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從直隸趕來江寧見曾國藩。
直隸總督李的事業對曾來說血肉相連,息息相關!他清楚地知道,有李的興盛和強大,就能確保他的事業後繼有人,他的聲名不會因人死而滅。縱觀數千年歷史,幾多人在生時聲勢煊赫,炙手可熱,人壹死,屍骨未寒便遭唾罵鞭撻,壹生名望掃地以盡。曾國藩知道自己在對待洋務和津案的處理上結怨甚多,倘若沒有壹個強有力的人物將自己的思想貫徹下去,並取得成就的話,壹旦倒下,便也很可能逃不脫鞭屍揚灰的結局。現在有了李鴻章,有了他的不可動搖的權勢和壹班子占據要津的部屬兄弟,估計二三十年內自己還不至於身敗名裂。曾國藩對自己十年前選定李鴻章作為傳人的決策很為慶幸,並感激這個爭氣的門生,且佩服他心理上的堅強勝過自己。由此,曾國藩也寬容了李鴻章寵榮利祿計較太深的毛病,師生之間的關系進入了壹個水乳交融的新階段。
倆人看了湘妃竹後李向曾討教當今人物的點評。
曾聽後沈默著,很久不作聲。沈思良久,才慢慢地說:“月旦人物,從來非易,身處高位之人,壹言可定人終生,故對這類話尤須謹慎。我向來不輕易議論別人,即因為此。今日晤談,非比尋常,有些話再不說,恐日後永無機會了。不過,我也只是隨便說說,妳聽後記在心裏就行了,不必把它作為定評,更不要對旁人說起。當今海內第壹號人物,當屬在西北的左季高。此人雄才大略,用兵打仗,自是第壹好手;待人耿直,廉潔自守,亦不失為壹良友賢吏。但喜出格恭維,自負偏激,這些毛病害得他往往吃虧,而他自己並不明白。金陵收復後,他不與我通往來,後人也許以為我們兇終隙末。其實我們所爭的在兵略國事,不在私情。我壹直認為他是大清開國以來少見之將才。我想,他若平心靜氣地談起我,大概也不會把我說得壹無是處。”
左宗棠之下當數彭玉麟。此人極富血性,光明磊落,嫉惡如仇,且淡泊名利,重情重義,我常說他是天下壹奇男子。他每次都跟我說起要回到他的退省庵去,我也不再強難他了。今後小事,妳也不要再去驚動他。倘若洋人與我有戰事,妳用忠義二字壹激,我料他哪怕七十八十歲,也會像老廉頗壹樣勇赴前線。
筠仙之才,海內罕有其匹,然其才不在封疆重寄上。他才子氣重,不堪繁劇。他只能出主意,獻計謀,運籌於帷幕之中。他對洋務極有見解,明年合適的時候,我擬保薦他出洋考查壹次,他的所見必定會比誌剛、斌春要深刻得多。我觀他的氣色,絕不是老於長沙城南書院的樣子,說不定晚年還有壹番驚人之舉,從而達到他壹生事業的頂峰。
恩師,妳看門生最大的不足在哪裏?”
李突然心智大開,冷不防向曾提出這個問題。憑他多年與老師相處的經驗,知道用這種突然發問的方式,往往可以得到老師心中最直率的真言。果然奏效。曾隨口答道:“妳的不足在欠容忍。我壹生無他長處,就在這點上比妳強。還是在京師時,邵位西便看出來了,他說我死後當謚文韌公,雖是壹句笑話,卻真說到了點子上。我那年給妳講的挺經的第壹條,妳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那年曾說的兩個鄉下人在田塍上互不相讓的故事,給他極深的印象。李請老師啟發下他這故事的含義。
曾笑了:“其實也沒有什麽很深的含義,壹樁鄉下時常可以看到的小事罷了。都是兩個犟人,在那裏挺著,看哪個挺得久,不能堅持下去的人就自然輸了。我這個人年輕時就喜歡與人挺著幹,現在老了,不挺了,也就無任何業績了,看來還要挺,所以提醒妳註意,世間事誰勝誰負,有時就看能挺不能挺。”
李似有所悟地點頭。隔了壹會兒,他說:“門生當時想,恩師講這個故事,是要告誡我們:天下之事,在局外吶喊議論總是無益,必須躬身入局,挺膺負責,如同那個老頭子樣,乃有成事之望。好比後來發生的天津教案,主戰者全是局外之人,他們不負責任,徒尚意氣,倘若讓他們入局負責,也不會喊得那麽起勁了。門生這個理解,不知也有道理否?”門生當時想,恩師講這個故事,是要告誡我們:天下之事,在局外吶喊議論總是無益,必須躬身入局,挺膺負責,如同那個老頭子樣,乃有成事之望。好比後來發生的天津教案,主戰者全是局外之人,他們不負責任,徒尚意氣,倘若讓他們入局負責,也不會喊得那麽起勁了。門生這個理解,不知也有道理否?
“有道理。”曾會心壹笑。
來自唐浩明版《曾國藩》by kid 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