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院是在壹個叫平民巷的中間,巷子不大,南北走勢,長不過三四百米,寬也就六七米,巷子北頭通東三路,南面便東二路了。這巷子雖小,人口卻稠密,多是西安的老戶,自解放時就居住在這裏。巷裏有十二家院落,都有院門,建有門樓,進得門去,便是長長的通道,彎彎曲曲地往裏去,各家的屋門都開在不同的位置,房屋高低不等,門戶形狀不壹,房蓋的高了,這門就寬大,屋子低矮,入戶就窄狹,妳連我的墻,我借妳的頂,壹個長長的屋檐下,就連住了幾戶人家,從空中看去,房屋高低差落,寬窄不等,象似亂堆的積木,但出入的通道卻很暢通,總見自行車由這通道中壹溜煙地穿著出來。若推門進屋,就得伏著身,低著頭的,屋裏都顯得很小,很擁護,常常門裏套門,壹間屋子連著壹間,能住五六口人。這兒院子大的,能住十幾戶人家,小的就那麽五六戶。家家都那麽壹堵薄墻,屋裏有人打噴嚏,隔壁就有人向:是不是又感冒了!壹家有了老鼠,全院都不得安生,家家就得把吃的剩的放進櫃裏,蓋到盆下。這家養了雞,半條巷子都得早起。夜深人靜時,有人放個響屁,鄰屋就會傳出笑語。因而住在這裏,很少能守住秘密,兩口夜裏高興鬧事,第二天就會傳遍院子,連這事兒的細節都傳的有聲有色。
走出這巷子,便是東二路,這裏人口越發稠密,路邊全是逼仄的小屋,屋裏是床,出門是街,人行道就成了這屋的前院。夏日裏,前院很熱鬧,屋裏極悶熱,飯就在路邊做,有炒菜的.、搟面的、烙餅的,總是到了晚飯的時間,這路邊就像夜市,飯香味四處漂散。家家都搬出桌子,放了凳子,壹家人連吃帶聊邊看街景。飯畢,便有人給地面灑水降溫,開始撐床,搬凳拉椅,又開始在院裏乘涼了。此刻,若漫步在這條路上,便是壹路的說笑聲、逗趣聲,這裏有吸煙的,有聽廣播的,也有搖著扇子哼豫劇的,還有喝酒猜拳講笑話的。有漂亮的姑娘走過,就有婦人瞧著說:“妳看那妞長的多俊,要臉有臉,要腿有腿的,我家要有這麽壹個媳婦就燒高香啦!”“嘿嘿,妳也不看看妳那兒子,五大三粗的,配得上嘛!”哧哧哧!這便引起壹片笑聲,這聲音讓那姑娘聽到了,臉上飛紅,步子邁的極快。這種熱鬧經常是要到了深夜,才會安靜下來,接著又被此起彼伏的呼嚕聲替代了。
天剛放明,這路邊的情景就特別的難看,橫七豎八的床板上就全挺著人,有被子捂地嚴嚴的,也有半裸著上身,頭卻壓在枕下,更見身上裹著被單,竟露著光屁股在那裏呼嚕,妳會覺得,這壹具壹具的,擺放在那裏的,真像是人肉的攤子,只見肚子還在那裏起伏。有清潔工掃地的聲響了,有人才慢慢地爬起,睡眼惺忪的爬回屋裏,又躺著去。街裏有了陽光,人才徹底的醒起,慌慌忙忙地穿衣洗臉刷牙,又匆匆地吃口早點,騎車上班去了。
住在這裏的多是河南人,據說是壹九四二年抗戰時期,中原淪陷,河南遭災,難民順著隴海鐵路入潼關,進西安,壹部分落戶道北,壹部分安居城東,占據了由東壹路到東八路這成片的地區,幾十年過去,這裏便成了河南人的天地。因此妳想聽豫劇就到這裏來,大街小巷全是河南話,時不時的還能聽到有人喝兩句,若真想看豫劇,就到民樂園去,有個民樂劇場,而兩站之外還有個獅吼劇院,都是西安豫劇團的場子。
那個時候,社會文化生活單調,特別是夜間的文化活動幾乎是個空白,因為那時只要說到夜生活,就有了資產階級的意識情調,有不健康的因素在裏面。所以白天上班族忙上班,家裏的忙買菜做飯,晚上回來了,飯後就無事可做,只能聊天清談,抽煙喝茶,聽個有線廣播。這廣播是家家都安,由公社統壹播放,什麽重要新聞、會議通知、政府的工作布置等等,偶爾播點小孩子喜歡的兒童廣播節目,因此聽這個廣播,孩子最多也是最準時的,就數那些小學的孩子,每日下午準點就在那個廣播下面坐著等。這如同大人們到那豫劇院門傍,那個小窗口前等票壹般。那時的劇場,白天演電影,晚上演戲,這買票就得排隊,還得提早壹天去,否則妳只能在劇場門前調票,但也常常空手而歸,讓妳想了幾天的快樂也實現不了。這劇場遲早都是滿滿的,座無虛席,就連獅吼劇場裏兩邊寬寬的走廊上也站票賣滿。那場子真叫熱鬧,演員使多大的勁,觀眾也使多大的力,上面演員在吼,下面有人在唱,掌聲、吼聲、口哨聲場場都是,好像人們壹天的情緒要在這陣子渲瀉了壹般,投地是心裏和眼球上的快活。
其實這是除了正規劇院,最能吸引人的還是那些大眾自樂班的戲園子了。那是在小東門外護城河邊的空地裏,那兒總是稀稀落落地栽著些老槐樹,有大片的空地被人的腳踏得平平的,天剛抹黑,就有人提著小凳兒往那裏去,戲班子的人早早就到了那裏,排戲拉燈,還拉開壹道黑縐縐的幕布,打板拉胡琴的人也坐在那裏吸煙聊天。這來的人就圍著戲臺子坐,早到的在前邊,遲了就往後面去,其實對於戲迷,這位子總是固定的,因為他天天都來的很早,位置別人不好去占,就是來遲了,那兒也會給他空著。
夜幕降臨時,大臺上就有人登場亮相,先說上壹段笑話,讓場子熱身壹下,氣氛熱鬧起來,這便推出壹位演員,剛壹亮相,高亢的腔調就會引來壹片掌聲,這壹唱就難收了場,壹段壹段地唱個沒完,掌聲、喝彩聲時起時伏,只要有人圍著,場子就不會散,只要有唱家,圍場人就越來越多,那陣子人把錢看的淡,就投壹個喝彩聲,求壹個心理上的滿足,這戲天天要唱過淩晨才會散場,人們皆大歡喜,為個快樂。這種大戲至今還在那裏演著,只是條件變了,有了麥克、有了妝彩、也有了喝彩的錢,有了掛紅獻花的錢,人把這種變化叫成身價。
在這裏生活不怕停電,就怕停水,那時家用電器極少,停電了就可以睡覺,不影響人的生活,而停水就不同了,周圍幾條巷子就守著壹個水站,有著三個龍頭,平日裏擔水,隊如長龍,壹個大早,壹個中午,壹個晚飯之前,那水桶是壹個接著壹個往前挪的,不知是搓了隊還是發生了口角,前方就有女的在罵人,聲音越來越大,對方意端起盆子潑水過去,兩人撕扯到壹起,祖宗三代的罵個不停,也總是有人出面調解,大夥兒扯散了,兩人就水也不擔,氣沖沖地走了,不大會兒,就有家裏人來了,擔著水離去。當然也常常有誰家的妞兒來挑水,人長的俊俏,回頭率很高,有小夥兒跟前串後的巴結,看著她要挪桶,便殷勤地幫著挪,明明他在前邊,接水時偏偏把妞兒的桶推上去,接滿放好,又目送那妞壹扭壹扭地遠去,自己的水桶溢了,他眼睛還沒收回來,弄的周圍的人吃吃大笑。那小夥卻不以為然,摸準了那妞兒的擔水時間,天天如約。這兒壹停水,那水站就圍得水泄不通,每戶只給半桶,又定時供應,而水龍頭上就加了壹個鐵殼,用鎖子鎖住。人們只好挑著桶兒幾條巷子的跑,去別的水站搶水吃。
這裏還有壹怕,怕入廁,特別在是清晨,巷口的公廁就有人排隊,個個面容焦燥,急不可待。有人出,就有人往裏跑,也有憋不住拉稀的,壹路嘟嘟著沖入廁內,拉起個熟人,蹲下就放松,坑沿上就噴滿了人糞,害得那熟人提著褲子又等茅坑。更有甚者,當媽的蹲在廁所,喊著女兒的名字,女兒急跑進去,旁人以為有啥急事了,不想卻是女兒接了老娘的班,好在都是街坊鄰居,誰也不太在意罷了。
就是在這種環境裏,大樓院就顯得特別的優越,住在院裏的人,不愁挑水吃,不愁入廁難,不去嗅那刺鼻的氨氣味。天熱了,有花園的樹蔭乘涼,天冷了,能生帶煙筒的爐子取暖。那時候,好像這座院子就是壹個特權,住進院裏的人也是壹個特權的階層,這裏有公社的書記,有區委的領導,有法院的院長,也有公安局的局長,有劇社的編導,醫院的大夫,房管局的、糧食局的、報社的、學校的等等多是幹部,吃的是國家的皇糧,所以住進這院裏,人就很舒心,可院外的居民,卻不這麽看,總是有壹種異常的眼神瞧著出出進進的人物。這便是壹種隔閡,在那個剛剛度過饑不裹腹的時代裏,人與人之間的這種差異便會引來許許多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