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壹個土饅頭”。
既然兩千年來只有兩句詩好,想其情形這兩句話總不會搞錯了罷,不幸偏偏又錯了。茲引範成大《石湖詩集》卷二十八:
家山隨處可行楸,荷鍤攜壺似醉劉。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壹個土饅頭。三輪世界猶灰劫,四大形骸強首丘。螻蟻烏鳶何厚薄,臨風拊掌菊花秋。(《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
有“門限”與“門檻”之別。範詩有出處,不比“晝暖”、“驟暖”不過形容之詞,這個矛盾是尖銳的而不能調和的。分原典及小說兩方面來說:
(壹)依原典論,必須作“鐵門限”,而且範詩作“鐵門限”本不會錯。範引用六朝的故事:智永以書法得名,賓客造請,門閾穿穴,以鐵固其限,故人號曰“鐵門限”,見《宣和書譜》。雖然引用,卻跟原典意思稍不同。詩意說身後之事,壹個人保衛自身像千年不壞的“鐵門限”壹般,但終究要埋在墳堆裏去的。
(二)依小說論,必須作“鐵門檻”,硬依原典來改便成為笑話。第壹,我們白話只說“門檻”而不說“門限”,曹改原詩是有他的理由的。第二,《紅樓夢》作者既特別喜愛這兩句,在別處還大用而特用,如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這難道也能改為鐵限寺麽?況且六十三回賈寶玉還明說“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原來有這壹說”。
所以《紅樓夢》的鐵門檻、鐵檻寺是壹回事、壹句話,無論在哪裏都不能瞎改的。刻本如程甲、乙本以及道光王雪香本都還不曾改,到了光緒間石印《金玉緣》本便改了。
……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壹個土饅頭。”(註雲:“此範石湖自營壽藏詩也,實為本書財色二字下大勘語,故為十五回對待題目,特用秦寶熙鳳演之,遂為眾妙集大成也。壹寺壹庵名義到此方出,可見當日謀篇不是枝枝節節為之。”)
註者的確查了原書,惟其如此所以要改,亦惟其如此所以會錯。他既明白“作者的壹寺壹庵(鐵檻寺、饅頭庵)名義到此方出”,他亦明白“特用秦寶熙鳳演之”,為什麽把六十三回所引詩句原作“鐵門檻”的給改了呢?改了,即跟“鐵檻寺”之“檻”,名目不符成為兩段,把本書血脈相通、神情壹貫的好處給打了個折扣。
征引原書壹字不易,在做考證研究的工作上是值得稱贊和學習的。小說卻又當別論。小說必須意趣生動活潑,最怕掉書袋。當然,生動活潑,不壹定要把書給引錯了;不過偶然錯了壹兩個字,於文義無妨,即無關系,若有好處更不應妄改。《紅樓夢》把“門限”改為“門檻”,壹字的差別,即活用了古詩,把它相當地白話化了融會入小說中,正是點石成金的妙手。依我揣想,大概是作者有意如此改寫,並非錯憶或筆誤。在這裏,我們該專對範石湖來負責呢,還是該對曹雪芹來負責?這必須首先考慮的。若《金玉緣》本的太平閑人,名為依證改字,殊失作者之意,不止大殺風景而已。幸而像這樣本子不甚流傳,現在通行本還作“鐵門檻”的多。
若說對付這樣問題原很容易的。註解附原文之後,引了原曲原句,其是非得失讀者壹覽自明,何須謬改前文,成為蛇足呢。
家山隨處可行楸, 荷鍤攜壺似醉劉。
縱有千年鐵門限, 終須壹個土饅頭。
三輪世界猶灰劫, 四大形骸強首丘。
螻蟻烏鳶何厚薄, 臨風拊掌菊花秋。
此詩感嘆人生有限,嘲諷生前即造就生壙的無知淺薄之達官貴人。人終歸壹死,是誰也抗拒不了的自然規律。詩句以工穩的對仗和形象的借代,說明了壹個十分淺顯而又為壹些人不願意承認的真理,悲嘆中有曠達,表現了作者對生命規律的清醒認識及對生前即造就生壙者的嘲諷。
譯文:
山上隨處都是身後安葬的好地方,好似攜壺長醉的劉伶,使人扛著鍬跟著,說“死了就把我埋了”壹樣。即使身前既有權有勢、又轟轟烈烈長壽活至壹千年,最終還要歸宿到既荒涼蕭條、又極其孤寂、形似壹堆土之小小房。三輪世界的燃燒毀滅又形成仍然有余灰,身後歸葬故鄉怎及四大皆空的軀體化為塵土與空氣有溢香。凡人屍體乃鳥與螞蟻食物,又何必生前則造就生壙準備厚葬,讓不會說話的秋菊迎風拍手嘲笑妳的淺薄無知暨悲傷。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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