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螄,在我們江南水鄉,是再普通不過的東西了。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螺螄。我們小時,難得吃上壹回肉,雖然魚略略有得多吃幾回,但是捕魚要工具、費時間,螺螄只要赤手往水裏壹摸就是壹大把,因此,螺螄就是最常見的葷菜。我覺得我能長成現在這樣骨骼還算堅固、肌肉還算健碩的樣子,這螺螄是立了功勞的。家鄉吃螺螄從清明始,俗稱“清明螺,賽只鵝”,說明這個時節的螺螄味道好,營養好。雖然夏秋季節螺螄也很多,但清明時的螺螄沒有產子,吃起來最好。清明夜吃好螺螄,要把吃好的螺螄殼扔到自家房屋頂上,以期保家人平安無恙。在壹個寂靜的春夜裏,屋頂上傳來壹連串螺螄殼在瓦楞上面骨碌碌滾動的聲音,清脆悅耳,頗有珠落玉盤的韻味。
記得幼時,看見父母、姐姐很熟練的吃著螺螄,享受著螺螄的美味,我卻怎麽也吮不出裏面的螺螄肉,很是懊惱。母親便給我壹根她做針線活用的針,叫我用針來挑出螺螄肉。及至我學會了吮螺螄肉的方法,才知這吃螺螄,真正的鮮味是要用嘴巴吸出來的。吮螺螄,熟能生巧,也講些天賦,比如我外婆就是吃螺螄的高手,她壹邊滔滔不絕說著話,喝著酒,壹邊用筷子夾住螺螄送到嘴邊,“哧哧”兩聲,螺螄肉就吮進去了,再輕輕的“托”壹聲,吐出螺螄尾巴,整個動作壹氣呵成。我祖父也喜歡吃螺絲,技巧就要差壹些,他用筷子夾來螺螄後交給左手,由左手拿住再吸,吸起來也沒有我外婆幹凈利落。像大多數人壹樣,祖父將螺螄殼平鋪在桌子上,但我外婆卻喜歡有意的將它們疊起來,成為壹座小山,這符合她與眾不同的性格。更絕的則是我的壹個鄰家大伯,他吃螺螄往往不用筷子而直接用左手抓取,“哧”壹聲,螺螄肉即被吸進並吃掉了,然後他將螺螄殼捏在手裏,呷壹口黃酒,繼續講他的話,並隨時用左手在空中比劃著,待說到緊要之處,“啪”壹聲,才將螺螄殼扔下!動作的大小跟他需要強調的程度有關,妳看,這螺螄殼簡直成了說書人手中的道具了。
螺螄這樣鮮美,人們這樣愛吃,但就是上不來臺面,很少用它來招待客人。從清朝袁枚著的《隨園食單》等古代菜譜上找不到螺螄的記錄也可推知螺螄之“卑賤”歷來如此。中國文學史上有數不清的歌頌花鳥蟲魚的詩詞,就是未見有歌詠螺螄的。只有當代作家汪曾祺根據民間故事創作的壹篇古體小說《螺螄姑娘》,表達了對螺螄的贊美之意。小說自然另有寓意,但從某個角度看,其悲劇結局暗示長期以來人們對這種隨手可得物美價廉的菜品未見有足夠的“敬意”。文史專家鄭逸梅的散文《螺螄》也說到壹件事,“友人陶孝初,述其表叔朱頌華在鄉教讀,家貧甚,又自膳,每日曉起,至溪邊摸螺螄,為佐膳之品。久之,鄉人笑指為摸螺螄先生。孝初之父戲贈以詩曰:‘曉風柳岸步遲遲,手執筠筐向水湄。笑煞漁家小姑娘,先生也學摸螺螄。’詩出,壹時傳為笑柄。”教師先生摸食螺螄居然成為笑柄,可見螺螄之卑微。試想假如這個先生傳道解惑之余采菊耕田,那必將是壹番富有詩意的`美談了,何來笑柄之說?
如今,螺螄以其野生和味美的特點,已經不再局限在家常,開始登堂入席,飯店酒肆無論大小都可見它的身影。說到其野生,有壹個笑話,說有壹群上海人到烏鎮旅遊,在飯店裏,指著水桶裏的螺螄問道:“這些螺螄是野生的吧?”精明的飯店老板先是壹楞,隨後順勢答道:“當然野生的啦!全部都是野生的!”“哦,那就是野螺螄咯,好,來壹盤野螺螄!”其實,吾鄉螺螄本來就是野生,沒有也無需養殖的。在這裏,飯店老板並無欺客,他只是精明地利用了上海人對螺螄的誤解,現在吾鄉常用“野螺螄”來譏諷大城市人對鄉村生活的無知。
誠然,小飯館和大排檔等大眾化平民化的餐飲場所是螺螄最受青睞的地方。這時,“哧哧哧”“噝噝噝”的吮螺螄聲此起彼伏,使酒席平添了壹分熱鬧。在夏夜的大排檔,小夥子們吃的正酣,索性脫掉上衣赤起膊來,露出健壯的肌肉,吃著螺螄,喝著酒,聊著天,比劃著,頗有豪情萬丈之勢;姑娘們則露出雪藕般的纖纖玉臂,用蘭花壹樣的手指捏住那螺螄,送到櫻桃小口裏,撅起鮮紅的嘴唇,“哧哧哧”“噝噝噝”的吸吮起來,那模樣和聲音別有壹番嫵媚的情致。
高堂大殿的豪華酒宴上也常有螺螄入席,這時它常和河裏的魚、蟹壹起組成“河三鮮”,但是它往往被忽略,然也有識貨之人,專撿那沈在湯底的螺螄吃,只因這螺螄此時吸足了魚蟹的美味,真是說不出的壹個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