹串串泛著綠色銹跡的銅錢,我們又緊張又激動地撲上去,又是撿,又是挖,把頭上的帽子取下來把銅錢放進去,沒有回家直接去了收購站。至今都忘不了銅錢倒入那個收購員的秤盤子裏時“嘩啦啦”的脆響。那次壹***賣了7元7角6分錢,相當於爸爸壹個月的五分之壹的工資還多,五分錢壹桶的水可以買150多桶。我和哥哥歡天喜地拿著錢跑回家,回到家就把事情的經過壹五壹十地給奶奶說了,還說爸爸以後可不用擔水了。
周末爸爸回來聽說後,果然現出興奮的神色,朝哥哥伸出手:“錢呢?我看看。”待哥哥自豪地將錢遞上,卻不料爸爸數過之後,只把零頭退還給了哥哥,壹邊把錢裝人上衣口袋,壹邊說:“怎麽能不擔水呢……給妳倆壹人買壹雙解放鞋,喜不喜歡?”爸爸說著,擔起水桶挑水去了。
看著爸爸出了大門,壹旁的奶奶說:“還不是怕妳們再去井裏擔水,不然壹分都不會退給妳們。”
? 04/…
十歲那年的那個暑假,爸爸調回了縣城的小學。從此,爸爸再不用壹次擔滿壹缸水了。爸爸也禁止我和哥哥再撿破爛、采草藥,要我們專心讀書,好好學習。
1977年恢復停止了十年的全國高考,那時我和哥哥都在鄉下知.青.農場勞動鍛煉。四季度的時候,上面通知準備參加高考的可以回家復習,我和哥哥同時被爸爸招回城裏復習功課。
爸爸暫時打消了翻修房子的念頭,為我們提供安靜的復習環境,並把他認識的縣高的老師請到家裏,給我們復習指導。
做夢都沒想到,高考放榜,哥哥考了全縣第壹,我考了全縣第五。那陣子我和哥哥倒沒什麽特別的感覺,但爸爸異常高興,壹時間成了小城街談巷議人見人誇的名人。
隨後,我到上海讀書,哥哥去了北京。四年後大學畢業,正趕上重知識、重人才,我不但留在上海工作,而且單位裏還分配我了兩居室的房子。
清楚地記得,第壹天單位報到,晚上壹個人回到新房子裏,興致盎然地擺弄著廚房裏的水龍頭、洗浴間的淋浴花灑,腦海裏瞬間浮現出童年時房檐下接水的映像——最難忘每每雨剛下起來的時候,由於盆盆罐罐都還空著,房檐上的水滴重重地砸在盆底罐底上,發出的聲音五花八門,有的沈悶,有的清脆,有的像晨鐘暮鼓,有的如銅鑼鐃鈸。白天裏,給浩浩欲沸的市聲平添了生氣,在夜晚,又給寂靜的夜帶來壹些淒涼。和童年裏瓦檐下的滴水壹起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腦海裏的,還有奶奶和爸爸對於我們的愛。
那壹刻,我禁不住跑到大街上,給爸爸打了個公用電話,我說:“爸爸,我有房子了,妳壹定要來看看,就是別的什麽都不看,也要來看看我屋裏的自來水,永遠都流不完的自來水……”
又過了三年,爸爸退了休,在我的再三催促下,爸爸終於來了上海。因為我向爸爸提起過我和女朋友經常壹起做飯吃,結果爸爸來時候帶了許多家鄉的土特產,有芝麻香油,芝麻醬,花生米、腌野蒜、還有油條和我最愛吃的楊家糕點。那天我和女朋友小惠到虹橋火車站接他,取下爸爸胸前和後背上的大包小包,望著爸爸滿頭的白發和像風幹了的橘子壹樣的滿臉皺紋,望著爸爸因為長年擔水造成的高低不平的左右肩,我真真切切地感到,爸爸老了。
媽媽去世後爸爸孑然壹身,壹直忙於工作和我們的成長,連家鄉的省城都沒去過。這壹次,我特意請了三天假,加上星期天,我按四天時間,為爸爸設計了壹次以“水”為主題的江河湖海遊。其中,江是黃浦江、長江,河是蘇州河,湖是澱山湖,海,當然就是東海了。
蘇州河線路,除了觀賞兩岸的自然風光和壹些優秀的歷史建築,還順路參觀了四行倉庫遺址、上海造幣博物館和我的母校。1937年“淞滬會戰”末期,國民黨軍隊西撤,只留下400余人固守四行倉庫,他們為和平直面炮火,以血肉之軀誓死堅守,彰顯了中華民族寧死不屈的氣節。爸爸感嘆幸福生活來之不易,叮囑我要好好珍惜。地處蘇州河畔的上海市優秀歷史建築上海造幣博物館,獨樹壹幟的“造幣工藝”展示和琳瑯滿目的產品相結合,讓爸爸想起了當年他看得比命都重的每月36元,想起了依靠這點工資支撐起壹家七口壹路走來的艱難歷程。望著櫥窗裏歷代使用的古錢幣,我不由得想起了那次賣給廢品收購站、賣了7元7角6分錢的那壹帽子銅板,看上去壹模壹樣的孔方兄。在我的母校,參觀完中西結合風格的校舍教樓,以及我曾經的宿舍和教室,傍晚在學生食堂體驗學生餐,臨走時爸爸把學生沒關緊的水龍頭壹壹關上。
黃浦江線路,遊覽了外灘、東外灘和吳淞口。站在外灘舉目遠眺或是徜徉其間,波光粼粼的江面上遊輪川流不息,堤岸上中外遊客熙熙攘攘。無論是風格迥異的萬國建築博覽群,還是俏立於黃浦江於蘇州河交匯處的外白渡橋,都是中國近現代重要史跡和代表性建築,是上海的地標之壹。位於東外灘的上海楊樹浦水廠,是中國第壹座現代化水廠,於1883年建成。在隨後的100多年裏,隨著沿“兩江”更多的水廠、水庫的建成,上海的原水供應,逐漸由原來70%黃浦江水、30%長江水,變成了70%長江水、30%黃浦江水,從而使上海自來水的水質大幅度提升。來到自來水展示館,爸爸看得格外仔細,對水的凈化流程、如何避免突發汙染、如何應對鹹潮入侵都要看個明白。吳淞口是黃浦江匯入長江的入江口。歷史上曾經是扼守長江、黃浦江的重要軍事基地,清政府曾在此建造水師炮臺。站在江堤上,眺望著流經祖國大地11個省份的濤濤長江水就在眼前匯入東海,爸爸不由得發出“大江東去,浪淘盡”的感慨。
在上海陸域最東南處的南匯嘴看海時,正趕上海水落潮。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海水的鹹濕味,壹望無際的海面,漂泊的船只渺小得恍如塵埃。灘塗上,到處是撿泥螺、捉小蟹的趕海人。我和爸爸卷起褲管赤腳走在灘塗上,壹邊感受著腳下綿綿海沙的溫馨,壹邊聊著關於大海的話題。爸爸說:“盡管地球上水的面積和陸地面積的比是7:3,但是地球上的淡水資源還不到總水量的3%。如果不節約用水,地球上的最後壹滴水,將是人類的眼淚!”沒想到,前壹天在自來水展示館看到的廣告語,爸爸竟然壹字不差地記下了。
澱山湖位於黃浦江上遊,是上海最大的天然淡水湖泊,素有“風吹蘆葦倒,湖上漁舟飄,池塘荷花笑”之美譽。遊覽中,我陪爸爸走到壹段不設防的湖邊,在壹塊礁石上坐下來。陽光灑在水面上,湖水水質清澈,水底小海螺爬過的印痕,宛如某個大書法家的筆跡。柔軟的水草從水下悠悠浮出水面,像是書法家筆跡的延伸。爸爸用手掬壹把清涼的湖水,久久地凝望。水從他如枯樹皮的指縫裏滲出來,壹滴壹滴,滴進湖裏,滴水相融。
爸爸突然說:“妳們用水,水管都是開到最大,洗手打肥皂也不關水管,水壹直流。還有小惠洗菜,壹個葉子壹個葉子地洗。刷碗也是,反復地沖洗。”
我略微沈吟,解釋說:“現在市面上賣的蔬菜,沒蟲眼的,上面可能殘留有農藥;有蟲眼的,沒打農藥,上面可能粘附有蟲卵,得仔細洗。”
幾十只海鷗,在湖面上盤旋了壹會兒,然後落下,圍臥湖面,像是在開會。
“妳奶奶也買過壹次水。”爸爸望著遠處那群開會的海鷗,沈浸在往事的回憶裏,“那天早晨,妳奶奶做飯,往水缸裏舀水時,發現缸裏漂了壹只死老鼠。水不能吃了,又不能去別人家借水(家鄉有不能向別人家借水的習俗),怎麽辦?奶奶只好把饅頭烤烤,讓妳們就著鹹菜吃了,再喝點開水,先讓妳們去上學。然後就等著賣水人的鈴聲……如果當時缸裏掉的是壹只菜蟲,妳奶奶會買水嗎?”
奶奶是在我大壹下期時去世的。奶奶是從那個社會走過來的人,奶奶是個小腳女人、家庭婦女,沒見奶奶看過書寫過字。但在我心裏,從來沒覺得奶奶是壹個沒文化的人,這不僅是因為她良好的品德和為人,更因為我對她這樣的認知——她會識天氣。在那幾年吃水難的日子裏,她能通過周圍環境、天相和動植物的變化,準確地判斷出未來天氣的變化,下不下雨。她那些經常掛在嘴上的天氣諺語至今我還記憶猶新:“雲彩南,水漣漣,雲彩北,曬幹坯”“久晴大霧雨,久雨大霧晴”“燕子低飛鳥洗澡,大雨隨後到”“螞蟻搬家蛇過道,大雨不久要來到”“水缸出汗蛤蟆叫,必有大雨到”……她的天氣預報往往比家門口堂屋上方掛的那個方匣子裏的人預報得還準。在我幼小的心裏,奶奶就是壹個氣象專家。我曾經不止壹次地問她:這麽多天氣諺語妳是怎麽知道的?
現在想來,那個時候,不但要接雨水補貼生活用水,而且天氣的冷暖,還關乎著我們的穿衣,關乎著我們的身體健康。生活是壓力也是動力,奶奶識天氣的功夫,全然是被生活逼出來的。
用手握不住的,不止是水,還有時間。時光流逝,永不停歇,像秋風卷走落葉,它能卷走所有的人,奶奶就是其中之壹。那壹刻,想象著奶奶在那個不尋常的早上,顛著小腳前往巷口買水的艱難,我早已泣不成聲。我說:“爸爸,您說得對……”
05/…
寫下這些文字,父親離開人世也已近十個年頭。原來老屋的瓦檐草房,歷經幾次改造,如今,弟弟早已在原來的地基上蓋起了三層樓房。同樣,當年擔水的那口水井,也早已被高樓大廈踩在腳下。還有,曾經的廢品收購站,也在後來擴街時遷走而沒了蹤影……偶爾千裏迢迢回到家鄉,沒有了奶奶,沒有了爸爸,放眼四顧,全然不見童年的痕跡。然而那些關於接水、擔水、買水的記憶,卻歷歷在目,恍如昨日。遺憾那時年齡小,不理解奶奶和父親的艱辛,遺憾長大後貪圖自己小家的安逸,沒能常回家看看,電話交流都少之又少。子欲孝而親不在,多麽希望能回到當年。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