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說,壹個民族有壹些關註天空的人,他們才有希望;壹個民族只是關心腳下的事情,那是沒有未來的。 中國到底有沒有真正的大學?我的回答是,百年中國的絕大多數時候,尤其是近20多年來,並沒有壹所真正的大學。真正的大學是什麽呢?我要講遠壹點。
孔子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他建立了壹個學校,通過它普及了壹種理論,世世代代傳下來。公元前5世紀前後,世界上有幾大文明各自形成自己的經典,把各自民族的文化用文字傳承下來,於是全球進入了軸心時代。今天,西方人之所以強大———他們後來超過其他所有的文明古國,尤其在全球化時代,壹種強大的力量逼迫著其他文明去改變自己,去迎合它,這種力量從哪裏來的?是從大學來的。
越是文明的社會,越是需要有壹批專業學者來構造壹個系統的理論體系,成為所有社會成員的文化認同。而這些有智慧的知識精英形成的***同體,就是大學。
這樣的大學從什麽時候開始呢?
西方最早在柏拉圖時代,就建立壹個叫Academy的東西,柏拉圖的Academy要幹什麽呢?西方人認為,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並不是最重要的,它背後有壹個抽象的能夠用數學、用邏輯、用語言精確表達的Logos,按今天的話,壹種規律、壹種規則,那才是萬物的根本。只要把握了這個Logos,把握了萬物的規律,妳就把握了萬物。這種柏拉圖的信念,也就是古希臘哲學的基本精神。
這與其他思想不同,尤其與中國人註重直覺與感性思維不同。中國的農業文化相信,我們的直覺、感悟,我們在人和對象之間建立壹種生動的、感性的、直覺的關系,這是中國人的特色。而在柏拉圖時代,他鼓勵他的學生去尋找萬物背後的邏輯、數學、幾何學,從這些抽象的理念、概念裏探索萬物的和諧秩序和規律。柏拉圖的這種智慧,傳到亞裏士多德,傳到亞歷山大時期的科學,傳到羅馬時代的法律,壹直傳到中世紀的基督教神學。
公元5世紀奧古斯丁的基督教第壹次大綜合,把基督教由壹個光是信仰的宗教,變成了壹個理性的宗教,壹個講道理的宗教。基督教越來越能夠講道理,講究嚴格的理論推理,於是就有了最早的大學。兩個月前,我去了西方第壹所近代意義的大學,就是意大利的博羅尼亞大學。這所最古老的大學,有近壹千年歷史,還力圖保持老樣子,那些房子已經非常老舊了,實在撐不住,才搞壹根水泥柱把它頂上,壹些殘垣斷壁也都很好地保護在街上。這些大學幹什麽呢,要尋找上帝創造這個世界時賦予的規律、規則,壹種抽象的道理,要尋找萬物背後的Logos。
我們知道,鄧小平的壹個偉大智慧是“不爭論”:學任何東西,看任何書都要管用,沒用的東西就不要搞。讀馬列也要管用,否則幹什麽呢?爭論多了妨礙行動,所以提倡不爭論。深圳那個小漁村怎麽富起來的?靠的就是“做”而不是“說”,說了就搞不成了,先做了再說,打點“擦邊球”沒關系。甚至連“擦邊球”也說不上,完全放開,不然為什麽叫特區呢?結果,今天中國人都默認,說的東西往往不能做,做的東西往往不能說;悶聲發大財,這是最大的聰明。
但是西方學院文明恰恰相反,先是靠說,而且說的東西還不管用,說的是些什麽呢?針尖上能站多少個天使;上帝把亞當身上壹根肋骨變成了夏娃,那男人身上是不是會少了壹根肋骨;禿頭復活以後,在天堂裏面長不長頭發;上帝可不可以是女人的樣子;亞當和夏娃不是娘肚子裏生出來的,有沒有肚臍眼。這些問題看起來無聊可笑透頂,在我們看來毫無意義,但它具有另壹種意義,它確立了壹個信念:萬物背後都有壹個根本的道理,而且這個道理是可以推理、可以尋找、可以證明、可以爭出來的。越爭論,真理就越明白。最早的大學就開始幹這些事情,把道理搞清楚了,什麽事情都能夠朝有序化、理性化的方向發展。所以,西方精英們從壹開始就相信,社會必須有壹種超越任何個人意誌,超越物質外表的壹種道理、壹種規則、壹種規律、壹種秩序,它雖然抽象,卻嚴格遵守邏輯、數學與實證的規則。這就是希臘理性思維,這就是柏拉圖的Academy留下來的精神,這就是現代大學精神。四大文明古國都是自然主義的文明,人們的生活完全依靠大地、天空,靠四季輪回、靠土地裏面長出的東西來養活人,依靠自然生態的循環。
但是與柏拉圖對應的希臘文明是另外壹種文明。我兩個月前去了希臘,這個地方在今天看來是不可能產生偉大文明的:山上光禿禿的,生態惡劣,水土容易流失。所以,希臘歷史上經過幾次反復,克裏特文明,邁錫尼文明,總是幾百年就不行了,可能都是這個原因。後來多利亞人崛起,當這塊土地提供的糧食接近危險的極限時,他們受了腓尼基人貿易活動的影響,不再靠土地上的收獲直接養活自己,而是靠航海、商業、還有手工業,與外部的生產分工和相互貿易來實現生活的供給。他們的山上能夠種葡萄和橄欖,這兩種作物不僅不造成水土流失,而且還能夠保持水土,這兩種作物不能當飯吃,但是可以釀成葡萄酒,榨出橄欖油,而他們又有非常好的航海條件。他們把葡萄酒和橄欖油拿去跟別人換,於是壹種特殊的文明就產生了。
商人們航行在單調枯燥的海上,跟農民以感性的方式直接與大地接觸不壹樣,他們看到的除了茫茫大海,就是太陽、月亮、星空,於是他們的天文學、幾何學就很發達;商人總是盤算著數字比例關系,於是數學思維很發達,畢達哥拉斯主義就產生了;航海與貿易需要發達的手工業,而手工業制品通過商業推廣又更加發達,手工業的發達導致了原子論的產生,機械唯物論的產生,導致了最初的分析式的自然科學的產生。
我們知道,今天西方人除了以科學作為改變世界的有力工具外,還有壹個東西用在處理人和人的關系上,這就是法律。中國人怎麽處理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呢?通過面子,通過感情,通過人情關系,通過道德,最後通過權力來把握。而西方人主要通過法律,通過契約,通過社會公德,通過每壹個人心中把握的客觀尺度來約束所有人的行為。這種法理思維,跟自然科學思維如出壹轍,相信所有個別事物之上,有壹個抽象的規則、法則和規律在支配著壹切,而且這種抽象的規則是能夠以嚴格的邏輯和數學方式表達的。
今天西方人強大的奧妙,就是兩個東西,壹個科學,壹個法律,都是從希臘哲學演變而來的。這兩個東西看起來好象不壹樣,法律是管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規律是管自然萬物之間的關系的,但在西方語言中是壹個東西,都叫Law。它們都是從柏拉圖那裏來的,相信萬物背後有壹個普遍的***性在起支配作用。這東西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只能用人的理性思維去把握。
大學就是柏拉圖的那個Academy延續下來,到中世紀就是經院,近代就是University,執著追求萬物背後的規則,相信道理越爭論越明白。這種把求知當作最高追求的人生態度,幾乎體現在每壹位哲學家身上。
泰勒斯是代表希臘智慧的第壹個人。他本是個商人,可是他不好好經商賺錢,老去探索壹些沒用事情,所以他很窮,有壹點錢就去旅行花掉了。所以有人說哲學家是那些沒用的人,賺不到錢的人。據說,泰勒斯有壹年運用他的知識賺了壹大筆錢,當然這個說法可能是杜撰的———他知道那壹年雅典的橄欖會豐收,就租下全城所有榨橄欖的機器,乘機擡高壟斷了價格,賺了壹筆錢,以此來證明哲學家如果想賺,他是可以比別人賺得多的,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更樂於追求的東西。還有壹個故事,壹個晚上泰勒斯走在曠野上,擡頭看著滿天星鬥,他預言第二天會下雨,正在他預言要下雨的時候,腳下壹個坑,他掉進去了,差點摔死,別人把他救起來,他說謝謝妳,妳知道嗎?明天會下雨啊!於是又成了壹個笑話,哲學家是只知道天上的事情,卻不知道腳下會發生的事情的人。兩千年以後,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說,壹個民族有壹些關註天空的人,他們才有希望;壹個民族只是關心腳下的事情,那是沒有未來的。 誰都不代表真理
誰都不代表真理,老師也不壹定有真理;真理高於壹切,在壹個看不見的地方,每壹個人都可以通過自己的理性去領悟真理。 亞裏士多德說:我愛我師,我更愛真理。西方大學與中國大學有個很不同的地方,我們的書特地選擇拉斐爾的《典雅學派》與《孔子講學圖》對比做封面,顯示看出兩種大學的區別。《雅典學派》是非常著名的壹幅畫,在梵帝岡博物館裏,畫面所有的人都在壹個大廳裏面,沒有地位等級,大家各自幹各的事情,或是在相互交流,亞裏斯多德與柏拉圖平列走在壹起,爭論得面紅耳赤。誰都不代表真理,老師也不壹定有真理;真理高於壹切,在壹個看不見的地方,每壹個人都可以通過自己的理性去領悟真理。可是中國的大學呢,壹定是老師在臺上,老師顯得很大、在中央,學生畫得很小、在旁邊;學生什麽都不知道,壹個個在問老師,老師什麽都知道,他是發布真理的。這是中國的大學。
我們每壹個人都生活在吃喝玩樂中間,柴米油鹽醬醋茶中間,生活在世俗生活中間,但是如果只有這個的話,這個民族是不可能擁有最高的文明。近代歐洲城市裏,總有壹個中心是Academy,或者是University,它們在整個社會當中起著核心作用、靈魂作用。所以壹個成功的現代國家是不可想象沒有大學先立起來的。
我的結論是,西方現代文明是城市運動和大學運動,現實操作和理想引領,兩個東西的呼應才產生的。事實也是這樣,文藝復興之前就有博羅尼亞大學,法國的崛起有巴黎大學,英國的崛起有牛津劍橋,美國的崛起有哈佛。十九世紀初德國要崛起的時候,就有柏林大學。當時德國四分五裂,被拿破侖打得嗚乎哀哉,割地、賠款、求和,窮得不能再窮,窩囊得不能再窩囊了。壹位最有遠見的人物是洪堡,他影響了普魯士皇帝,相信民族崛起的關鍵是民族的精神崛起,而精神崛起的最高手段就是大學。洪堡成為內閣當中最重要的人,他建立了柏林大學,柏林大學的首任校長就是哲學家費希特。 中國20世紀最大的驕傲與不幸
壹個民族要崛起,要改變三個方面,第壹是人心的改變,第二是政治制度的改變,第三是器物與經濟的改變。 美國之所以為美國,大家都知道,美國比拉丁美洲要富裕得多,今天仍是如日中天。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有所謂拉丁美洲現象,就是拉丁美洲被卡在壹個無望的擺脫不了的陷阱裏,為什麽美國和拉丁美洲會有如此區別呢?因為拉丁美洲的開拓者就像我們深圳、海南的開拓者壹樣,只是去撈壹把錢的人。其實當時中南美洲的條件比北美要好得多,北美連高級的印第安文明都沒有,而中美和南美有輝煌的印加文明、阿茲特克文明,有瑪雅文明。但什麽導致了北美的強大呢?今天人們都知道北美最早移民是五月花號船上搭乘的103名清教徒,其實五月花到達北美時,那裏已經有壹千多移民了,可是所有美國歷史書都從五月花開始寫起的。為什麽歷史學家這樣偏愛這103人呢?那是因為五月花上的人們的信仰,代表了美國精神的源頭,形成了韋伯所謂資本主義的新教倫理。這些新教徒上岸後只有16年,還沒有完全站穩腳跟,就建立了北美最早的大學,第二年以最大捐贈者名字命名為哈佛。由此看來,北美移民壹開始就很特殊,其壹,他們是清教徒,其二,他們建立了大學,這是美國今天這麽強大的奧妙。清華大學著名學者秦暉也研究拉丁美洲和北美的區別,他認為美國之所以比南美優越,是因為有壹個好的制度。我並不反對這種說法,但是我要強調,美國的制度八字還沒壹撇的時候,清教徒們壹上岸就與伊比利亞人不同,他們只過了16年就建立了大學,160年後才建立了美國和美國憲法。妳說文化重要還是制度重要?先有大學還是先有憲法? 內心的崛起
我們能做的只有自己內心的崛起,現實中沒有真正的大學,但我們可以做壹個真正的大學生,在自己的心靈中,在自己行動中,營造健全的大學生活。 如今,在我們中國壹切都要有用的,大學也要有用的,所有的專業都要有用的,連人都要有用。可是,真正的大學是沒有用的,因為大學是培養人的,人不是要為人所用工具,人本身就是目的。用俗氣壹點的話說,人是老板,人不是人才,不是打工仔。我說的老板,是自己知道該怎麽做,而且能夠指導別人怎麽做的人。中國沒有老板,有老板也是跟著別人跑的,最終來說仍然是人家的打工仔。所以中國今天沒有在世界舞臺上呼風喚雨的人物,沒有領先的潮流的領域、品牌、標準。我們用盡了資源,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環境破壞,更大的破壞是人心靈的瓦解,內心世界自信心和創造力的完全喪失,只有依附於外部智慧,去換取滿足欲望膨脹所需要的消費資料,換取GDP數字的增長。
這種接軌所造成的對西方依賴的程度是驚人的。中國沒有什麽東西能夠在西方賣高價錢,在歐美,中國人在面對西方人是擡不起頭的,因為中國制造是低劣的代名詞,妳做得再好,再漂亮,妳也只能賣到別人價格的壹個零頭。
中國必須改變這條道路,必須要有自己的大腦,自己的智慧,要有自己真正的大學。未來中國的唯壹出路是文化立國。世界上所有成功的現代國家都是文化立國的,在日本早就有文化立國,韓國都有文化立國。但中國大陸,這個聲音還傳不開來,因為無數蠢貨占著舞臺。
改革開放以來,我們都熟悉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思路。過了N年以後,終於有壹批知識分子出來說,制度建設也是關鍵,制度建設比經濟建設更重要。然而,中國人卻無法能夠接受內心深處的改變,而這是壹切問題的真正關鍵。
所以,我說中華民族的崛起取決於大學的崛起,而今天中國大學的崛起還相當遙遠。怎麽辦,我們能做的只有自己內心的崛起,現實中沒有真正的大學,但我們可以做壹個真正的大學生,在自己的心靈中,在自己行動中,營造健全的大學生活。真正的大學不在高樓大廈,不在權威講壇,不在那些囂張的東西,就在每個靈魂的生命裏,就是獨立的思考、自由的表達,就是超越的對話與交流,形成壹種學術氛圍,壹步壹步蔓延,把越來越多的人包裹在其中,真正的大學就形成了,很快就會變成了壹場文化運動,就會有壹批真正有智慧的精英起來,整個國家就有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