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生活在硝石湖畔,卻沒有登過鶯鶯塔、鸛雀樓,也沒有拜過普救寺、關帝廟,就連隔壁村仿制的被司馬光砸爛的那口破缸都沒見過。許是運城開放太晚,或是自己過於遲鈍的緣故,故鄉所有的底蘊和美麗,直到我離她遠行時,也還是懵懂模糊,不曾體會。
史無前例的城市化進程,抹平了幾乎所有70後童年記憶裏的殘磚碎瓦。前年,高中同學聚會時,我回到年少時曾經生活和成長的地方,險些迷失了方向。追逐嬉戲的街道院落沒了,攀爬掏窩的歪脖老樹砍了,聽課踢球的教室操場推了,就連陪妳壹路走過學生時代的玩伴們,大多也都散落在浩瀚的城市之間,難得壹見。
珍藏的記憶正在遠去,留下的,唯有腦海裏偶爾閃現的碎片,和不多的,似曾相識的留念。
(壹)東街的童年
小的時候,父母在縣城落戶不久,居無定所,顛沛的很,經常搬來搬去地租房子住。最後壹次住的是“經租房”,就是由政府統壹管理轉租的私有房產,在縣城核心鐘樓靠近東街的地段,差不多待了兩三年。我最早的記憶就是從那裏開始的。
房子的主人是"楊大頭",盡管七十年代,政府已經不再把收取的租金分紅給他,但他依然是那壹帶最富有的大戶。"楊大頭"成份不太好,地主家的少爺,每天騎個三輪車代步,給人修補鞋子,也有門面做些日雜營生,算是自食其力的勞動者。長在紅旗下的孩子個頭竄得快,七歲的時候,我已經和他壹般高了,倒不是我異於常人,而是他不怎麽長個,除了腦袋,就像《冰與火之歌》(美劇叫《權利遊戲》)中的"國王之手"——侏儒提裏昂。
每個人都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但無法選擇父母,以及娘胎裏攜帶的基因。盡管身體矮小,比例也不協調,但"大頭"腦容量大,聰明的很,很早就能與時俱進,走在市場的前列,很會做買賣。因為是經租房的緣故,又是小孩子,所以沒跟他有過來往,也不知道他真名,只記他很勤快,但脾氣大,特別愛發火,尤其是聽到別人叫他"大頭"的時候。
70年代的小孩子沒什麽好玩,也沒幼兒園或早教班可上。學齡前基本都是散養著的,大人們陪著的時候不多,玩什麽全憑妳自己的意願,只要不出亂子就好了。我打小是外來戶,受"本土"的小朋友排斥,很少能入夥,總是壹個人找點樂子,點個炮,揚些土,彈個玻璃球啥的。最驚險刺激的“遊戲”莫過於向門前駛過的吉普車投擲石子,然後躲起來,偷看大人們氣急敗壞的樣子。終於有壹次被逮了個結實,險些挨了揍,後來就不再冒失了。
上學前,曾經短暫地有過壹件正經的玩具,是我在隔壁大孩子的慫恿下,憑借在商場地板上壹個上午的撒潑打滾,換來的駁殼槍。傷心的是,當天下午就被我燒包地耍丟了,至今都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對於來之不易的玩具,我是那麽偏執的喜歡,大價錢的商店新貨,原本打算狠狠在小朋友們面前顯擺的。就在隔壁鄰居家喝了碗米湯,絕對的槍不離手,出門找其他孩子的路上,突然就發現兩只手都是空的……
那時候,每個家庭都不富裕,我再沒張嘴央求父母買過玩具。不挨揍已經是燒高香了,盡管當時還小,也還懂得臉面,不好再無恥地故伎重施。
除了國營貨架上的手槍,還有壹種不需要花錢的鏈條槍我也特別喜歡。七八個洋車的鏈扣並在壹起,下面壹排扣眼用鐵絲穿起來固定,做成槍的樣子,另壹排扣眼塞上輻條的螺帽做膛線,填上火柴頭,就可以在撞針的撞擊下打響,聲音類似炮仗,非常時髦。於是有很長壹段時間,我開始關註父親的自行車,只可惜他的"老爺車"是結婚時我大爺爺送的高級貨,永久牌,十分的結實,壹用就是二十多年,我初中都畢業了,鏈條也不曾報廢。
最接近成功的壹次是六歲的時候,父親下班途中,聽到廠子裏的高音喇叭播放哀樂,紮住車子去問究竟。結果,天塌了,毛主席與世長辭!震驚中的父親忘記了我還在後架坐著,於是,我和洋車瞬間悲痛地跌倒在地,恰到好處地烘托了舉國悲慟的氣氛。倒地的車子,後輪還在空轉,但鏈子不僅完好,甚至都沒脫離齒輪,而我的胳膊卻因此脫了臼。那時我就意識到,"永久"鏈扣是根本沒機會變成火柴槍了。
每壹個小孩子,父母都是牽掛的,調皮搗蛋的放在家裏太不安全,上班也不得不帶在身邊,只等適齡的時候再讓學校扮演托兒所的角色是最穩妥的。臘月出生的孩子,上學會比前半年生日的同齡人晚半年。1977年恢復高考趕上的是盛夏,為了同步升學,第二年,學校的招生和升級由原先的初春改為夏末,又延長了半年。因此快八歲的時候,整整在半年級自帶的小石板上畫了壹年半的拼音後,我才正式擁有了學籍,光榮地成為改革開放後入學的第壹批小學生。
這段時間裏,爸爸媽媽完成了壹件大事:在不遠的西街大隊批到了壹塊三分大小的宅基地,用自制土坯搭建了兩間小房子。聽說是大爺爺(也或許是姥爺)的戰友托了關系,送了幾包福同惠的點心就成事了。我的父母,全都出身於浴血沙場的革命家庭,根紅苗正,符合政策,加上批下的不過是早年間荒蕪的壹大片低窪桃園,算不得好地兒,因此沒打過多的麻煩。
四處租房的生活就這樣結束了,時至今日,我仍能清晰地記起搬家的情形。那天有太陽,爸爸推著滿載被褥的"永久"自行車走在前面,專程從襄汾趕來的姨姨,拖著承載我和弟弟的四輪小車,媽媽拎著網兜斷後,壹次就完成了遷徙(家裏的東西實在沒幾件)。新家在運城的西門外,離東街的"經租房"不到二裏地,而我即將讀書的小學就緊挨著鐘樓下的東風商場。那個商場至今還在,只是早已破產,改做它用,但我對那裏的木地板和"駁殼槍"印象極深。
不幾年,"經租房"就因為阻擋新規劃的解放路給拆掉了,少爺"楊大頭"作為房東,應該有落實政策的補償。只可惜政府不讓他結婚,更不能有後,偌大的家產也恐怕只能由他同父異母的弟弟繼承了。 "大頭"的兄弟個子挺高,人也排場,過去在鐘樓國營修車鋪旁邊見過他修皮鞋,沒有禁育令的限制。
(二)反帝路上的接班人
鐘樓背後有壹條胡同,直通西門外的農村,原先本是店鋪壹條街,入口對接鐘樓最繁華商業區的兩層閣樓,是老運城的青樓。解放後,備受迫害的窯姐們經過教育,成為洗心革面的勞動者,象征自由貿易的私人店面也通通取締,改造成勞苦大眾的院落和底層人民的社會主義大院,刷滿了打倒牛鬼蛇神的標語,取名反帝路(後來改稱西街)。
改革開放後,極左的路線有了些放松,在閣樓反帝路壹側的斜對面,出現了五六家國家單位不方便經營的私人棺材鋪和壽衣店,也出售整套的花圈。每到中午時分,情緒沮喪的顧客總會聽到嘹亮而充滿朝氣的歌聲:"我們是***產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壹隊隊活潑可愛的少先隊員們,從花圈圍繞的校門裏魚貫而出,歡笑著掃去壓在他們心頭的陰霾。
這裏就是我的第壹所學校——反帝路小學(後更名為西街小學)
那時的小學,主要任務是看管住小朋友,其次是培養勞動意識,學習很大程度上是捎帶的。妳但凡認真壹些,就很容易成績突出,早早系上革命紅旗的壹角,成為先輩們未盡事業的傳承者。
時至今日,讀書學習的情景沒什麽深刻的印象,辛苦的課外活動倒是銘記於心。夏天的時候,學校會組織為期兩三天的田間"采摘"活動。那可不是現如今的閑暇娛樂,而是頂著烈日,蹲在剛割完的麥地裏撿漏,壹邊背誦著“鋤禾日當午”,壹邊收集散落的麥粒,接受革命再教育。要不就是除四害,假期裏布置逮老鼠的作業,每人定量倒是不多,滿五只算過關,開學要驗屍,沒有尾巴的不記數(因為有的學校只統計老鼠尾巴)。有壹年特別過分,輔導員讓捕禍害莊家的田鼠,促進革命生產!父親說,這哪是小學生能完成的作業,擺明了是在給家長們定任務。
作為班裏第壹批紅領巾,學校的作業是神聖的,我可以從父親單位的指標攤派中弄幾條耗子,卻沒有搞到田鼠的路子。
八十年代早期,城郊的住戶大多都養有柴雞,圈養的通常餵麩麩拌些爛菜葉子。不上學的日子裏,西門外的孩子們經常去大隊的荒地土坡挖馬齒菜,在那裏,我見過高年級的學長們逮田鼠的本事。他們了解鼠窩雙洞口的習性,就兵分兩路,壹路帶足了水從壹個洞口灌,壹路守住另外的洞口,活捉後關在籠子交學校的差。捕獵的過程很是危險,搞不好會被田鼠鋒利的牙齒咬穿手指,盡管敢抓的都是老手,但也難免會見血。當時就想,政府給孩子們布置這樣兇險的作業,還不如多養幾只貓頭鷹更方便壹些。
學校裏女老師居多,都有務農的經歷,講課時總喜歡捎帶壹些類似熬糖稀、曬果皮的小知識。為了更好的實踐,我還和鄰居跑到幾裏外西郊的糖廠蹲點,偷過送貨卡車上的甜菜疙瘩。生活在城鄉結合部,溜到某個大隊順個把瓜果蔬菜算不得事,偶爾也會被生擒活捉,壹般挨頓訓也就沒事了。運氣好的時候總還是占多數的。
整個小學期間,我唯壹記憶清晰的小學老師是陳老師,做了我們三四年的班主任。還有壹個系紅領巾的課外輔導員印象深刻,不記得姓啥,經常在課後出現在學生中間,組織各項課外活動,包括"六壹"兒童節的大型集體遊戲。她們親切耐心,很少打罵體罰孩子,對於課間的惡作劇也能包容,深受我們的敬重和愛戴。陳老師因為班裏的孩子欺負低年級同學發過幾次火,對幾個惡習不改,時常當眾拽掉別人褲衩看笑話的家夥有過體罰,也不過是請上講臺,訓斥幾句,示眾了壹堂課而已。
我壹貫老實聽話,表現積極,算是班裏的好孩子,正能量的榜樣。只有壹次被實力強悍的"惡霸"欺負急了,心生歹意,和前排同樣受過迫害的同學壹起,向他蹲坑的糞池扔過磚頭,結果數錯了方位,引發了另壹側幾個女生的尖叫和咒罵,如果不是有幾個慣犯恰好事發後也去了廁所,險些被輔導員列為懷疑對象。
當時的學生上下學是沒有家長接送的。為了保證安全,每個班都要求壹路列隊高歌《我們是***產主義接班人》回家,到家的才能出列,即便是剩下兩三個人,也不能壞了學校的規矩。什麽是"接班人"?當時的標準就是又紅又專的貧下中農,因此,當班主任讓大家逐壹談理想樹誌願的時候,壹個個不是當兵,幹工人,就是站櫃臺,做大官,要不就是子承父業,頂替父母的班。還好,沒有人願意到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去種地,否則就這幫接班人,別說***產主義,就連"四個現代化"的湯,恐怕也喝不到了。
我的理想樸素而接地氣,立誌長大了要在爸爸的蔬菜門市部做壹名光榮的賣菜人。可惜初中的時候,我接班的理想就破滅了。蔬菜門市部不知去向,消失的無影無蹤,不留痕跡。如今給孩子講爺爺的工作單位都得頗費壹些口水才能解釋明白。
(三)自給自足的生活
蔬菜門市部在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時代,肩負著城市非農人口的菜籃子,家喻戶曉。當時由於各種物資緊張,據說上百種生活必須品都采取定額配給,因此有許許多多的供應票。蔬菜門市部平時控制的是豆腐、雞蛋的配額,白菜、土豆之類的只有在過節的時候才限購。70後的人基本不大可能記得非主流的供應票,我也只對兩種廢除比較晚的有些印象。壹是布票,二是糧票。
七毛錢壹斤的肉票是聽說的,貧下中農吃不起肉,最多買些豬膘煉油,在炒菜的時候能多見點油花,連我母親都不記得它長啥樣。每人三兩的衛生油(棉籽油)要每月積攢,省著用,這樣春節的時候才可以炸些麻花、豆腐。三十晚上,和弟弟趴在炕沿,看油鍋裏炸丸子土豆而泛起的油沫,是壹年中最幸福的時刻。
布票存在的時間很久,但知道它的用途是因為上小學的時候,突然有那麽幾天,街頭巷尾的老女人們吵吵著是否在它作廢前,突擊扯幾塊布做兩件衣服。當時正值夏季,有壹種時髦透肉的新東西叫"的確涼",市場上可以用布票折現換購,精打細算的小市民搞不清是不是個圈套,不敢輕易的壹次花完!至於糧票,恐怕是歷史最長的供應票了,它大約是由當地的糧食局根據需求發放,領取了就會從妳的購糧配額中扣除,相當於流動的購糧本。
每個月快開工資的時候,是人們最青黃不接的時候,斷頓的人家總會把買五六毛錢糧食的尷尬活交給娃娃們幹,大概是因為小孩子們不需要面子吧,這時候妳趁機提出截流幾個分分洋買米花蛋吃是不成問題的。糧票背地裏壹直可以當錢花,直接在商販那裏兌換東西。八十年代末就不壹樣了,買壹斤油條,加上二斤糧票,可以買到壹斤八兩,簡直就像是逮著了天大的便宜似的,因為那時候糧食已經不再緊缺。
糧票作廢時非常突然,家裏積攢的幾百斤供應糧都沒來得及變現,損失了壹大筆財富,畢竟和壹毛八壹斤的平價糧相比,市場議價的白面要高出壹倍的價錢。
父母兩手空空來到縣城,收入微薄,生活艱難。奶奶跟我們生活期間,口糧緊張過壹陣子,但從沒餓過肚子,父親總能從左近的農村搞到糧食。小學時,家裏肉不多吃,飯桌上的蔬菜卻不曾受過委屈。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大多數的家庭差不了多少,生活都很緊巴,比起那些班裏交不起學費的孩子,我算是比較不錯的了。西門外居住的主要是西街大隊的村民,在那壹片,我們屬於中上等收入的家庭。
作為山西唯壹的商品糧基地,運城人無疑是幸運的。成年人28斤糧食配給,六成是白面,全省獨壹無二。我從小就討厭棒子面,尤其是窩窩頭和水煮玉米餅,因為晉南糧油門市部的粗糧供應總是這壹種,什麽蕎面、蓧面、豆面的,壓根就沒見過。大米被當做粗糧壹直是件很奇怪的事,通常隔幾個月才能碰到壹次,十分搶手,去晚了就沒了,定量也很少。
農民手裏倒是不缺糧食,但幾乎沒有貨幣,壓在褥子下的錢,惜惶地得論毛計算。逢年過節的,沒有能拿出手的稀罕物,唯有拿自磨的胎面(精粉)蒸了雪白的大饅頭,中間點上個紅點,然後抓緊時間拜訪親友。胎面饃不放堿,要在饃皮裂口前送出去,否則顏值大打折扣,會被親友們認為太不講究。
相對於糧食蔬菜,瓜果梨桃等水果是不需要憑號購買的,最早在煙酒副食門市部兜售。市場放開之後,水果便成了農民同城裏人換錢的經濟作物,種的多了,也就變得不那麽值錢。時令季節,甜瓜三五分錢便能成堆的包圓。西瓜也時常泛濫,幾塊錢就是壹二百斤,堆在角落,放的油婁了,人們也不惜得吃。
改革開放全面鋪開以前,城鎮的氛圍其實很像後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盡管頂層設計的本意是想通過更多的社會化分工來消滅這種現象。由於家庭收入長時間缺乏增長的預期,為了維持生計,不得不在壹定的範圍裏實現自足。理發、修車、打煤糕、盤爐子、釘家具、裁衣服、制土坯、壘院墻等等,這些活西門外的居民們全是自己幹,簡單的生產資料在圈子裏相互借用,宛如壹個小型社會。別說下館子吃飯,就連“楊大頭”雜貨店壹分錢的雞爪,買的人都不多,五分錢的澡堂子就更少光顧了。男孩子懶惰,身上虱子多,經常上課的時候能眼睜睜看見從前排同學的領口爬出來。女孩子也好不到那,長發裏常常生出白色的蟣子。盡管這些只是少數,卻也是每個班都有,我就見過鄰居家把襯衣扔在開水盆裏,瞬間漂起滿滿壹層虱子的壯觀場面。壹個公***澡堂,不需要滿負荷就可以滿足整個城市的需求,足見當時消費摳唆的普遍狀態。
為了更好的自給需求,我家院子裏栽了多種果樹,有蘋果、核桃、杏和脆棗,搭了滿院子的葡萄架。也種過西紅柿、茄子、黃瓜等農作物,就連我三年級時出痄腮,敷貼在臉上的仙人掌都是自產的,還免費送給班裏其他患者不少。
(四)硝石湖邊的鹽水
晉南的鳳凰城原本與並州龍城遙相呼應,堪稱三晉名城。自楊貴妃東渡扶桑,李姓王朝便黯然失色,鳳凰谷鸞鳳因此出走,留下壹片千年沈寂的數十裏死水——硝石鹽湖,更名曰"鹽運之城"。從那時起,當地的飲用水壹直備受鹽湖的毒害,算來足有1200多年。
搬到西門外的第壹件事就是打井。西街城郊居民區地勢很低,吃水也淺,家家院子裏都有打井,用轆轤或壓桿取水。井水清涼苦澀,不能飲用,只能洗涮澆地。夏天時栓個籃子下去,貼近水面,可以儲存饅頭,適當起到冷藏的作用。當地人很少扯灰布做衣服,因為淘出來的衣服硬邦邦的,晾幹後鹽堿泛出,壹道白壹道灰的,穿起來不好看,酷似非洲的斑馬。洗頭就更加不舒服了,又黏又澀,像是滋了膠水的墩布,梳都梳不動,必須倒些堿面再涮壹遍才行。我從小就討厭理發洗頭,洗的時候,也總是用左近順來的洗衣粉,勉強舒適壹些。
七十年代末,喝的水要到巷口的"社會主義水房"去買,是論桶計量的,因此生男娃至關重要。水房由解放後從良的老窯姐看管,大概是見過大場面的緣故,對賣水的差事不怎麽上心,只要盛水的桶比甕小,能拎走就算壹桶,這給當時計劃生育的推廣造成了很大壓力。鄰居家只有仨女子,卻彪悍得很,每次買水都拖兩根五尺長的齊眉棍排隊,方便合作。那些企圖加塞的扁擔男為此心有余悸,老遠就躲著,兵器不趁手,秩序倒也井然。
燒開的自來水比井水好些,但也是鹹苦鹹苦的,喝起來齁得慌。老運城習慣用糖水或濃茶待客,大約就是為了壓味的緣故吧。行署管轄十三個縣,只要是滿口鑲金牙的,不用問,指定是運城縣人氏。為啥?地下水氟鹽含量太高,天天飲用,不露富也不行。
水房附近有壹家酒廠,半開放的,上學的時候可以從那裏抄三五十米的近路,路邊堆滿了酒糟。釀造的酒水本地人都不喝,牌子換了四五個,時間最長時叫"關公酒",顯然關公也不怎麽庇佑,依然不怎麽賣得動,因而酒廠壹直靠賣醋維持。水質不行,怎麽能釀出好酒?運城可是連需要冷卻水降溫的電廠都設在永濟的。政府大員腦子不好使,不反思也就罷了,居然在我家西面又盲目擴建起壹個新廠,結果壹直荒廢著沒啟用,基本成了西街孩子們滾鐵圈、捉迷藏的樂園。
八十年代後期,隨著經濟實力的提升和民生工程的推進,引黃水流進了居民的水缸,鹹水壹舉蛻變成泥漿。沈澱壹個上午,泥土味就會清淡很多,漂白粉也不再顯眼,雖然談不上甘甜,但至少可以省些白糖和茶葉錢,比鹽湖水經濟了許多。每過壹半個月,清空缸底, 沖積平原肥沃的泥土還可以挖出來和煤糕,相比以前的沙土,黏性大幅增強,真可謂是壹水雙得。跨入新世紀後,聽說從夏縣引來了正經的四角水源,分區域限時供應。日益旺盛的需求和水源短缺的矛盾激烈交鋒,直接推動了當地不銹鋼自動補水箱產業的蓬勃發展,並逐漸行程氣候,不斷向周邊省份輻射。
運城自古就是國之鹽區,取之不盡的硝石湖催生了四通八達的鹽道,支撐著古城千年的繁榮。沒見過大海的時候,溜到南城外天地相連的湖邊,踩塊硝石,閉眼傾聽湖水湧來時"嘩嘩嘩"的聲音,很有遼東回師,東臨碣石的揚鞭感。
顆粒狀的食鹽就像是大力水手的菠菜,蘊含著生長肌肉的神秘力量,七十二斤的青龍偃月刀,不吃鹽是掄不起來的。於是,元明以後,官道上往來的鹽車越來越多,產"菠菜"的古鎮也越來越火,"鹽運之城"聲名遠播。鹽道司八成不懂文墨,楞是換了個俗氣的名字——"運城",流傳下來。
現如今,池鹽已經不允許食用,取而代之的是更健康的海鹽。硝石湖取之不盡的硝鹽廣泛用於軍工、化工,部分變成了洗發水、洗衣粉系列。"國之死海"也聲名鵲起,吸引著千萬慕名而來的遊人。在肥皂粉誕生前,洗衣粉我只用"奇強",它是我家門口的運城洗滌劑廠生產的,後來叫南風化工。孩童時翻墻偷過車間的"掃地粉",少年時也曾經在那裏打過壹個星期的短工,還喝過七八年廠區裏免費的自來水,滴水之恩,算是個回報吧。
(五)名落孫山的成績
因為半年級讀了壹年半,拼音和算術基礎紮實,壹年級的時候,成績非常突出。第壹個期末險些得到雙百分,若不是語文出題超了範圍,搬出個沒見過的多音字(首都的"都"),早就將父母期待的"三好學生"獎狀收入囊中。雖然學習沒能如願地拔得頭籌,但紅領巾戴的還比較早,擠進了頭壹批,也算給父母了長臉。二年級佩戴帶過壹道杠,小隊長當了壹年就被撤職了,理由是全班同學壹致認為我行為驕傲,不能容忍。
當時的確是這樣,現在我還清晰地記得手插褲兜,昂首在教室裏來回踱步的情景。小隊長架子太大,看到誰搗蛋就立馬向老師匯報,對於差等生基本不予搭理,總是以班主任的親隨自詡。早讀的時候開始搗亂,笑話那些課前才惡補前壹天作業的懶蛋,大聲模仿壹個口吃同學磕磕絆絆的語氣,氣得兩個維持秩序的女隊長使勁地把我往教室外頭拽。隨著功課成績的每況日下,我逐漸被老師剔除出班幹部序列。然而,學生生涯的唯壹壹次雙百,卻在最不合時宜的節點出現了。
那次期末考試,家裏破天荒給買壹根麻花加兩個雞蛋(吉利數,100的意思),還許下壹門滿分就獎勵兩塊錢的承諾。我特別想回報父母的期待,偏偏那時候不爭氣,昔日風光早已不在。不得已,考試的時候,但凡不會做,或者吃不準的,就偷眼參考同桌的答案,幾乎抄了個遍。誰成想,奇跡就這麽誕生了,最後,偷窺者稀裏糊塗得了兩個壹百,而作為版權所有人的同桌居然壹個100都沒有。因為這,我至今對她的名字記憶猶新,盡管小學畢業後三十多就沒有再見過。
隨後幾年學了點啥,考得怎麽樣,實在是沒印象了,只記得小升初時,學校組織過視力體檢,兩眼都是1.2,升級考試在班裏排在十壹二名,沒有被重點初中錄取。
我們那時候的小學,在課程安排和教育方式上,和現在的小學差不多,唯壹不壹樣的是,每學期都會包場很多部電影。電影基本都是小銀幕的革命教育片。壹般只需要是五分錢(原價壹毛五),若是連續每周壹部的套票就是三分。當時最感興趣的大場面電影是寬銀幕的,最差也是遮幅式銀幕,票價要兩毛錢以上,學校壹般不包場。像《海囚》、《佐羅》、《追捕》之類的,我們想看又不舍得買票,還不好混進去,因為總是滿場,檢票員看管的緊,還經常半中間拿著手電筒查座。露天影院就好多了,多在是機關工廠用磚墻圍起來的空地上播放。自帶板凳的肯定是買了票的,趴在樹上的和蹲坐在地上的就可疑了。小孩子沒壹個花錢的,小個子的通常跟隨在大人的身後假裝子女混進去,我這種超高不好混的就需要冒壹些爬樹翻墻的風險,或者影片開始十幾分鐘,看管松懈了再溜進去。
有壹次在南街的大修廠看《從奴隸到將軍》,巷子裏壹同去的十幾個孩子被看門的兩個家夥盯死了,混不進去,玩過壹次調虎離山。就是兩個仗義的哥們,赤裸裸在看門的眼皮底下爬墻,以掩護大部隊趁亂溜進去。影片開演後,我們再悄悄繞到銀幕後邊,把後墻外爬上大樹的英雄接到墻頭,再疊羅漢地放下來。
小學畢業前,運城只有兩個電影院,半個月也就壹部片子循環放,電視就好多了。《鐵臂阿童木》,每周六兩集更新,都是孩子們找有電視的地方聚在壹起,邊看邊交流,還有《森林大地》,也特別受班裏的同學喜歡。但是,學校裏談論最多的還不是這些日本鬼子的動畫片,而是收音機裏劉蘭芳的《嶽飛傳》和孫敬修爺爺的《西遊記》,很多人上課都不安心,只等著中午放學趕快回家聽廣播。
五年的小學生涯(確切地說是六年半,還有壹年半的半年級),沒吃過啥苦,沒幹過重活,也沒學下啥東西。西街小學畢業後,我被莫名其妙的分進了另壹所"小學",在那裏,又稀裏糊塗的混了三年,領到了壹張初中的畢業證。
離家東南500米的南街,有壹所當時全市最爛的初中,中考升學的百分率,常年不足兩位數,甚至有兩年推了光頭。教育局忍無可忍,幾年後停止了招生,把它降格為小學。這所學校就是我上初中的學校——南街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