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盧仁義
壹
遠山吞噬夕陽的時候,白雲霎時改變的顏色,紅彤彤的,壹如老王漲紅的臉。
“剛才也沒有向妳反映什麽啊?只是實話實說,壹線教師工資太低,希望領導能理解他們的苦衷,能體恤下民眾,適當提高教師的福利待遇。這個時候,壹個月才壹千多元,叫他們怎麽生活?妳看其他單位的員工,待遇多高!”
老王有些氣悶,他沒有想到,自己壹番肺腑之言,換來的是領導的大怒。
“妳有本領,調到待遇高的單位去啊!”聲音響徹雲霄。
“我認為妳是壹校之長,能為大家考慮考慮;再則,向妳反映問題,也是對妳的信任與尊重,幹嘛發這麽大脾氣?”
老王受不了他鄙夷的眼神,快步走出辦公室。
站在學校後山,深深地呼了口氣,才慢慢平息心中的憤怒。
天上紅雲,像虎、像馬、像狼,壹只只向前奔去。是不是想咬碎遠山的頭顱?
老王苦笑了壹下,圍著學校院墻踽踽漫步。過壹會兒,又到上晚自習的時間了。
青石院墻上,壹道壹道水泥沿著不規則的石頭輪廓,描繪著壹個個不規則的圖形。壹大片壹大片都是。遠遠望去,就像壹面大大的黑板,畫滿了兒童簡筆畫似的。老王饒有興趣的看著,嗯,不錯嘛,挺有創意!他似乎忘記了不快。
突然,前面壹幅簡筆畫上,長出了壹棵樹,讓老王大吃壹驚。
這是壹棵從水泥縫裏鉆出來的樹,矮矮的,最多只有壹尺高;看不到它的樹根,如拇指般粗細的樹幹,筆直向上;頂端稀疏盛開著幾片樹葉,在秋風中微微顫抖。
老王輕輕撫摸著它的根部,感嘆:沒有壹點土,沒有壹滴水,妳竟然能生存!難得啊!
二
晚自習後,老王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
家裏很靜。兒子早已睡著了。也是,十點多了,應該睡覺了。本來,禮拜天是他休閑的大好時光,可是,上午,他媽媽要他學習英語,下午要他學習奧數。好不容易,周六完成老師布置的如山般作業,今天又馬不停蹄地奔走於英語數學老師的家。老王看著心疼,現在的孩子啊,哪裏有童年!池塘邊的榕樹,知了的叫聲,簡直是傳說!他想勸說妻子,給孩子壹點自由支配的時間吧!還孩子壹絲美麗回憶吧!別讓孩子的記憶如荒原般蒼涼!妻子壹句話讓他緘默了:在現在的中國,在我們這樣壹個家庭,妳不讓孩子吃點苦,會有美好未來嗎?
放下包,走進房間,日光燈下,妻子正在照鏡子,左看看,右瞧瞧。女人總是這樣,喜歡在鏡子前面欣賞,壹件上衣,壹件裙子也能看上半天。反正是她的喜好唄,老王從不說什麽,妻子也就是這麽壹點愛好。有良好的愛好是壹個人保持單純的表現,這個世界還有壹點單純不容易,我們不能打擊她。
老王習慣地從妻子身邊走過,歪在床上。疲倦想潮水壹般襲來。閉上眼,校長鄙夷的眼神仿佛就在天花板上頂著他,讓他難受!
“老公,我這件衣服怎麽樣!”嚶嚶細語傳來。
老王翻了個身,背朝外。
“妳怎麽啦?不舒服?”妻子有點擔心。
“沒什麽!”老王淡淡地說。
“我不信,瞧妳的樣子,就知道今天有事!”妻子加大了聲音。
老王沒有辦法,不說說,恐怕兒子的好夢要被驚醒。於是,他用極為平淡的語氣把校長的話轉述了壹遍。
妻子笑了笑,說:“老公,妳現實點吧,誰叫妳去捅馬蜂窩呢?這是校長能解決的事情嗎?雖然,我們的日子過得並不富裕,但是,平平淡淡才是真,不要總是擔憂收入的高低,知足常樂!妳看,我今天買了壹件裙子,換季的衣服,才五十元壹件,穿在身上,我覺得很合身,很踏實!誰說穿壹件高檔的衣服就踏實呢?”
妻子壹番話,驚醒了老王。他沒有想到,妻子如此豁達,老王自嘆不如。他坐了起來,端詳了壹下妻子的裙子,真的很合身,好像專門為她量身定做壹樣。看著那黑白花紋的裙子,不知怎的,老王突然想起了水泥墻上的樹,那稀稀疏疏的樹葉,不也襯托了那堅強的生命嗎?
三
天剛蒙蒙亮,老王像往常壹樣,走進校園。清涼的風迎面吹來,涼意讓人舒適。老王腳步匆匆,因為馬上要早自習了。
“老王早!”“老師好!”壹聲聲問候傳來,師生陸陸續續從老王身邊經過。老王看著他們,壹個個佝僂著身子,真像立在水泥墻的樹,打不起精神。
“同學們,”老王走進教室,“今天早晨,大家把書翻到108頁,認真讀文章《老人與樹》,二十分鐘後回答問題!”
話音剛落,嘩嘩嘩的讀書聲音響了起來。
老王便在隨意行走在過道間,順便看看學生的讀書狀態。前面幾排的學生,讀書特別賣力,特別靠近講臺的那位男生,清脆的童聲傳得很遠很遠。看見老師走過來,後面兩排的同學懶洋洋擡起伏在桌面的頭,右手撐著下巴,眼睛分明帶有九分睡意,也嗡嗡地讀了起來。聲音很小,不知道是嘴巴發出聲音還是鼻子發出聲音。
老王笑笑,快步離開,不如給點機會讓他補覺吧,這樣上課也有精神壹些。於是,老王特意不讓目光溜向那個角落。
二十分鐘到了。嘩嘩的讀書聲漸漸小了。老王讓大家停下,問:“讀了這篇文章,有什麽感想呢?大家隨意說說!”提提問,正好振奮振奮學生精神。
大多學生能領悟文章主旨,感嘆小樹的生命力的頑強,感嘆老人經壹連串打擊後卻依然不屈不饒,是在難得。
就在老王頷首微笑的時候,右邊有個胖胖的男生舉起手,說:“老師,我覺得小樹被老人移走之後,不再長在磚頭上,可能長在肥沃的土壤裏,它生活壹定會更好!”
老王沒有想到他會想到這個思路,這並不是文章的本意,但很有創意啊!他壹邊稱贊這位學生,壹邊招手讓他坐下。是啊,如果水泥墻上的樹,種到土壤裏,會怎樣呢?
四
“餵,老同學,猜猜我是誰?”
下午第三節課後,老王沒來得及喘口氣,壹個莫名的電話讓他心神不靈。
“分別才幾年,就忘了?”電話那頭,急切的語氣仍讓老王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小武啊,我就在妳學校外面的餐館,過來聚聚。”
原來是小武!記得他的廠子弟學校撤了以後,仿佛人間蒸發壹般,杳無音訊。聽有的同學說,他經商了;也有同學說,他去沿海教書去了。今天,突然回來了,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古樸的包間,有點回憶的味道。紅磚墻、竹木椅,實在而溫馨。
西裝革履的小武壹把抱住老王,“可找到妳了!”聲音有點哽咽。這種激動或許太久沒有了,老王有點不適應,似乎麻木了。
坐下,喝酒。小武仍然豪氣,幹完壹大杯精裝“大團圓”後,話語多了起來。他說當初幸虧跑到深圳去了,雖然依然教書,可在那工作壹年要抵內地十年啊!幾年時間,他買了房子買了車,日子舒心了,想起了老同學來,不知道他們怎樣了!今年難得的國慶中秋長假,於是回來壹趟,最起碼要找老王——他最好的哥們聊聊。他問老王的情況,老王也不知道說什麽了,只是說,還好吧,日子過得下去。
許久,小武說,“現在不是招老師的時候,要不,寒假給我電話,到深圳來!我幫妳找工作,別這樣委屈自己。”說著遞給老王壹張名片,“有空給我電話。”
送走小武,又是夕照時分。不知不覺,老王走到那棵小樹下。秋風勁了,只有兩三片樹葉還頑強站在頭頂。那黝黑的樹根,牢牢鉆進水泥之中。
走嗎?怎麽走!牽壹發而動全身啊!我不再是從前那個單純的小王了!
他仔細端詳這棵小樹,大自然給它的陽光雨露水分何其少啊,然而,它不是仍然同樣立在墻頭,笑看夕陽!也許,這是它的責任!
責任?責任!老王笑了。
身後,如血殘陽,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