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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阿拉丁

“阿拉丁”,媽媽叫道,“拿上這塊面團,把它烤得香噴噴的。”

柔軟的淡淡黃團,散發出陣陣生澀的清香,令人心曠神怡,襯在旁側的是壹碟西紅柿切片,鮮美富含水分的紅色圓形切片好似嬌羞性感的嘴唇欲言又止,更引人浮想聯翩。

瞧,輕輕揉捏,壹頭波浪長發從面團上傾瀉而下,花骨朵狀燈籠裙欲綻放於膝蓋之上,軟綿綿的臉蛋令人直想吻上去。可是,我的洋娃娃啊,妳該長的什麽樣呢?

“哎呀,阿拉丁,妳把大家的早餐弄成什麽啦?!”媽媽搶過“洋娃娃”,把它放進了烤箱。

唉,我的洋娃娃,妳到底長的什麽樣?我的布娃娃現在是塊真正的面包,但我還在想著、思戀著它。

我是個小說家,我書中的主人公叫阿拉丁,我用的筆名也是阿拉丁。

我生活在壹所大房子裏。房子裏的陳設豪華而不張揚,即使是角落也打掃得壹塵不染,屋外是地毯般的寬闊草坪,每天都有新鮮、充足的水供養它們。透過草坪上噴灑的長長白色水柱,我的母親半躺在明艷刺眼的陽光裏,壹邊享受清新空氣,壹邊拿起叮鈴鈴響的電話筒。

通往這所房子的道路隱身在繁密如梭的枝蔓下。每天的晨光仿佛展開的白色餐布,慷慨邀請往來的人們。

不過現在離用餐還有點早,去看看我的洋娃娃吧。

我的洋娃娃正躺在床上,吻著她的發、唇,撫摸她軟綿綿的身體,她用喃喃夢囈般的聲音回應,像是我晨起後仍在繼續的白色夢境。啊,漂亮的美人兒,妳的眼睛,看到正在凝望妳的我了嗎?

籠罩在晨光裏的這裏的壹切,擁擠著無法宣泄的絮絮聒聒,它們像少女們的竊竊私語引人好奇又不好貿然靠前只好屏息回避,只有最接近它們的嬌艷欲滴的番茄切片可以肆無忌憚的隨意上前收錄這些聲音,使得周圍更異常安靜,寧靜的早晨只發出母親打電話的沙沙聲。

朋友此時正端著飲料杯,站在菜攤前心不在焉地挑著茄子:“不論是壹還是二或者是三,妳、我還有他,如果試圖徹底分割關系,只要妳還活著,這是不可能辦到的,最基本的聯系至少是‘我倆’……就像,不能肯定最後挑上的茄子絕對完美無瑕或絕對稱心如意。”

不清楚他為什麽說這些,這話有什麽消極或積極的具有現實或虛構或其他什麽意思。我請他直截了當的說清楚,否則這種是似而非的話不必說出口。

他若有所思,似乎還是有所保留:“妳叫阿拉丁……我認識壹個也叫阿拉丁的家夥,他用壹個錢換了我壹盞燈,接著用這盞燈兌現了壹座城堡,城堡裏有壹位美艷絕倫的公主,哦。”

“我沒有取巧,”我脫口而出,聽起來急於為自己辯解,也因為他的意思顯而易見,“或許妳覺得我現有的壹切,與我的身份、姓氏、血統、家庭(這個詞我很不願意說出口)直接相關,當然我不能完全否認……我終歸說出妳想聽的,好了嗎,我們可以平等的談話了嗎?”

他喉嚨含糊的發出類似回應的詞語,像是對著杯子說道:“妳跟這條街上的小販買過飲料嗎,我懷疑妳從來沒有喝過街上的東西,比如茶水,賣茶水的小販很多,我們站這兒3分鐘,至少走過4個賣茶水的,妳跟他們打過交道嗎,我看妳連弗朗索瓦(吧臺夥計)也不怎麽搭理……妳小說裏的那些人物,怎麽來的?”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光跳躍幾乎沒有看向我,他的視線穿過人群越過柵欄透過交纏的枝葉,仿佛正避開壹張撒過來的網,他壹邊快速隱避,壹邊高呼伴以堅定的指向——用高調的聲音、肢體動作吸引好事者駐足同時給自己找幾個拖延時間的替代品。我跟上去試圖探個究竟,卻只看到自己的身影浮在路面搖搖擺擺的樹蔭上。

壹陣眩暈襲來,我站立不穩。

“嘿,如果妳沒有勇氣進來”,小說第8頁的阿拉丁說道,“我們的故事就結束了。”

“去哪?”

“您看到壹塊隕石落下來,卻沒有膽量走過去看個究竟……”

我沒有在街上買茶水,路過小販身邊就徑直從他身後走上臺階,過程極短暫,這壹眨眼的時間卻因為思索變得迂緩。

將此刻的思索圖像化,可以看到明亮的水粉藍樹形投射在攪混的暗褐、深墨裏,令藍色樹形活出有如鯰魚的身姿和遊擺的動態。

我鑲在鯰魚壹根胡須裏好似壹顆三色玻璃珠子。

頭腦似乎因為時間近停滯而變得遲鈍,費了好些勁,我想到不能確定看到的確實是主幹而非真正主幹其中較粗的枝條。那麽,下壹步該往哪兒挪動?

陷入凝滯的大腦在思考狀態下像面團似的發酵腫漲,當我頂著變形的腦袋試圖加快忖量的速度時,壹個聲音冷不丁沖上來,速度之快仿佛彗星掃過:“妳如此冷漠,怎麽可能理解人性呢?”

如此唐突的定論,很容易使人想要反擊,只是倉促間要反擊得完整、唯美且充滿善意很不易,我不期望對方遭到反擊後感覺像被扇了耳光,且因我的回應飽蘸無可反駁的智慧,從而彼此或真心或假意地重建平和的氣氛。

這個回應對對方恢復良性形象很重要,利於雙方進壹步交流。不過於心裏,我並不這麽看重它,它理應像是壹件還算合體的衣裳,伸手去正巧拈到。

我沒有編出什麽理由,對方的氣息也平定了,嗯,這要感謝時間。我想了想,說,好吧,讓我們平心靜氣的交流吧。妳看,我原以為在這個有光的地方,它的背景就像宙斯身後的天空,這近於啞劇布景,其喜怒全來自它襯托的對象。

但是多花壹些時間留意,就會發覺表面單壹的色調不是凍結不變的,它們雖安於現狀(不論現狀如何)但確實以幾乎靜止的動作徐徐運動,令水粉樹形顯出動感的不是光,卻是這毫不吸引註意力的布景,這裏我用壹個相反且生動的例子做個比擬。

縱然從超市選購的姜塊,根莖間也不免夾帶壹點泥土,這丁點泥相比生養出這姜塊的土地簡直微不足道,這丁點泥即是比作那布景的運動量以及運動幅度。

這離了大片土地的丁點泥,或者掉落在包裝袋裏,或者被沖洗掉,轉眼間在諸如此類的行為裏消失了,那片土地也可能永遠的失去了它們。

這點泥渺乎小哉,失去它那片土地不會因此變薄、變窄,至少十年後(僅以姜塊帶走的泥考慮沙土流失量)以目力判斷它的表面大小厚薄照舊。那片土地好比這面積最大的布景,這樣可以理解布景的運動量、運動幅度相比它的體量實在卑微。

它們面積最大,但甘願“犧牲”(姑且這樣稱呼)供養壹個代言人——無疑,它們只有將自己微不足道的光貢獻出來,才會出現這樹形的發光體。

生活在光之下的它們,有壹定程度的懶惰或推脫應承擔的責任,(我承認)我還不能完整且清晰的表達觀點。它們運動產生的變化克制、行動無聲無息,就算不幸的感覺到壹點點不安或喜悅,吃驚之余也極力避免表現出來。就像壹道不清楚自己可以隨心所欲吸入空氣並釋放的括約肌,在壹次潛水憋氣間,突然發覺冰涼的河水流進了肚子。

受養者的光芒與它們的冥暗形成強烈對比,不論光承載的是正面還是反面或者美還是醜抑或魚龍混雜,面積最大者都沒有發言的資格,當它們獻出自己光就已經表明了棄權。

這是我理解的“大眾”(即冥暗面)。他們在冰冷氣溫裏存活,他們本能的明白這也是適合自己的溫度,這樣才能保護自己。“大眾”的“善”、“美”任何所謂正面的表現,因為失去發出自己聲音的權利,而這個權利早已經永久放棄,他們表現的僅是繼承來的變形了的可疑言行或不明來歷的基因,不能真正言為真的“善”真的“美”。

真實無矯飾的“美”,宛如直視純黑夜幕的眸子未知到底是疲勞產生了幻覺還是最終等待到那遙遠逝去星星的光芒到達,這些稀稀拉拉的星點既不耀眼也從未吸引過任何人,更不會在誰的心裏留下懷念的痕跡。大部分的人,更願意融化在大面積的暗面裏,獻出弱小光澤後,以便成為暗色的壹部分,畢竟跟隨大多數從來被認為是最安全的,這種選擇讓自己大概率的保證得到繁衍。

延伸這段思路時,腳步踏上了去往那塊從天上落下的石頭的路。穿過樹枝縱橫交錯的山坡,壹塊巨大的石頭像個問號般立在山頂,我走進去坐了下來。

我不太肯定來這裏的目的,也不清楚可以得到什麽。閉上雙眼,光像白色的紗布罩在黑暗的四周,看不見,也聽不到,慢慢擡起手,似乎觸到黑暗中的桌面,寂靜仿佛是端放在桌面的茶點。

通向洋娃娃閨房的午間陽光既不是直線也不呈扇形分散投射,而是猶如章魚的腕般靈活探入室內,柔弱的美人兒對它有著肉餌壹樣的吸引力,陽光宛若章魚噴出的墨汁在屋裏彌漫開來,令能見清晰度降低。

瓷盤裏的番茄切片在空氣曝露3個小時後,訕訕隱藏內心對“變質”的躁郁,努力不表露出對室內壹隅玻璃缸裏閑適怡然的金魚的羨慕,它裝作不經意間背誦《漁夫和金魚的故事》的片斷,嘆道:嘖,贖回自由的金魚竟有這樣非凡的能力嗬。

在我的小說裏,比米諾牛更殘酷的是那位花容月貌的公主。

那位公主有壹雙如洋娃娃般明亮無辜的大眼睛,柔軟的黑色卷發長及胯部。她對國王把自己囚禁銅宮毫無怨言,但是對“可自由”裁奪求婚者的性命有著魔般的執拗。

為了捍衛及表示自己擁有這權利的主動,她拒絕仆人靠近,不受任何人言語、姿勢的指導及擺布,她幼年起親自紡撚紗線,再將它們繞成壹個個線團,不假手於人介入這細致的活兒。她的宮殿沒有壹個仆人也沒有衛兵,如果沒有那座無面人大理石雕像的長年陪伴,她很可能失去說話的欲望。

在魔術師的幫助下,她變成求婚者的影子,尾隨並剪斷他們拴在洞口的記號,她對他們耳語敘述各種恐懼的景象,她指使風改變他們射出箭頭的方向,甚至爬進最深的洞穴怪物棲身處傳遞出賣的信息。

“這完全由於我愛您,父親,”公主對國王沒有任何隱瞞,“愛您發黑的骨頭和幹枯粘連的皮肉,愛您腐爛的氣味,盡管那些鬼魂千萬次從您那垂至冥河的白胡子攀上來阻擋我吻您,誰都無法中止我的愛。”

那個“誰”,指的是誰,那些鬼魂,還是魔術師,或是?

公主沒有再言語,她全心全意面對那具堆滿璀璨珠寶的木乃伊,如她表白的,她正視自己的愛無愧於心。

小說37頁。

圓月之下,盛裝的女巫翩翩起舞,她右手執鼓,左手斜向下甩出壹串串金色的麥粒,那些象征各種願望、企求、夢壹樣的旅程的金色麥粒,在半空劃下短促的弧線即沒入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阿拉丁在不遠處觀望。

我覺得這是很美的壹個場景,阿拉丁卻不是這樣想的:我不清楚自己怎麽來到並出現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妳或者妳的讀者在想象裏可能覺得“啊,多麽唯美夢幻之舞臺,這般景致使感官仿佛真的感受到廟宇的音律、舞者的妙姿由水中靡靡傳來”,實際這奇怪的意外之境,對我而言,就像獵手射擊預備動作已畢,眼前目標卻驟然消失,環顧四周空空如也,執箭可無處放矢。不論這個莫名其妙的過程長短如何,主角身心容易產生長時間不易消解的疲憊。

果然,直到小說39頁,委頓的阿拉丁蜷在書右下角縮成小團,我用力推幾次卻昏睡不醒,後來勉強開口,似乎說的是:妳的外祖父,名叫布魯諾的,死於自殺。

早晨電話裏聽到這個消息時,母親輕描淡寫:他給自己定下許多遠大目標和夢想,這是其中壹個,那些鴻鵠之誌大多沒有實現,如今總算達成了壹個。

母親說完掛上早已靜音的電話,給自己倒了壹杯酒,繼而吸了壹口煙。

樹葉枝條交織出通往住所的道路。在房子前停下我的摩托車,摘下頭盔深吸口氣,目光不意落在門前的沙土堆上。

啊,回想來這堆沙土似乎從我幼年起或者更早就壹直積在門前,為的是這所房子沒有停止的修建再修建。為什麽現在才註意到?

雖然房子裏擺設華麗,壹日又壹日壹年又壹年沒有中止過對它的反復修飾,可能剛開始它的容顏是清新的美,後來如同對隆重打扮上癮的老婦,繁重華麗的佩飾戴上又換下復又戴上換下樂此不疲,色沈發暗的手不斷的在表露的肌膚抹著脂粉……

哦,不,或許不是沒有留意到,只是我刻意將註意力轉移到其他地方:澆灌草坪的水柱、風吹過樹林、摩托發動起的車輪……

此時若是我關註起這不尋常的景況,並提出質疑:如果沒有秘密,為什麽要掩蓋它?還得動手打開那扇門,用斧頭。裏面的情形是否幾乎空無壹物,壹盞昏暗的燈懸在頭頂閃爍不定,墻的壹角映出母親驚恐不安的身影……

向妳的洋娃娃道別吧,哭泣總會停止。待在玻璃瓶裏的植物只是在享受虛假的光,不走出去永遠感受不到真正的光。

中午的太陽斟酌光是比早些時候的更亮或是收斂壹些,搖晃的機車穿過幾條街,仍舊在那條街的那個露天酒吧,5或7個人坐在木頭椅子上喝酒、聊天,朋友站在路旁搖晃手中的玻璃杯,飲料在杯子裏旋轉,不斷增加的白色泡沫沾在透明的杯壁上,他站在那裏像是 “C′est la vie” 的絕佳廣告,離他最近的壹桌是兩個對坐的男人,壹個伸直大拇指和食指呈90°對準自己的腦袋,另壹個抽出壹支煙舔了壹下。

“阿拉丁,”母親擦拭浸入眼影的淚水,同時拉下帽檐上的黑紗,“幫我到這個地址取消訂單,不要打電話,妳親自去。順道看下妳的心理醫生,妳上個星期跟他預約了見面時間,葬禮妳不用去了。”

母親隨後步出房間,黑色緊身套裝分外突出她妖嬈的軀體,她頭不回的拉上空間傾斜的房門。我不記得預約過心理醫生,心想。

蛋糕店裏只有壹個夥計。

夥計臉頰細長,整個人看起來像夾竹桃的葉片般纖細,皮膚很白,頭上戴白帽,身上罩件白色的全身圍裙,如果不是鼻子下兩撇深棕色胡子,不仔細辨認很難發現到他。

他說話不太連貫,臉上不時帶出壹縷先天的神經質不安:“我沒有找到您的定單,店裏其他人到婚宴上幫忙了,那是壹個很大的婚禮蛋糕,必須有人幫忙,在蛋糕倒下之前。”

他的話語未傳到我的耳朵的這段時間,我環顧店四周。店裏幾乎空蕩蕩,左右兩側白墻各掛壹幅風景照片,或許為了穩固空間不使顧客進門後產生傾斜感,那個通體白色的夥計背靠同樣為白色的墻。

我不想再停留下去,打算留下電話後離開。

“請再等壹等,客人,”夥計紅著臉請求道,“攝像頭正對著我們,您這樣離開,會讓人認為我接待不周。請您再待壹小會兒,不會耽擱您太多時間,只容我介紹下自己做的蛋糕,只有壹個蛋糕,您只要看壹眼就好。”

夥計小心翼翼的捧出壹個白色奶油蛋糕,走路如履薄冰,蛋糕表面沾了壹層白色巧克力刨屑。我看了壹眼,再沒有耐心留在此地片刻,甚至有些厭惡。

夥計敏感地覺出我的情緒,他漲紅了臉,眼睛誇張的瞪向我,口舌發幹。“我趕時間,我把電話號碼留下,妳們的人回來了傳達下。”我不想虛假的說不好意思之類的場面話,壹則我已經有些生氣(也許是我本來心情不太好),二則說這些客氣話很可能讓對方趁機提出我不能滿足的要求。

夥計垂下頭,看來放棄勉強留人了:“真抱歉,您要取消訂單的要求我會記下的,到時也再打電話跟您再確認。真不好意思。”

夥計垂下的頭,似乎拓寬了店面原本狹小的空間,我們彼此距離被拉得很開,短暫的沈默造成空氣環境中度低壓,我感覺有些不舒服,體內血流不太通暢。或許妳得讓他吐露心聲,否則形成重度低壓,誰都不好受。心想。

我擺出緩和些的神態。夥計松開緊繃的神經,慢慢開口道:“我是將蛋糕當作雕像壹樣的塑造。當然它們材質相差很遠。”

他說著說著,漸漸表露出有些不滿:“我曾經立誌成為最有名氣的雕刻家,當人們都誇贊、羨慕我的才氣時,我曾有過這些輕浮的想法。但是,隨著雕刻技術的熟練,我越來越不能接受這種能表現出來的、實體的、可觸摸的、引發可想見、局限在頭腦裏孕育的群像,這樣的‘藝術’當然為人們看到奠定基礎,進而得到人們的理解、賞識的可能,隱形、不可言喻的、不能表現的東西,人們因為見識不到,不,人們不會想到要見識這樣的作品。”

我不清楚或者只是隱約懂得壹點他想要表達的,其間可能流露出壹點疑惑不解,這位感覺有些過分的夥計因此羞愧了,是的,我對他的敏感的神經驚愕,他羞愧難當,退到墻角壹個鼠洞旁,他本人變得跟鼠洞差不多大,更顯得單薄、軟弱。

我對此有話,不過沒有對他說出來:他如此反應,就像囚在壹個籠子裏,同時他也依靠這個籠子支撐軀體,否則他只剩下壹張白皮。

籠子上了鎖或從來沒有安過鎖,是只實打實的籠子,唯有這樣的環境,才能自信地造假或陷入自以為是的真理,放棄曾經的理想,或者真心屈服在大眾趣味下制作“藝術品”。

我為什麽在這個傻瓜這裏浪費時間呢,雖然這些時間不見得會用在更有效的事情上。或許我的胸口也有鐵柵欄,我強忍著壹對緊抓柵欄的拳頭帶來的沖擊力量,忍受它不停催促的猛烈搖晃,強忍柵欄內的咆哮。這些,只有我的雙腳感覺不到也聽不到,它頑固地站在水泥地面,直面墻角那個眼含期待的雪白人兒,那人可憐兮兮固執地望著我。

我自己也是黔驢技窮,對他更無能為力。

據說最終我們制造的垃圾在淹沒海洋與高山後,再也沒有場地安身了,先前沈默如骷髏的垃圾很快撕下寂靜的嘴臉,化成憤怒燃燒的大麗花,吼叫著撲向人類。

原以為這個笑話能夠讓在場的人們放松壹些。他們著實有點緊張過頭了,從他們的神色判斷,他們的神經簡直無時無刻不緊繃,他們擔心棺材突然散架,為神父會否說錯悼詞費心,而此刻壹定為我的精神狀態感到不安。

“出去。”壹個完全不認識的親戚嚴肅地說道。

教堂大門在遠離我的背後關上,這裏是車站的隧道,它仿佛正在填充的肥腸,手扶在墻壁上有些遲疑。

在這持續的冬季,壹些嫩芽似乎看到腳下鋪滿古黃、灰綠的敗葉,冒出枝頭並撥開枯枝拼命向外察看,我猜這時它們沒有特定目標,過往的路人、車輛對它們無動於衷,除了我,我多情得有些泛濫,在對面駐足凝視,暗暗可惜不到聖誕它們就會蒙上難看的顏色,這壹片刻容不得我多停留,它像推過去的鏡頭,使擁在禿禿光枝的嫩芽們毫不扭捏的以勻速向後退去。

“真的東西到最後都會發臭,所以它們全都是臭東西。”這是笑話的最後壹句話,這句話是被淹沒的垃圾場裏壹個喇叭說的。我在心裏堅持把這個笑話講完了。

路過的垃圾場揚起壹個又壹個塑料袋,塑料袋們親昵的圍著我,甚至差不多親上我的臉。它們曾經包裹新鮮的面包,埋首入豐滿的胸部,熱烈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袋子繼續發酵那靦腆的面包,直到阿努比斯撕開面包片兒塞進張開的嘴巴,蒼白的嘴唇收緊了僵硬的面孔,淚珠經過黑色的眼影淌下臉頰默默哀悼裝進棺材埋入泥土下的軀體。

那盞昏暗的閃爍不定的燈,在我伸手拉下開關前就熄滅了。

盡管如此,我仍然找到朋友許諾我棲身的那個閣樓。

這個地方很寬敞。墻壁把它分成壹個壹個的房間,沒有門,窗戶上沒有玻璃,灰塵和著刺眼的陽光窗框外沖了進來。當我擡起壹扇門板放上去,四周安靜得只有我的呼吸聲。這裏藏不住任何秘密。

預想的小說最後壹章。

公主推開國王,把手中的線團交給最後壹個求婚者,提起長裙使纖纖小腳不踩著東倒西歪睡地上的衛兵們,她交給魔術師壹個錢,請他施給壹個叫阿拉丁的人,換他正在擦亮的神燈。

妳會相信真相且永不放棄它嗎?

真相不是寒冬落入脖子後衣領的雨水,也不是熱風卷起的沙土堵住了口鼻,它是壹把從後腦勺插入並壹直切到腳後跟的利刃,痛得妳生不如死寸步難行,卻看不到傷口在哪裏。

不,這不是我要聽的,妳壹定還隱藏了什麽,對了,奏樂,安撫心靈的旋律能趕走強大的魔鬼。

聽到了嗎?

聽不到,不過,我知道樂章在進行。指揮棒好似神經失控般擊打油桶,灌進耳膜的嗡嗡回響掀起更高的火焰;噴出尿道的汞以氣體形態通過鉻制厄洛斯管發出碾碎沙石的聲音震顫門窗;紅鉛手指彈撥黃金裏拉琴弦使純粹直擊惰性的力量穿透磚墻來回扳動每個人的肩膀……

強烈的沖擊迫使我快速跑上高高的天橋以圖避開。天橋堅固的支架從這頭連接到那頭,站定並確認能夠聽到自己的聲音之後,我撥通壹個電話號碼,電話那頭傳來焦急的詢問,但是劇烈的運動令我此刻急促喘息不能發出明白的言語。

餵,餵,說吧,哪個是妳,哪個是妳想成為的。

小說家布魯諾,雕像布魯諾,流浪漢布魯諾,屍體布魯諾,選壹個吧,當然,妳也可以拒絕,那麽,再不會有任何聲音打擾妳的耳朵困擾妳的神經,甚至在夢裏,恰似互疊交纏的樹枝以更密集的姿態拒絕所有的光線。

他躺在寬敞的貴賓病房,空氣屏息倒計時施放腐爛氣味的時間,在場的只有與他不相識的我。

根據他此前示意的動作找到壹本書——此後據他的親屬稱,這是他唯壹出版的書(只印了壹本,或者其他的不知所蹤只剩下這壹本),也是唯壹交給親屬的遺物。

這是本壹千零壹頁厚的大書,封面、封底都是空白的,翻開裏面看到的也都是白紙,再仔細翻看了壹下,才發現在313頁發現壹段話:

我渴望發財之道:壹座城堡、壹堆數不清的金幣、壹盞有求必應的神燈,這是我極度渴求的全部。

而今,我在書桌邊對著壹堆白紙苦思冥想,顱腦幾近枯竭身體空乏如乞丐背後的麻袋,如此狀態持續了3天,第4天早晨,風出於憐憫或者垂青,帶著可滋養萬物的朝露推開窗揚起久閉的布簾,給予我活動的力量。

我直起腰,驚奇地發現房內四周棲息著形體巨大的艷麗蝴蝶,它們翅膀表面呈藍色,近似藍摩爾福蝶,合翅時帶著硫磺色,翅膀大如棕櫚葉,若是舞動起來,很可能將我淹沒在它們騰飛的鱗片毛屑裏。

真美,即使畏怯可能的劇毒,贊嘆下忍不住伸出手向壹只巨蝶,指尖還沒有碰觸蝶翼邊緣,倏地,它揚翅而起,同時縮小如普通蝶,屋子裏其他蝴蝶也跟著縮小,它們連成壹條鏈,就像貴婦松開項鏈但未及掛在頸上,這道斑斕的項鏈就從窗口飛走了。

飛走了,全飛走了,壹只也沒有留下。這時我才忽然想起從壹本講阿拉丁的書上看到的說法:如果看到像桌子壹樣巨大的蝴蝶,趁它飛走之前,趕快許願,妳的願望就會實現。而我錯失良機。

無論再怎麽仔細翻閱,就只有這壹頁印有文字,這壹頁前後就都是壹疊疊白紙了。

不清楚往哪兒去的神情不知道什麽時候爬上了我的臉。雙手不知何時插在衣袋很久不過沒有暖和起來,步伐很慢但我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麽地方,此時我隨便坐地上也可能在臺階處。

時間過去很久。壹個流浪漢把他的壹塊塑料布遞給我,他張開缺了顆齒的嘴沒有說話,手指比劃壹陣。我表示不懂他的意思(我還保留壹些普通人的意識——請原諒,我覺得流浪漢因其生活有別於普通人,所以我認為他們跟壹般人不太壹樣。很可能他認為我是壹個預備流浪者,給我他覺得會用得著的東西,當然不是白給,我得付出他要求的,不,就這樣吧,並且我不想說話,不論是對自己還是對他,當然是幹脆的做出拒絕的表示)。

這個高大有些肥胖的中年男子看起來有些不舍,他嘴巴蠕動,保持腰部向下彎、手臂向下輕劃的姿勢,不知道是認為我不應該拒絕這個交易,還是對放下的塑料布可惜(我完全沒有要的意思,因此往側挪了挪,示意他拿回去),他的手指觸了觸塑料布,猶豫壹下,直起上身,沒有再瞧我壹眼,向前方蹣跚離去。

這塊灰綠色的塑料布,經過我長時間的註視也未能分辯出灰色還是綠色,但我肯定,它曾經嶄新的面目,不是灰色就是綠色。我將它打開,風吹雨打的日子沒有完全令它徹底僵硬,它的內裏還是軟的,整塊布的大小正好足夠我躺下。

呵,戴著荊冠吊在十字架上的聖子,當他的血從身體流出順著木架流淌至地面,精疲力竭中渴望每個離去的壹秒即是最後壹秒時,他或許也渴望能夠躺下來,舒展怠倦的身心,即使平鋪在地面的是壹塊帶著屍味的骯臟亞麻布。

我沒有阿拉丁這樣堅定的決斷力。

這個正直的青年,發誓除掉那邪惡的女人。當他擦亮用壹個錢換來的可喚出巨人的神燈,就下令巨人扛起城堡遠走高飛,與那個長得如洋娃娃壹樣的公主永遠的雙棲雙宿。

今天,我如平常壹樣照鏡子,準確的說每當面對能映出形象的物件,我不禁留意壹下。“照鏡”頻繁如許,並非我對本身樣貌多麽自戀或自卑,抑或對鏡子有病態的依賴。我不太能確定鏡中形象的真實程度,是30%,或者75%,或者82%,我要求的“真實”得剔去主觀、自我暗示、外界影響、非鏡子基本功能外其他附加能力等等,過濾這些以後,與我從普通鏡像看到的或所認知的本身形象,能有多少相似度?

盡管在商業上我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出版商承諾讀者,只要看了我的書就能“成功”,於是渴望“成功”的讀者蜂擁而來買我的書,壹度脫銷,幾度再版。買書的這些人是否成功了我不得而知也不關心。但我認為是自己是壹個失敗的小說家。

壹個成功的小說家應當建構壹個合理的邏輯自洽的世界,它既像是現實世界的鏡像,又像是它修飾過的照片,他還要進入自己塑造的人物,傳達他們的喜怒哀樂,甚至於化身為他們,沈浸在自己營造的那個世界裏,也要懂得如何及時抽身而出,不讓他們幹擾自己的生活。

而我恰恰相反,我建造的世界在我看來是荒謬的支離破碎的連不成任何邏輯鏈條,當然讀者不這麽認為,他們沿用廣告詞上的話,說我的小說就像壹塊精美的土耳其地毯。他們不知道大多數時候我與自己小說裏的人物是完全隔膜,我殺死他們,壹點都不感到惋惜,給他們壹點好運,心裏也只有冷笑,可是我經常凝視他們在紙頁上透出的模糊的臉,用手指去碰觸他們,用手掌去撫摸他們,日久年深,我覺得他們漸漸從紙頁裏升了起來,來到我身上,我晃動著身體想擺脫他們,可是已經甩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