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對泥土沒有什麽好感。泥濘的小路,繩子壹樣纏緊我無力的腳步,使道路更加難行。渾濁的泥漿,也總是嘻皮笑臉地跳到我的身上,弄臟我本就破爛的衣褲。特別不能容忍的是,泥土好象是落後農村的象征,壹身泥土的人無論走到哪裏,總被人瞧不起。就連農民,也被人歧視地稱為“老土”、“土包子”、“泥腿子”等。我有壹個遠房的親戚住在縣城,每次我帶著自家生產的糧食、蔬菜和壹身的灰土去造訪,總會招來壹串異樣的眼光,他們又是讓我拍灰又是讓我換拖鞋,使我覺得低人壹等,時間壹長,再也不願走這樣的親戚。
農村的`孩子,真心盼望壹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晴天,那樣就不會飽嘗泥水之苦。我因為絲毫不顧及莊稼的饑壹渴,詛咒-陰-雨連綿的天氣,常常遭到大人們的痛罵。
我所就讀的小學,辦學條件很差。當時流傳著這樣的壹句順口溜:“泥桌子,泥臺子,上面坐個泥孩子。” 雖然基礎設施十分簡陋,但是,有了泥土作為建校亟需的“天然建材”,我們的桌椅板凳、校舍維修等,都迎刃而解了。
如果夏天下雨,我可身披壹頂塑料雨布,赤腳踩著泥路,去三華裏外的村小讀書。可是,冬天下了雪,上學就成了壹件頭疼的事。那時,家裏缺少橡膠雨靴,更沒有充斥現代商場的雪地鞋,我只有穿著草編的“麻窩子”去上學。“麻窩子”本身就有二三斤重,在沾滿泥塊之後,更加沈重,我穿著它挪到學校後往往腳面被磨破。雪天裏,即使我被凍得瑟瑟發壹抖,也希望天氣能夠再冷壹些,那樣地面就會結上冰凍,我可以走在硬幫幫的冰路上,再不會有泥中跋涉之痛了。
然而,不管我如何厭惡泥土,它總是家人壹般,與我不棄不離,天天陪伴在我的左右。比如,我的村莊就是由泥土構成的。老鄉們住的是土坯房,走的是泥土路,吃的是田地裏生產的五谷雜糧,穿的是土地上生長的棉花……不能想象,如果沒有泥土,我們何以存活下來。
春耕、夏種、秋收,勤勞的牲口在大人們歌唱式的罵聲中,馱著沈重的梨耙,從村前的土路上“轟隆隆”壹溜煙駛過。要不了幾天,裝配鐵箍的牛車車輪,就會在土路上輾軋出兩道深深的轍印,那本來堅壹硬的泥塊會變成象面粉壹樣的土灰。我和小夥伴們跑過去,用它堆砌出各式各樣的高樓大廈,同時把我們的理想,也堆進那些“宏大”的城堡之中。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麽是電動玩具,泥巴就成了我們自制玩具的免費材料。我從水塘邊挖來壹塊泥巴,可以雕磨出豬牛羊、雞鴨鵝,可以制作成鍋碗瓢勺盆,可以捏出不同的人物,也可以做成口哨待晾幹後吹出悠揚的曲子。小小的泥巴,給我帶來了許多的歡樂,從中我學到了很多技藝,增長了智慧。
入冬以後,泥土會有更為廣泛的用途。菜園裏的大白菜,要用泥土掩埋保溫防凍;數千斤的山芋,需要挖壹口大土窖窖藏起來,備作全家人冬季的基本口糧。
那年月,農村還沒有化肥,貧瘠的土地主要依賴土雜肥肥田。冬天水塘幹涸後,生產隊長會組織大批勞力帶著鐵鍬去挖溝泥——這便是當時最好的肥料。我那時尚扛不動重活,不能為家裏掙工分,但是,我可以為辛勤勞作的父母做壹頓簡單的午餐。
故鄉的泥土,閱盡了人世滄桑,目睹了許多悲歡與離合。每時每刻,它親切地註視著壹個個鄉親從眼前往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它深情地目送壹個個姑娘從泥房子裏出嫁,喜迎壹個個新嫁娘落戶這個村莊;它為每壹個逝去的生命默默祈禱,更為每壹個稚壹嫩的腳掌鋪平道路……
如今,我已蝸居城市的壹角,與故鄉的泥土久違多時。我不知道,這麽多年,故鄉的泥土是否還記得那個外出求學、壹身泥土味的少年?只是他自從走出這片泥濘的土地後,回來得越來越少,也不知道以後能否經常回來與妳親近,妳會怪罪他呢?
故鄉的泥土,年復壹年地守候著村莊,註目著鄉村,餵養著村莊,溫暖著鄉村,它才是村莊真正的主人。人的生命是短暫的,泥土卻永恒。
泥土的胸懷是那樣博大,世上萬物,皆由泥土而生;它又是那樣包容,壹切生命的回歸之所,仍是這方溫壹存的厚土。
今年春節,我回到老家小住幾日,正趕上雨雪天氣,我找來膠鞋穿上,幾乎走遍了村子周圍的每壹條小路、每壹塊田地以及溝溝坎坎。我的根在這裏,無論走到天涯海角,這裏永遠是我精神的家園。
其實,我是故鄉的壹塊漂泊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