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街上很少有人行走，寒風就顯得有些肆無忌憚。聽那壹聲聲的吼叫，很有壹些橫沖直撞的架勢。無論寒風施展怎樣的威力，人們除了偶爾看壹眼晃動的禿枝，便又恢復到各自的狀態。仿佛鎮街上的壹切景象都與他們的生活無關。至少在這個傻妮到來之前，人們的表情是這個樣子的。
起初，這個大約十二三歲的女孩走在大街上的時候，並沒有引起人們的註意。直到那幾位曬太陽的老人跟了過來，並不停地詢問，這是哪裏來的傻妮？這是哪裏來的傻妮？大家才從櫥窗裏把視線轉向了這個女孩。有幾家店鋪的老板也走出門來，跟著好奇地問，這是哪來的傻妮？這個只知道張著嘴傻笑的女孩，看到周圍有人在看她，笑得更加開心了。隨後，她每走到壹個人跟前的時候，還故意撅著屁股，做出壹個放屁的樣子。嘴裏不停地發出“吥吥”的聲音。引得周圍的人哈哈大笑起來。大家的笑聲讓女孩頗為得意，再次模仿起放屁來，聲音更加響亮，動作也更加誇張。很快，鎮上的人們便被她吸引了，相繼有更多的人從屋裏走出來，加入了圍觀的行列。
我就是看到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才從店裏走出來的。我上前仔細地端量了壹下女孩。她長得還算秀氣，如果不是臟得壹塌糊塗，是很招人喜歡的。此時，她傻笑的樣子和醜陋的舉動給小鎮上的人們增添了樂趣，讓整個中心大街壹下子有了生氣。還有人不斷地從遠處走過來看熱鬧。她來自哪裏誰也說不清楚，有人猜測她是鎮上某個人家的親戚，很快又被人否定了。大家在小鎮上住著，每家的情況也都知道個壹二，沒有人記著誰家有過這樣的親戚。有人又說，看來是遠路的，以前沒在附近看到過她。看大家不停地相互詢問，孫大娘站在壹邊直接對那女孩說，妳家是哪裏的？妳是怎麽跑到我們這裏來的？女孩絲毫沒有理會孫大娘的問話，依然做著那個放屁的動作。逗得周圍的人笑聲壹陣高過壹陣。這時，孫大娘看不下去了，走上前來拉住她說，別在這裏丟人顯眼了，壹個小閨女子家就不怕別人笑話？趕快回家去吧。女孩掙開孫大娘的手，充滿敵意地看了她壹眼，轉身向路邊的麥地裏走去了。走出去不多遠，她還沖孫大娘做了壹個放屁的動作。孫大娘想攆上去，再說些什麽。可剛走了幾步，看那個女孩走得近乎於小跑了。只好站在看裏，嘆了口氣。
隨後，有人沖著女孩喊，趕快回來，那裏不是條路，只是壹片荒坡。女孩像沒聽見壹樣，始終沒有停下腳步。她在麥地裏走了壹會兒，又轉身走向了不遠處的壹片樹林。看著女孩遠去的背影，孫大娘喃喃地說，也不知道是誰家的閨女，傻成這個樣子了怎麽還不好好看著呢？萬壹有個意外可就麻煩了。孫大娘的這句話提醒了大家，都不由地為她擔起心來，便紛紛地議論著。過了壹段時間，女孩的身影在樹林裏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大家也只好談論著相繼散開。
鎮上的人們再次發現這個女孩的時候，她已經在我的服裝店附近的壹個橋洞裏面住了下來。此後，經常有人來到橋下看她。由於離得近，沒有生意的時候，我也走了過去。真不知道她是怎麽想到來橋下住的，幾米長的橋洞子就像是壹個風道，站在外面還不時地感到寒風吼叫著侵襲而來。我擠進人群的時候，女孩正蹲在壹團厚厚的麥稭上。盡管如此，她的兩頰還是已經凍得通紅。看到我們圍觀，她嘴上仍然傻傻地笑著，不過，看她凍得瑟瑟發抖的樣子，肯定沒有心情再做那些醜陋的動作了。有個孩子指著她說，她也不傻，還知道在下面鋪壹些柴火呢。另壹個人說，不是她自己鋪的，是孫大娘抱來麥稭給她鋪的。正說著，孫大娘又抱了些麥稭走過來圍在了她的身邊。眾人像是受了啟發壹樣，紛紛走到外面尋來了很多的玉米稭稈，很快，就把橋洞的另壹側堵了起來。有了這道簡易的“擋風墻”，大家的心裏也跟著暖和了壹些。
女孩雖然還是見誰都傻傻地笑著，偶爾也沖大家做著那個放屁的動作。不過，大家已不再把她當作樂趣，而是成了大家的壹個心事。空閑的時間來看看女孩成了鎮上的人們壹項生活內容。大家來的主要目的就是看看她需要些什麽，以便盡快從家裏給她拿來。中午，我讓妻子多買了幾個蒸包，給女孩送了過去。不壹會兒，妻子竟把那些蒸包又提了回來。我忙問，那個女孩是不是走了？妻子說，沒走，還在那裏呢。我指了指蒸包說，那妳怎麽沒有讓她吃？妻子說，那女孩生活得還算不錯，不但有人給她送去了被褥和衣服，連飯菜也是各種各樣的。我去的時候，她正壹個手拿著饅頭，壹個手拿著油條，吃得正香呢。面前還有用各種方便袋盛去的壹些土豆絲、西紅柿炒雞蛋、山藥片等內容不壹的熱菜。我又問，妳那也不至於把蒸包再拿回來。放在那兒，讓她啥時餓了，啥時吃不就行了。妻子說，包子涼了就不好吃了，就那些飯菜她壹時半會兒也吃不完。到了下午，我提前買了熱的再給她送去。我點了點頭，心想，看來鎮上的人們都在默默地關懷著她，她也算是有個著落了。
可這樣下去終究不是個辦法，孫大娘便召集大家商量著想方設法地聯系上她的家人。為此，他們在孫大娘的家裏開了個小會。大家壹致決定，到附近的幾個鄉鎮上張貼尋人啟事。於是，經營代銷店的張姐拿來了筆墨紙張。鎮中學的趙老師寫了尋人啟事。那幾個經常曬太陽的老大爺主動承擔了張貼尋人啟事的任務。他們還做了詳細分工，每人負責壹個鄉鎮。隨後，便各自騎了自行車立即行動起來。
大家分頭忙碌了幾天，尋人啟事也張貼了不少，可效果並不明顯。除了有幾個人給女孩送來些衣物外，沒有他家人的任何消息。孫大娘又把大家召集到壹塊繼續商量辦法。有人突然想起，應該到有集市的村裏去散發傳單。趕集的人不但多，而且五裏八鄉的人都有，這樣宣傳面就大了。孫大娘壹拍大腿，興奮地說，對，早怎麽沒有想到呢？這個辦法好。於是那幾位大爺又承擔了去散發傳單的任務。
幾天過後，壹位自稱是女孩父親的中年男子真就找了過來。他找到女孩時，還帶著壹身的酒氣。可當他要帶著女孩回家時，那個女孩不再傻傻地笑，反而嚇得用被子蒙住臉縮成了壹團。那男子伸手拉了她壹把，吐了口酒氣說，妳這個傻妮子，還不趕快跟我回家，跑在這裏丟人現眼。聽他說完，女孩縮得更緊了。看到女孩驚恐的神色，孫大娘趕忙阻攔說，妳是她的父親嗎？怎麽把她嚇成這樣子了？那男子耷拉了臉說，我當然是她父親了，這是個傻妮子，她有時嘿嘿地笑，還有時哇哇的叫，現在這樣子有什麽奇怪的？孫大娘不放心，又說，不行，妳得拿出證件來，否則大家夥都不會同意妳帶她走。這時，大家也紛紛要求那男子拿出證據。那男子嘟囔了壹句，帶自己的孩子回家還要證據？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可他嘟囔完後，還是從懷裏掏出了壹張照片遞給孫大娘說，不信妳就看看吧，這是我們全家的合影，最邊上蹲著的就是她。孫大娘辨認了壹下，又讓大家跟著辨認，確實是女孩的父親。便沒再阻攔。還幫著那男子把女孩拖上了車。這時，有人給她拿來了壹些食品。還有人不停地囑咐她回到家裏不要再亂跑了，以免讓家人著急。我看她穿的衣服已經不成樣子，便從店裏拿出壹件過時的羽絨服讓她穿上了。但無論大家對女孩怎麽關心，她父親的表情始終木木的。
雖然女孩的父親沒有給大家留下什麽好印象，看著女孩回家了，大家的心裏還是舒了壹口氣。在這裏大家對她再好，也不如回到自己的家啊。
沒想到，女孩過了壹段時間竟然又回到了那個橋洞裏。這次，她沒有傻傻地笑，眼裏總是含著淚水。我看到她還穿著那件羽絨服，只是已經面目全非。而她的身上也是傷痕累累。至於為什麽會這樣，從她的嘴裏是問不出原因來的。可既然又回來了，大家還是壹如既往地關心她。這時的女孩已經不再像以前似的做那些醜陋的動作。相反，她安靜了許多，每天就知道朝著橋洞的四周傻傻地張望。有人打聽了確切的消息，生氣地說，上次我們好心辦了件壞事，真不該把她送回去。她父親是個酒鬼，因為她是個傻妮，喝了酒就不拿她當人看待。看把她打的！隨著那人的講敘，我們也大體知道了她的家庭情況，就更同情起她的遭遇來。
女孩的家在離我們鎮幾十裏路遠的壹個偏僻的小山村裏。她父親範德生不但是村裏出了名的酒鬼，還是出了名的遊手好閑的人。範德生很小的時候他的父母就去世了。從小缺少管教的他天天喝的酒氣熏天。村裏的人都說，要不是他父母臨死前留給他壹群羊，他早就餓死了。範德生也就指望著那群羊生存了。
範德生三十好幾的時候還沒有討到壹個老婆。就他這樣的人，村裏的女人誰會嫁給他啊。要不是媒婆巧嫂的張羅，恐怕他到現在還是光棍壹根。巧嫂是村裏出了名的媒婆，村裏很多婚姻困難戶都是她扶貧的。為此，村長還表揚過她好幾次，說她為村裏做了貢獻。並鼓勵她繼續努力，爭取讓全村杜絕光棍。巧嬸雖然嘴上答應著，可私下裏曾有壹句話撂在村裏，給誰介紹也不給範德生介紹，那是把女人往火坑裏推。她可不能幹這種缺德的事。這句話傳到了範德生的耳朵裏，他把沾滿眼屎的醉眼瞪大了。他在心裏“哼”了壹下說，我就不信這個邪！
隨後幾天，範德生把家裏的羊差不多都趕到巧嫂家裏了。剛開始，巧嫂並不同意。再說，當地的女人也都不同意，她也真是沒有辦法。範德生不管這些，他認定了巧嫂有這個本事，也就靠上了她。他對巧嫂說，妳盡管想辦法，只要把這事辦成了，我的羊就全是妳的了，為了找個媳婦，我在所不惜的。他的羊在巧嫂的院子裏蹦跳著，確實夠誘人的。巧嫂琢磨完了羊，真就給他琢磨起媳婦來。就這樣，巧嫂好歹從外地給範德生買了壹個女人回來。雖然錢和羊搭上了不少，但範德生高興。有媳婦比有羊可幸福多了。
有了媳婦，範德生比以前醉得更厲害了。他媳婦雖然是買來的外地人，倒也是老實巴交的本份人。既然嫁給範德生，也打算在這裏踏踏實實地過起日子。家裏雖然窮，但她認為只要兩個人壹條心地過日子，總會好起來的。範德生不這麽想，他本來就遊手好閑慣了，現在有媳婦了而且是花錢買來的媳婦，他更加吊兒郎當了。他每天就知道喝酒，什麽活都攆著媳婦去幹。他的媳婦真是個好媳婦，什麽事都順著他。可時間長了總還是不能讓範德生滿意。範德生脾氣也越來越壞，酒也越喝越多，屁大的事都大吼小叫的。並且他還有個忌諱，千萬別和他談掙錢的事情，壹談到掙錢他就瞪著牛眼罵，妳他媽的是老子買來的，妳不掙錢誰掙？為了買妳，老子欠了壹屁股債，妳不還誰還？他媳婦有時實在委屈，便回壹句，妳是男爺們，家總得靠妳支撐著。範德生才不聽是孬話好話，只要頂嘴擡手就是壹巴掌，什麽娘們爺們，快給我幹活去。老子花錢買來的媳婦就得給老子當牛使喚。老子這輩子就知道喝酒打老婆，怎麽了，還想挨打嗎？說完，他又揚起了巴掌。他媳婦趕緊捂著疼痛的臉，眼裏湧著淚花，躲了出去。
後來，他媳婦生了個傻妮子，範德生就更不拿她當人了。打罵起來，比打罵牲口還隨意。他的媳婦終於無法忍受了，就跑到了外省，再也沒有回來過。媳婦跑了，沒人下地幹活了。範德生把所有的怨氣又都撒在了女孩身上。女孩遭受的虐待就可想而知了。那次，女孩就是不堪忍受了才跑了出來的。可自從被被範德生帶回去以後，她的日子就沒有消停過。範德生喝完了酒就開始打她，沒日沒夜的。好在，女孩又壹次跑了出來。聽完那人的講述，大家的心情都很沈重了。孫大娘和幾個街坊還抹起了眼淚。
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女孩回去了，有這樣壹個混賬的父親，早晚還不讓他打死？可橋下也畢竟不是常住之地。孫大娘便和大家重新考慮起如何安置女孩來。接下來的壹段日子裏，大家都在為這事忙碌著。好在敬老院的領導聽說了以後，非常同情她的遭遇，便破例同意她住在敬老院裏。這次，鎮上的人們才真的放下心來。
雖然不再為女孩的生活擔心了，可大家的心裏還是割舍不下她。孫大娘她們像對待自己的孫女壹樣，經常帶了好吃的去看她。每次回來，她們總能帶回壹些諸如她比以前胖了、高了、懂事了的好消息。
壹天早上，天色剛剛放亮，我突然聽到門外有人走動。我以為是顧客趕早來買服裝，便匆忙地穿了衣服，走了出去。可打開了房門，卻沒有看到人。奇怪，難道我聽錯了。我正在納悶，隔壁家的窗臺下也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我走過去壹看，竟然是那個女孩。而隔壁家的窗臺上還放著兩塊大白兔奶糖。女孩剛想離開，壹看是我，便傻傻地笑著，指了指我家的窗臺。我回頭壹看，我家的陽臺上也放著兩塊大白兔奶糖。我有些不解，狐疑地看著她。她傻笑著比劃了半天，我才明白過來，有人給她送去了壹些糖，她沒舍得吃，便給我們幾家都送了兩塊。我剛想對她說聲謝謝，她卻頭也不回地走向了敬老院。
冬天的早晨格外的冷，我的心裏卻異常的暖和。那兩塊糖讓我很是感動，壹直看著女孩走得沒了蹤影還沒有收回目光。這時，孫大娘也嚼著糖走了過來，我趕忙問候，孫大娘，怎麽起得這麽早？孫大娘笑著說，有人送糖，能不早起嗎？是不是也有人給妳送糖了？我忙說，是啊！是那個女孩。孫大娘指了指嘴唇說，這也是她送的，正嚼著呢。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