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家新燕啄春泥
起了這個題目只為有那個“燕”字,而春燕倒也算“新”燕,曹公對她的描寫自是新奇,不與書中其他丫鬟相同:
賈府中的那些丫鬟,但凡在這書上有個事體的,多有容貌、姓名來由及身世來歷,且俱是旁白壹壹描來、細細道出,或是有書中人物評論,春燕卻沒有這些。所以,就是像小紅、 秋紋這樣的,也會有人為其寫文,或贊嘆或批評。春燕的筆墨算起來也不比她二人的少,大約皆因沒有愛情或者大奸大惡的事例,所以為其作文的竟是罕見。
春燕的名字是如何來的呢?曹公沒有交待,或許是家人起的,或許是主子寶玉起的,又或許是大丫鬟襲人起的。春燕長相如何也沒人知道。曹公真是好生奇怪,就是傻大姐也只出來了那麽壹次,也還有個“生的體肥面闊,兩只大腳”等等的描寫,春燕竟是壹字未得。只從名字約略覺得她該是身輕如燕,笑如春風的吧--不然倒是白辜負了這好名好姓。
春燕的身世倒也不算新奇,大凡做丫鬟的,家中必定好不到哪裏去,春燕也是這樣。不過她這身世卻來得新奇,竟是不等人問就自報身世,倒頗有大俠“燕子李三”的味道。從她的口中以及後來她媽媽的話語我們知道:春燕有壹個妹妹,還有壹個寡母,母女三人相依為命;她們家的經濟也還算過得去,春燕進大觀園算是省了家裏壹筆開支,又給家裏每月賺了四五百錢。後來她媽媽認了芳官做幹女兒,又賺了不少東西。在春燕看來她們家也算寬綽了;關於她的父親,春燕只字未提;另外,她有壹個姨媽,乃是藕官的幹媽夏婆子;還有壹個姑媽,姓甚名誰不知,也在大觀園裏當差,單管那壹處花草。
春燕是何時進入大觀園的呢?據她自己講,她是寶玉等剛入園時挑進來的,那時節“每壹處添了四個丫頭”,她可巧就成了怡紅院裏新進的四分之壹,成了二等丫鬟之壹。寶玉等進園子是二十二日,正是仲春二月,柳樹剛剛發芽,燕子早早的來了,來雖來了,卻是壹文不名。我們看到燕子的時候,書已到了第五十九回了,不算那未知的回目,已是過了將近大半,出場的時間比她那晚進園子的媽媽還晚。
晚雖晚,春燕這壹出場雖比不上釵黛等小姐轟動家下人等,在丫鬟中卻也算驚天動地,有笑有哭,竟然上演了全武行。那時剛過清明,又是仲春時節。白居易有詩“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說來也巧,這樣的描寫竟有幾分符合春燕出場的背景。那壹天,正是桃紅柳綠,鶯鶯燕燕,素有“天真爛漫”之稱的鶯兒壹時玩興大起,竟不顧自己的主子平日如何言行身教,大掐花柳,編起了花籃。正是在這樣的時刻,春燕笑著出場了,很平淡的出場,沒有任何描寫,只壹個“笑”字,壹句“何媽的女兒”。
笑著走來的春燕卻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壹出口便是寶玉關於女兒的“珠子、魚眼睛論”,想是在怡紅院待久了薰的。春燕雖覺得這是混帳話,也並不明白壹個人如何就變出三個樣兒來,卻也覺得這話頗有幾分道理,並且口沒遮攔地比出了例子。那例子不是別人,正是她的親人。於是,我們知道了她家人的品性:
她的媽媽和姨媽正是寶玉所謂的魚眼睛。這老姐妹倆是越老越把錢看真了,雖然手頭寬綽了,卻是無厭。未進園子時不知賺了芳官他們多少東西,如今進了園子還積下了不少恩怨:她的媽媽進了怡紅院就跟幹女兒吵架,為的是芳官洗頭的事,結果討了沒趣;她的姨媽為了藕官燒紙的事,要在寶玉面前告她,結果沒告成,還被寶玉賴了好多不是;她的姑媽唯利是命,壹概情面不管,如今管了那壹帶花草,自己辛苦不算,還逼著她們姐妹兩個照看,恨不得把她撕成兩半,壹半在怡紅院當差,壹半替她姑媽照看花柳,害她擔心誤了自己的差事。
壹出場的春燕是口沒遮攔的,又是小心勤謹的,她兜兜轉轉地告訴鶯兒摘了花柳要招她姑媽的抱怨的,卻不想“糟蹋了花兒”的未遭“雷劈”,倒是她自己招來了“橫禍”。她雖盡心勸鶯兒不該掐花摘柳,誰知沒勸成,倒被鶯兒理直氣壯的駁了回去--她們家姑娘平日都沒要那些分例的花草,如今她掐些,她姑媽也不好意思說的。恰在這時春燕的姑媽就來了。正如鶯兒所說,她姑媽沒這個膽子說鶯兒,只把矛頭指向了春燕。正沒開交處,“天真爛漫”的鶯兒又火上澆油,說這是春燕掐了來煩她編的。無奈的春燕只得跟她姑媽說鶯兒這是玩話,誰知那“唯利是命”的老婆子竟“信”了,拿起拄杖就向春燕身上打了幾下。
這還不算,剛出場的春燕真是禍不單行,偏此時遇見她娘出來找她,她姑媽也不顧鶯兒的辯解,只說春燕如何壞心眼,她媽媽因為這些幹女兒的不如意,竟將平日的不遂心都發泄到了春燕的身上,走上來就打了春燕幾個耳刮子,不但如此還大罵春燕“小娼婦”,又說春燕“跑出來浪漢子”,我竟不知平日的春燕日子是怎麽過的,想來是沒少挨打罵,這倒合了她姑媽說的“妳媽要撕妳的肉吃”。挨了打的春燕哭著離開了鶯兒,並且上演了壹場“絳雲軒裏召將飛符”。被何媽追趕的春燕發揮了她身輕如燕的特點,飛快跑到怡紅院搬來救兵--寶玉和襲人,靠著他二人以及麝月的幫助,春燕平伏了她媽媽,並且讓她媽媽從此對她心服口服。
這便是春燕的第壹次出場了,也是筆墨最多的壹次,再後來她也斷斷續續的出來了幾次,卻都是壹些斷斷續續瑣屑的小事。卻也正是這些小事,讓我們看出了春燕的品性--她是丫鬟中的寶琴,在龍爭虎鬥的怡紅院,她和麝月壹樣,不與其他丫鬟爭寵,不爭強好勝,同時又很熱心,愛幫助人;她的聰明伶俐亦不輸小紅;身輕如燕的她和襲人、晴雯等壹樣也是愛酒、愛玩的;對於她的媽媽,她和探春壹樣的“委屈”,但她依然很孝順;對周圍的人,她與寶釵壹樣,對誰都好,卻又沒有特別親厚的朋友。
春燕在怡紅院的地位如何呢?按她壹出場說的,該是個二等丫鬟,但看她後來到得寶玉屋裏服侍,又在寶玉生日時,跟碧痕、四兒等出壹樣的份子,又像比晴襲低壹些的壹等丫鬟。雖然身在龍爭虎鬥的怡紅院,春燕卻不像其他丫鬟那樣勾心鬥角,她不像秋紋或是小紅抑或是四兒那樣用盡自己能想出的法子想要爭得寶玉的寵愛。然而不爭的春燕,壹出場就輕輕巧巧的贏得了寶玉的心:就在春燕跑到寶玉身邊求救時,寶玉很自然的就拉住了她的手,那情景就像相識了很久的戀人,情人在外面受了委屈,跑來哭著向情郎述說委屈,情郎拉著她的手說“妳別怕,有我呢”。這等豪言壯語寶玉何曾對其他女孩說過!我想春燕也是信任寶玉的,不然也不會把他的混帳話當作至理名言跟別人講。而寶玉也不辜負她的信任,不但幫她平息了她媽,還教她去安伏鶯兒。
再後來春燕更是贏得了寶玉的信任--在芳官跟趙姨娘大鬧了壹場過後,將芳官托給她照顧(本是襲人照顧的);只讓春燕去跟柳嫂說讓五兒進來的事;群芳宴之前,寶玉要問五兒進來的事辦得怎樣,特特地把春燕叫出來問,又把曾經受寵的四兒支去舀水了。
春燕不但不與其他丫鬟爭寵,亦不爭強好勝,當她媽媽叫她先洗頭時她不願意借這個光兒,倒是她妹妹不知是不懂事,還是如何,就先洗了,結果惹得芳官和她媽媽大吵了壹場。不只如此,春燕還很熱心,愛幫助人:幫忙傳遞東西,雖然她覺得薔薇硝不值什麽,但是當蕊官說這是她送的,她還是幫忙帶給芳官了。回去時看到賈環等在場,又特特地將芳官叫出來,私下給了,這份細心卻是不輸麝月的;撿了李紈的帕子,不知道主人是誰的她,洗幹凈了帕子等待主人來找;雖然她的姑媽沒少打罵、恐嚇她,但她還是盡心幫姑媽照看園子,又未出現耽誤本職工作的事;壹出場春燕就好心提醒鶯兒折了那些花柳要遭她姑媽抱怨,然而好心沒有得到好報,反因為鶯兒挨了壹頓打罵,最後賠禮道歉的卻是她娘兒倆個(寶玉雖然可以保護她,但是有些人也是不可白得罪的)。
愛幫助人的春燕亦是聰明伶俐的。因為不知道襲人知道五兒進來會有什麽反應,所以在寶玉沒有囑咐的情況下,她選擇了不告訴襲人。
伶俐的春燕也是愛酒、愛玩的:群芳宴可算是她策劃的(是她提議將諸位姑娘們邀請過來玩),然而這個她策劃的群芳宴卻無她的戲--芳官還唱了壹個曲子。那壹晚上她究竟做了什麽呢?或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策劃的群芳宴,喝著她愛喝的酒;又或者跟四兒等同樣沒有戲份的丫鬟鬧壹鬧,喝喝酒,說說唱唱。愛喝酒的她酒量實在不怎麽樣,又或者壹個人默默地喝更容易醉,所以她早早的醉了,早早的睡了。
伶俐愛玩的春燕也是愛面子的,對於她的媽媽,她也有探春的“委屈”--她的媽媽常常讓她覺得很沒面子:跟幹女兒吵架,又跑到寶玉屋裏要吹湯。盡管她偶爾會在別的女孩子面前說她們的不是(真是口沒遮攔呢!),她卻沒有憎恨她的母親,反倒常常跟她媽媽說園子裏的規矩,希望因此少丟些臉。愛面子的燕子同時也是很孝順的,黛玉說“梁間燕子太無情”,這只家燕卻是有情的,盡管常挨打罵,有了好吃的,她還是會想到給她媽媽留著。
善待他人的春燕卻又有幾分似寶釵,跟誰都好,卻又沒有特別親厚的朋友。或者寶玉算壹個,畢竟有些信任的,但在寶玉心理,她終究比不上晴襲;晴、襲、麝呢,是她願意求助的,沒錢洗頭,她願意跟她們講,但是春燕對她們更多的是壹種對地位較高的丫鬟的壹種信任吧,信任她們會幫助小丫頭;芳官呢,也許吧,畢竟做了幾年幹姐妹,雖然她媽媽沒做好幹媽,她這個幹姐妹還是仁義的,後來又作了她的監護人,所以關系也還不錯吧,但終究未見兩人有多少交集,所以也算不得吧;五兒呢,雖然是春燕想起問寶玉“五兒進來的事怎樣”,又是她去告訴柳嫂讓五兒進來的事,但是她好像跟芳官更好。
春燕的最後壹次出場,應該算是第七十回,那時又是仲春時節,撿了李紈帕子的春燕細心的洗幹凈了晾在那裏,等待主人來找。再之後,春燕就像其他不太出名的丫鬟壹樣,在《紅樓夢》裏消失了。究竟這只燕子飛去了哪裏呢?或許正如她當初跟她母親說的壹樣,後來被放出去了,成了自由的燕子了;又或許“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傾”,也許春燕是待到了賈府大廈傾倒的時節不得不離去的。
“金窩、銀窩不如土中窩”,春燕跟她媽媽說將來可以被放出去時亦是很開心的,所以,我想如果可以她也願意找到壹個好歸宿,與自己的丈夫建造自己的土窩的。但願某年的仲春,可以看到--誰家新燕啄春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