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館的音樂廳門口站著兩個人。其中壹個大個子,戴副夾鼻眼鏡,胳臂上佩著寫有“糾察隊長”字樣的紅袖章。
“烏克蘭代表團是在這兒開會嗎?”麗達問。
大個子打著官腔回答說:“是的!有什麽事嗎?”
“請讓我進去。”
大個子堵住半邊門,打量了壹下麗達,問:“您的證件呢?只有正式代表和列席代表才能進去。”
麗達從提包裏拿出燙金的代表證。大個子看見上面印著“中央委員會委員”的字樣,怠慢的態度馬上不見了,他變得彬彬有禮,像對“自家人”壹樣親熱地說:“請吧,請進,左邊有空位子。”
麗達從壹排排椅子中間穿過去,看見壹個空座位,坐了下來。代表會議就要結束了。麗達註意地聽著主席的講話。這個人的聲音她聽起來很耳熟。
“同誌們,出席全俄代表大會各代表團首席代表會議的代表,以及出席代表團會議的代表,已經選舉完畢。現在離開會還有兩個小時。請允許我再次核對壹下已經報到的代表名單。”
麗達認出這個人是阿基姆,他正匆忙地念著代表名單。
每叫壹個名字,就有壹只手拿著紅色或者白色代表證舉起來。
麗達聚精會神地聽著。
壹個熟悉的名字傳進了她的耳朵:“潘克拉托夫。”
麗達回頭朝舉手的地方看去,那裏坐著壹排排代表,卻看不到碼頭工人那熟悉的面孔。名單念得很快,她又聽到壹個熟悉的名字——奧庫涅夫,接著又是壹個——紮爾基。
麗達看見了紮爾基。他就坐在附近,在她的斜對面。那不就是他的側影嗎,已經不大能認出來了……是他,是伊萬。
麗達已經好幾年沒有見到他了。
名單迅速地往下念。突然,她聽到壹個名字,不由得哆嗦了壹下:“柯察金。”
前面很遠的地方舉起壹只手。隨後又放下了。說來奇怪,麗達竟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那個和她的亡友同姓的人。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剛才舉手的地方,但是所有的頭看上去全都壹樣。
麗達站起來,順著靠墻的通道向前排走去。這時候,阿基姆已經念完了名單,馬上響起壹陣挪動椅子的聲音,代表們大聲說起話來,青年人發出爽朗的笑聲,於是阿基姆竭力蓋過大廳裏的嘈雜聲,喊道:“大家不要遲到!……大劇院,七點!……”
大廳門口很擁擠。
麗達明白,她不可能在擁擠的人流中找到剛才名單中念到的熟人。唯壹的辦法是盯住阿基姆,再通過他找到其他人。
她讓最後壹批代表從身邊走過,自己朝阿基姆走去。
突然,她聽到身後有人說:“怎麽樣,柯察金,咱們也走吧,老弟。”
接著,壹個那麽熟悉、那麽難忘的聲音回答說:“走吧。”
麗達急忙回過頭來,只見面前站著壹個高大而微黑的青年,穿著草綠色軍便服和藍色馬褲,腰上系壹條高加索窄皮帶。
麗達睜圓了眼睛看著他,直到壹雙手熱情地抱住她,顫抖的聲音輕輕地叫了壹聲“麗達”,她才明白,這真是保爾·柯察金。
“妳還活著?”
這句問話說明了壹切。原來她壹直不知道他死去的消息是誤傳。
大廳裏的人全走光了。從敞開的窗戶裏傳來了本市的交通要道——特維爾大街的喧鬧聲。時鐘響亮地敲了六下,可是他倆都覺得見面才幾分鐘。鐘聲催促他們到大劇院去。當他們沿著寬闊的階梯向大門走去的時候,她又仔細看了看保爾。他現在比她高出半個頭,還是從前的模樣,只是更加英武,更加沈著了。
“妳看,我還沒問妳在哪兒工作呢。”
“我現在是***青團專區委員會書記,或者像杜巴瓦所說的,當‘機關老爺’了。”說著,保爾微微笑了壹下。
“妳見過他嗎?”
“見過,不過那次見面留下的印象很不愉快。”
他們走上了大街。街上,汽車鳴著喇叭疾馳而過,喧嚷的行人來來往往。他倆壹直走到大劇院,路上幾乎沒有說話,心中想著同壹件事情。劇院周圍人山人海,狂熱而固執的人群壹次又壹次向劇院石砌的大廈湧過去,壹心想沖進紅軍戰士把守的入口。但是,鐵面無私的衛兵只放代表進去。代表們驕傲地舉著證件,從警戒線穿過去。
劇院周圍的人海裏全是***青團員。他們沒有列席證,但是都千方百計想參加代表大會的開幕式。有些小夥子挺機靈,混在代表群裏朝前擠,手裏也拿著紅紙片,冒充證件。他們有時竟混到了會場門口,個別人甚至鉆進了大門,但是他們馬上被引導來賓和代表進入會場的值班中央委員或糾察隊長抓住,給趕出門來,這使得那些混不進去的“無證代表”大為高興。
想參加開幕式的人很多,劇院連二十分之壹也容納不下。
麗達和保爾費了很大的勁,才擠到會場門口。代表們乘坐電車、汽車陸續來到會場。門口擠得水泄不通。紅軍戰士——他們也是***青團員——漸漸招架不住了,他們被擠得緊緊貼在墻上,門前喊聲響成壹片:“擠呀!鮑曼學院的小夥子們,擠呀!”
“擠呀,老弟,咱們要勝利了!”
“把恰普林和薩沙·科薩列夫[恰普林(1902—1938)和科薩列夫(1903—1939)當時先後擔任***青團中央總書記的職務。——譯者]叫來,他們會放我們進去的!”
“加——油——啊!”
壹個戴青年***產國際徽章的小夥子,靈活得像條泥鰍,隨著保爾和麗達擠進了大門。他躲過糾察隊長,飛速跑進休息室,壹轉眼就鉆進代表群中不見了。
“咱們就坐在這兒吧。”他們走進正廳後,麗達指著後排的位子說。
他們在角落裏坐了下來。麗達看了看手表。
“離開會還有四十分鐘,妳給我講講杜巴瓦和安娜的情況吧。”麗達說。保爾目不轉睛地註視著她,她有點不好意思。
“我不久前去參加全烏克蘭代表會議,順便去看望了他們。跟安娜見了幾次面,跟杜巴瓦只見了壹次,這壹次還不如不見的好。”
“為什麽?”
保爾不做聲。他右眼的眉梢微微顫動了壹下。麗達知道為什麽會有這動作,這是他激動的信號。
“妳說說吧,我什麽都不知道。”
“麗達,我本不想現在說這件事,可妳非要我說,我只好服從了。他們的關系是當著我的面徹底破裂的,依我看,安娜是別無選擇。他們積累了那麽多矛盾,壹刀兩斷是唯壹的出路。感情破裂的根源是他們在黨內問題上的分歧。杜巴瓦始終是個反對派。我在哈爾科夫聽人說起他在基輔的發言,他是和舒姆斯基壹起去基輔的。”
“什麽,難道舒姆斯基是托洛茨基分子?”
“是的,他曾經是,現在離開了他們。我跟紮爾基找他談了很久。現在他已經站到咱們這邊來了。而對杜巴瓦,這話卻無論如何不能說。杜巴瓦是越陷越深。咱們還是回過頭來先講安娜吧。她把什麽都告訴我了。杜巴瓦搞反黨活動是壹頭紮進去就出不來。安娜沒少受他的氣,比方說,他奚落她:‘妳是黨的壹匹小灰馬,主人指東妳走東,主人指西妳走西。’還有比這更難聽的。幾次沖突過後,他們就成了陌路人。安娜提出分手,杜巴瓦顯然不願意失去她,他保證,今後他們之間不會再有磨擦,請她不要離開他,要幫助他渡過難關。安娜同意了。有壹段時間她似乎覺得,壹切都會好起來。她沒有再聽到他惡語傷人,她給他講道理,他也不做聲,不再反駁。安娜相信,他在認真檢討過去的立場。
“她從紮爾基那裏聽說,杜巴瓦在***產主義大學也不再搗亂,跟紮爾基的個人關系也能做到和睦相處。不久前安娜在單位感到不大舒服(她已懷孕),回家休息,關上門後,便躺下了。她和杜巴瓦住的是套間,兩個房間有門相通,不過兩人講好把門釘死了。
“不壹會兒杜巴瓦帶了壹大幫同誌到家裏來,結果安娜無意中成了壹個有組織的托派小組會議的見證人。她聽到的那壹大堆東西,連做夢都夢不到。而且,為了迎接全烏克蘭***青團代表會議,他們還印刷了壹份宣言之類的東西,準備藏在衣襟下,偷偷散發給代表們。安娜這才猛然清醒:杜巴瓦原來是在耍手腕。
“等大家走後,安娜把杜巴瓦叫到自己房間,要求他解釋剛才發生的壹切。
“我正好那壹天到達哈爾科夫,參加代表會議,在中央委員會遇見了基輔的代表。
“塔莉亞給了我安娜的地址,她住得很近,我決定午飯前去看望她,因為在她工作的黨中央婦女部我們沒能找到她,她在那裏擔任指導員的職務。
“塔莉亞和其他幾位同誌也答應去看她。妳瞧,不早不晚,我到的時候,正好趕上這坎兒了。”
保爾苦笑了壹下。
麗達聽著,微微皺起眉頭,兩只胳膊拄在座位的天鵝絨把手上。保爾不再出聲。他望著麗達,回想她以前在基輔時的模樣,又同眼前的她比較,再次意識到她已長成了壹個體態健美的、迷人的青年女性。她身上那件終年不變的軍便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簡樸但縫制得很精致的藍色連衣裙。她的手指抓住他的手,輕輕拽了壹下,要他繼續說下去。
“我聽著呢,保爾。”
保爾接著往下說,也抓住了她的手指,不再松開。
“安娜見到我,掩飾不住心裏的喜悅。杜巴瓦則是冷冰冰的。原來他已經知道我同反對派作鬥爭的情況。
“這次見面有點不倫不類。我似乎要充當壹個法官之類的角色。安娜不住嘴地講,杜巴瓦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壹支接著壹支抽煙,顯然,他又煩躁,又生氣。
“‘妳瞧,保夫魯沙,他不單欺騙我,還欺騙黨。他組織什麽地下小組,還在那兒煽風點火,當著我的面卻說洗手不幹了。他在***產主義大學公開承認代表會議的決議是正確的。他自稱是個“正派人”,可同時又在瞞天過海,耍陰謀。今天的事,我要寫信報告省監察委員會。’安娜氣憤地說。
“杜巴瓦很不滿意,嘟嘟噥噥說:“‘有什麽了不起?走吧,去匯報吧。這種黨,連老婆都當特務,偷聽丈夫的談話,妳以為我很樂意當這個黨的黨員!’“這種話對安娜來說當然太過分了。她喊了起來,叫杜巴瓦走開。他出去以後,我對安娜說,讓我找他談壹談。安娜說這是白費勁。不過我還是去了。我想我和他曾經是好朋友,他還不是不可救藥。
“我到了他房間。他躺在床上,馬上堵我的嘴,說:“‘妳別來說服教育,我對這壹套膩煩透了。’“可我還是得說。
“我想起了過去的事,說:“‘從我們以前犯的錯誤中。妳什麽教訓也沒有吸取?杜巴瓦,妳記不記得,小資產階級意識是怎麽把我們推上反對黨的道路的?’“妳猜他怎麽回答我?他說:“‘那個時候,保爾,我和妳都是工人,沒什麽顧慮,心裏想什麽,嘴上說什麽,而我們想的東西並沒有什麽錯。實行新經濟政策前是真正的革命。現在呢,是壹種半資產階級革命。發新經濟政策財的人個個腦滿腸肥,綾羅綢緞身上掛,可國內的失業人員多得不可勝數。我們政府和黨的上層人士也在靠新經濟政策發跡。還跟那些女資本家勾搭上了,整個政策的目標都是發展資本主義。講到無產階級專政那就羞羞答答,對農民則采取自由主義態度,培植富農,用不多久,富農就會在農村當家作主。妳等著瞧吧,再過五六年,蘇維埃政權就會在不知不覺中被人埋葬掉,跟法國熱月政變之後的情形壹樣。新經濟政策的暴發戶們將成為新的資產階級***和國的部長,而妳我這樣的人,要是還敢啰嗦,連腦袋也會給他們揪下來。壹句話,這麽走下去,死路壹條。’“看到了吧,麗達,杜巴瓦拿不出任何新鮮貨色,還是托洛茨基派的陳詞濫調。我跟他談了很久。
“最後我明白了,跟他爭辯無異對牛彈琴。依我看,杜巴瓦是拽不回來了。為了跟他談話,我開會都遲到了。
“臨別的時候,他大概是要‘擡舉’我壹下,說:“‘保爾,我知道妳還沒有僵化,沒有成為因為怕丟官才投贊成票的官僚。不過,妳是那種眼睛裏除了紅旗之外什麽也看不見的人。’“晚上,基輔的代表都到安娜家來聚會。其中有紮爾基和舒姆斯基。安娜已經去過省監察委員會,我們都認為她做得對。我在哈爾科夫待了八天,同安娜在中央委員會見過幾次面。她搬了家。我聽塔莉亞說,安娜打算流產。跟杜巴瓦分手的事,看來已無可挽回。塔莉亞在哈爾科夫又留了幾天,幫她辦這件事。
“我們動身去莫斯科那天,紮爾基聽人說,黨的三人小組給了杜巴瓦嚴厲申斥加警告的處分。***產主義大學的黨委也同意這個決定。離最高處分只差壹步,這樣,杜巴瓦總算沒被清除出黨。”
會場裏漸漸擁擠起來,人群還在不斷往裏湧,周圍是壹片談話聲、笑聲。巨大的劇場正在接待這世所罕見的、充滿活力的人流,這些年輕的布爾什維克是如此熱情奔放,如此樂觀,如此勇往直前,猶如從山上奔騰而下的急流。
嘈雜聲越來越大了。保爾似乎覺得,麗達並不在聽他說話。他剛壹住嘴,麗達隨即說:“杜巴瓦的事,我想咱們今天就說這些吧。幹嗎把余下的時間都花費在這上面呢!這兒這麽明亮,生活氣息這麽濃……”
麗達朝他身邊挪了挪身子,他們挨得更近了,說起話來都不大方便。為了聲音小些,她朝他探過身去。
“有壹個問題,我想要妳回答我。”麗達說。“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但是我想妳會告訴我的:當初妳為什麽要中斷咱們的學習和咱們的友誼呢?”
雖然保爾剛壹跟她見面,就預料到她會提這個問題,現在他還是感到很尷尬。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保爾看出:她是知道原因的。
“麗達,我想妳是完全清楚的。這是三年前的事了,現在我只能責備當時的保爾。總的說來,保爾壹生中犯過不少大大小小的錯誤,妳現在問的就是其中的壹個。”
麗達微微壹笑。
“這是壹個很好的開場白。但是我想聽到的是答案。”
保爾低聲說下去:“這件事不能完全怪我,‘牛虻’和他的革命浪漫主義也有責任。有壹些書塑造了革命者的鮮明形象,他們英勇無畏,剛毅堅強,徹底獻身於革命事業,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我產生了做這樣的人的願望。對妳的感情,我就是照‘牛虻’的方式處理的。這樣做,我現在感到很可笑,不過更多的是遺憾。”
“這麽說。現在妳對‘牛虻’的評價改變了?”
“不,麗達,基本上沒有改變!我否定的只是毫無必要地以苦行考驗意誌的悲劇成分。至於‘牛虻’的主要方面,那我是肯定的,我贊成他的勇敢,他的非凡的毅力,贊成他這種類型的人,能夠忍受巨大的痛苦而不在任何人面前流露。我贊成這種革命者的典型,對他來說,個人的壹切同集體事業相比較,是微不足道的。”
“保爾,這番話三年以前就應該說,可是直到現在才說,只有使人感到遺憾了。”麗達面帶笑容,若有所思地說。
“麗達,妳說使人遺憾,是不是因為我永遠只能是妳的同誌,而不能成為更近的人呢?”
“不是,保爾,妳本來是可以成為更近的人的。”
“那麽還來得及補救。”
“有點晚了,牛虻同誌。”
麗達微笑著說了這句笑話,接著她解釋說:“我現在已經有了個小女孩。她有個父親,是我的好朋友。我們三個生活得很和美,現在是三位壹體,密不可分。”
她用手指輕輕觸了壹下保爾的手,表示對他的關切。但是她馬上就明白了,這個動作是多余的。是的,這三年來,他不只是在體格方面成長了。麗達知道他現在很難過——這從他的眼睛裏可以看得出來,但是他毫不做作地、誠摯地說:“不管怎麽樣,我得到的東西還是要多得多,剛才失去的東西是沒法同它相比的。”
保爾和麗達站了起來。應該坐到離臺近壹些的地方去了。
他們朝烏克蘭代表團座席走去。樂隊奏起了樂曲。巨大的橫幅標語鮮紅似火,閃光的大字似乎在呼喊:“未來是屬於我們的”。樓上樓下的幾千個座位和包廂已經坐滿了人。這幾千個人聚集在壹起,形成壹個強大的變壓器——這是壹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原動力。宏偉的劇院接待了偉大的工人階級的青年近衛軍的精華。幾千雙眼睛凝視著沈重的帷幕的上方,每雙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反映出“未來是屬於我們的”幾個閃光的大字。
人們仍在不斷湧進會場。再過幾分鐘,沈重的天鵝絨帷幕就要慢慢拉開,全俄***青團中央委員會書記恰普林在這無比莊嚴的時刻,也會暫時失去平靜,他將激動地宣布:“全俄***產主義青年團第六次代表大會現在開幕。”
保爾從來沒有這樣鮮明、這樣深刻地感受到革命的偉大和威力,他感到有壹種難以言喻的驕傲和前所未有的喜悅。這是生活給他的,是生活把他這個戰士和建設者送到這裏來,參加這個布爾什維主義青年近衛軍的勝利大會的。
大會每天從清晨開到深夜,占去了與會者的全部時間。保爾只是在最後壹次會議上才又見到了麗達。她正和壹群烏克蘭代表在壹起[作者手稿中此處還有壹段文字,描寫***青團員在麗達的哥哥家開晚會的情景。麗達在晚會上說:“朋友們,我深深相信,不出幾年,***青團會從自己的隊伍裏推出幾位大作家,他們將通過藝術的形象講述我們英勇的過去,講述我們同樣光榮的現在,誰知道,說不定在座的諸位中就會有人用鋒利的筆觸,把我們這些人也挖苦壹番呢……”——編者]。麗達對他說:“明天大會閉幕以後,我馬上就要回去。不知道臨別的時候,還能不能再談壹次。所以我今天把過去的兩本日記找了出來,還寫了壹封短信,準備留給妳。妳看完了,把日記給我寄回來。這些東西會把我沒向妳說的事情全告訴妳。”
保爾握了握她的手,目不轉睛地看了她壹會兒,好像要把她的面容銘記在心裏。
第二天,他們如約在大門口見面。麗達交給他壹個包和壹封封好的信。周圍人很多,因此他們告別的時候很拘謹,保爾只是在她那濕潤的眼睛裏看到了深切的溫情和淡淡的憂傷。
壹天以後,列車載著他們朝不同的方向走了。
烏克蘭代表分坐在幾節車廂裏。保爾和基輔小組在壹起。
晚上,大家全睡了,奧庫涅夫也在旁邊的鋪位上發出了輕輕的鼾聲。保爾移近燈光,打開那封信:
保夫魯沙,親愛的!
這些話我本來可以當面告訴妳,不過還是寫下來更好壹些。我只有壹個希望,就是我和妳在大會開幕那天談的事,不要在妳生活裏留下痛苦的回憶。我知道妳很堅強,所以我相信妳說的話。我對生活的看法並不太拘泥於形式。在私人關系上,有的時候,當然非常少見,如果確實出於不平常的、深沈的感情,是可以有例外的。妳就可以得到這種例外,不過,我還是打消了償還我們青春宿債的念頭。我覺得,那樣做不會給我們帶來很大的愉快。保爾,妳對自己不要那樣苛刻。我們的生活裏不僅有鬥爭,而且有美好感情帶來的歡樂。
至於妳生活的其他方面,就是說,對妳生活的主要內容,我是完全放心的。緊握妳的雙手。
麗達。
保爾沈思著,把信撕成碎片,然後兩手伸出窗外,任憑風把紙片吹走。
第二天早晨,保爾讀完兩本日記,把它們包起捆好。到了哈爾科夫,奧庫涅夫、潘克拉托夫、保爾和另外壹些烏克蘭代表都下了車。奧庫涅夫要把住在安娜那裏的塔莉亞接走。
潘克拉托夫當選為烏克蘭***青團中央委員,有事要辦。保爾決定順便看看紮爾基和安娜,然後同奧庫涅夫他們壹起到基輔去。他到車站郵局給麗達寄日記本,耽擱了壹會兒,出來的時候朋友們已經全走了。
他坐電車到了安娜和杜巴瓦的住所。保爾走上二樓,敲了敲左面的門——安娜就住在這裏。裏面沒有人應聲。時間還很早,安娜不會這麽早就去上班。保爾想:“她也許還沒醒。”
這時隔壁的門打開了,睡眼蒙眬的杜巴瓦走了出來,站在門口。他臉色灰暗,眼圈發青,身上散發著刺鼻的洋蔥味,保爾那敏銳的嗅覺還聞到了他嘴裏噴出來的隔夜的酒氣。從半開的房門裏,保爾看見床上躺著壹個胖女人,確切些說,是看到這女人的肩膀和壹條光著的肥腿。
杜巴瓦註意到了他的目光,用腳壹踹,把門關上了。
“妳怎麽,是來找安娜·博哈特同誌的嗎?”他眼睛看著墻角,用沙啞的聲音問。“她已經不在這兒了。妳難道不知道嗎?”
保爾沈著臉,仔細地打量著他。
“我不知道。她搬到哪兒去了?”
杜巴瓦突然大發脾氣。
“這個我管不著。”他打了壹個嗝,又壓住火氣,不懷好意地說:“妳是來安慰她的吧?好啊,來得正是時候。位子已經騰出來了,行動起來吧。妳肯定不會碰釘子。她跟我提過好幾次,說她挺喜歡妳,或者像娘們的另壹種說法……抓住機會吧,那妳們精神和肉體就都壹致起來了。”
保爾感到兩頰發燒。他竭力克制自己,輕聲說:“德米特裏,妳怎麽墮落到這種地步!沒想到妳會變得這麽無賴。過去妳是個不錯的小夥子嘛。妳為什麽要墮落下去呢?”
杜巴瓦把身子靠在墻上。看樣子他光腳站在水泥地上有點冷,所以把身子蜷縮起來。房門打開了。壹個睡眼惺忪、兩腮浮腫的女人探出頭來,說:“我的小貓,進來吧,在那兒站著幹什麽?……”
杜巴瓦沒讓她說完,猛地把門關上,用身子頂住。
“真是個好的開端……”保爾說。“妳把什麽人領到房裏來了!這樣下去怎麽得了啊?”
杜巴瓦顯然不願意再談下去,他大聲喊道:“連我該跟什麽人睡覺也要妳們下指示嗎!這些說教我早就聽夠了!妳從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吧!去告訴大家,就說我杜巴瓦現在又喝酒,又嫖女人!”
保爾走到他跟前,激動地說:“德米特裏,把這個女人攆走,我想最後再跟妳談壹次……”
杜巴瓦把臉壹沈,轉身走進了房間。
“呸,這個壞蛋!”保爾低聲罵了壹句,慢慢走下樓去。
兩年過去了。無情的時光壹天天、壹月月流逝著,而生活,飛速前進而又豐富多彩的生活,總是給這些表面似乎單調的日子帶來新的內容,每天都和前壹天不壹樣。壹億六千萬偉大的人民,開天辟地第壹次成為自己遼闊土地和無窮寶藏的主人,他們英勇地、緊張地勞動著,重建被戰爭破壞了的經濟。國家在日益鞏固,在積聚力量。不久前不少工廠還廢置著,沒有壹點生氣,壹片荒涼,可是現在煙囪全都冒煙了。
保爾覺得,這兩年過得飛快,簡直是不知不覺地過去的。
他不會從容不迫地過日子,早晨不會懶洋洋地打著哈欠迎接黎明,晚上也不會十點鐘準時就寢。他總是急急忙忙地生活,不僅自己急急忙忙,而且還催促別人。
他舍不得在睡眠上多花時間。深夜還經常可以看到他的窗戶亮著燈光,屋子裏有幾個人在埋頭讀書。這是他們在學習。兩年裏他學完了《資本論》第三卷,弄清了資本主義剝削的精巧結構。
有壹天,拉茲瓦利欣突然來到保爾工作的那個專區。省委派他來,建議讓他擔任壹個區的***青團區委書記。保爾當時出差在外。在保爾缺席的情況下,常委會把拉茲瓦利欣派到壹個區裏。保爾回來後,知道了這件事,但是什麽也沒有說。
壹個月過去了。保爾到拉茲瓦利欣那個區視察工作。他發現的問題雖然不多,但是其中已經有這樣壹些情況:拉茲瓦利欣酗酒,拉攏壹幫阿諛奉承的人,排擠好同誌。保爾把這些事情提到常委會上討論。當大家壹致主張給拉茲瓦利欣嚴厲申斥處分的時候,保爾出人意料地說:“應該永遠開除,不許重新入團。”
大家都很吃驚,感到這樣處分過重,但是保爾堅持說:“壹定要開除這個壞蛋。對這個墮落的少爺學生,我們已經給過他重新做人的機會,他純粹是混進團裏的異己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