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雙消瘦如枯枝般的勞作手,壹碗金黃如滿月般的玉米面,壹把翠綠如美玉般的嫩蔥花,都是我這些年藏在腦海裏最深處的記憶。
那雙手靈巧地揉捏著玉米面,然後把它們按成壹個壹個巴掌大小的餅子,等著架在爐子上的餅鐺子被爐火烤熱,迅速地在鐺面上刷上壹層油,再借著油的溫度把餅子貼上去,沒壹會兒,玉米夾雜著蔥花的香味就使勁地往鼻孔裏鉆。
十歲的我領著不滿五歲的弟弟,搬來兩個小板凳圍坐在爐子邊上,眼巴巴地瞅著餅子在熱氣的作用下鼓了起來,又被鏟子翻了幾個身,直到餅子表面被油煎成焦黃色,乖乖地躺進奶奶的大瓷盤子裏,得意地沖著我和弟弟炫耀它那好看的模樣,不停地用香味去勾引我們倆。
香味雖然誘人,但是還不能吃。奶奶說過,吃飯時要等飯菜全部擺放在桌子上,壹家人都端端正正地圍坐好後,等著長輩先動筷子。奶奶說,這是家裏祖傳下來的規矩。
然而我家的餐桌上,只有壹盆白菜湯和壹碗玉米餅子,吃飯的人也只有奶奶和我們姐弟兩個。
其實幾年前,家裏每到吃飯的時候都是很熱鬧的。那時候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和我,壹家人圍著桌子說說笑笑。雖然我是個女孩,但是家裏人都很疼愛我,在那個農村重男輕女非常嚴重的環境下,竟也沒受過什麽委屈。
然而,壹切美好的時光都在弟弟出生後被打破了。
弟弟剛出生那壹年,本來身體很好的媽媽卻突然患上了精神病,用農村的話講就是“瘋了”。
爺爺是個脾氣很暴躁的人,家裏出了個“瘋子”,讓他在村子裏很沒有面子,這對嚴重大男子主義思想的他完全是壹種羞辱,於是就把窩在心裏的火全都發在了我和弟弟的身上。
還記得那次,爸爸帶著媽媽去治病了,奶奶去田裏幹活,弟弟又餓得哭了起來。聽著他的哭聲我就慌了神兒,年幼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麽辦,只是傻楞楞的在那站著,差壹點就陪著他壹起哭了。
這時旁邊屋裏睡覺的爺爺怒氣沖沖地掀起簾子走進來,還帶進來壹股濃烈的煙酒混雜的味道。他壹把拉過我來就朝著後背踹了幾腳,大聲的吼道:“妳沒聽見他哭嗎,為啥不去哄他!”
我感覺我的後背火辣辣地疼,如果不是被他牢牢地扯著肩膀,我估計我能被踹飛出去。當時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心裏憋著壹口氣,楞是忍著疼沒有哭出聲兒來。
爺爺看見我不哭仿佛更生氣了,“死丫頭妳還挺倔,趕緊去哄他,哄不好不許吃飯!”說著便揪著我的頭發把我拎了起來,壹把扔到了炕上。
爺爺也不管我們兩個,扭頭就出去了。我那個時候不明白,曾經那麽疼愛我的爺爺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等他出去後,我抱著已經哭得奄奄壹息的弟弟默默的流眼淚,不敢哭出聲兒來。
晚上,我趴在炕上,奶奶用紅花油給我揉著傷口。
“還好沒傷著骨頭,孩子這麽小,哪有這麽使勁打的,妳爺為啥打妳”。
“小朔總是哭,我不知道怎麽辦,然後爺爺就打我了”,說著我委屈地又紅了眼圈。
“妳爺是心裏憋悶啊,家裏這麽多不順心的事兒”,奶奶的手很粗糙,揉得很用力。
“可是我又沒有招惹他,弟弟哭了,我也不知道怎麽辦”。
“圓圓啊,妳爺做的是不對,但他就是那個脾氣,我跟他過這麽多年也早都習慣了,他也改不了了。窮人的孩子得早當家啊,咱家這會兒沒啥錢,日子過得也不順,妳得多學點東西啊,多給家裏分擔點事兒,妳爺看著妳有能耐,就能心情好點不是。”
“嗯,咱們家會過好的是嗎”?
“誰家總是不順當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好好過都能好”。
為了給媽媽治病,家裏的積蓄壹點壹點的被消耗掉了。
那幾年,村子裏很多人出去打工賺到了錢,回來都蓋起了紅磚的大瓦房。而我家卻依然還是低矮的小土房,院子是用石塊砌的,大門是用粗樹枝做的,風壹吹就會倒的樣子。
媽媽生病的第三年,爺爺去世了,爸爸的身體也因為過度地勞累變得非常虛弱,壹米八幾的身高體重竟然只有壹百斤,走路都搖搖晃晃地,半年的時間裏進了好幾次醫院。
看了很多大夫,媽媽的病卻沒有壹點起色。後來,為了防止媽媽晚上跑出去,爸爸找來了壹捆麻繩,把媽媽拴在了屋裏的房梁下,活動範圍只有屋裏那麽大壹點。
爺爺去世後,為了讓我和弟弟能有個好點的休息環境,爸爸讓我們兩個搬進了後院奶奶的小屋裏,跟奶奶壹起住。我經常壹個人偷偷地跑到前院來,墊著腳爬在窗臺上往屋裏看媽媽。透過幾乎全是破洞的窗戶紙,看著她難受的樣子,我特別委屈,也特別討厭自己為什麽不能去幫她分擔點痛苦呢。
後來,爸爸聽村裏人說,媽媽可能是撞見了不幹凈的東西,才會這麽多年壹直都不好。實在沒有辦法的爸爸於是便聽他的指點,請來了壹位“會看事兒”的人。
那位“會看事兒”的人在我家前院後院轉了幾圈,又進屋裏跟爸爸嘀嘀咕咕地說了壹大堆的話,然後手裏拿著幾張百元票子離開了。我聽奶奶說,昨天爸爸騎了二十多裏地的自行車去大姑家借了五百塊錢,看著那人手裏的錢,差不多是正好是這個數目。
過了幾天,爸爸帶回來壹個挺大的包裹,從裏面拿出來壹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掛在媽媽的屋裏,又拿出壹大包草藥來每天煮給媽媽喝。
媽媽喝了藥之後,竟然連續幾個晚上都睡得特別安靜,也比平時多吃了很多飯,臉色也慢慢地紅潤了起來。
看到她的變化,爸爸和奶奶的臉上都有了笑模樣,被生病後的媽媽罵走的大姑也在中秋節那天從縣城回來,打算住上壹陣子,不僅給我和弟弟帶回來壹大袋好吃的,還專門買了壹個我只從鄰居家的電視裏看到過的奶油生日蛋糕,蛋糕上竟然還站著好幾顆草莓。沒錯,中秋節那壹天,也是我的生日。
奶奶只有大姑這壹個閨女,自從我們媽媽生病後,大姑就把我和弟弟當成了親生的孩子壹樣對待,只要她來,肯定會給我和弟弟買些平時吃不到的東西。
那天大姑從縣城裏帶來了些細玉米面子。城裏的玉米面磨得細,吃著不拉嗓子。
奶奶從後院地裏拔了些新鮮的小蔥,又去隔壁鄰居家借了壹小碗豬油,笑著跟鄰居說大姑娘回來啦,給帶了城裏的細棒子面,準備貼餅子吃。
全家人都在為媽媽的病情變好轉而感到開心。
大姑洗蔥,奶奶和面,洗幹凈的蔥切成蔥花揉進面裏,金黃色中點綴上斑斑點點的翠色,十分好看。
中秋節總要全家人壹起吃飯賞月,爸爸拽著媽媽也來了後院。三年了,媽媽已經三年沒有和我們壹起吃飯了。
媽媽很安靜的坐在那,什麽話都不說。從來沒有見過媽媽的弟弟悄悄地拽拽我,指著媽媽的方向問:“大姐,那個女人是誰呀?”
媽媽的目光朝我們這邊看過來,眼睛裏看不見任何情緒,平靜地像壹潭水。弟弟縮縮脖子,扭頭跑了出去。不壹會兒又跑了進來,手裏捏著大姑給買的桃酥,從背後塞進我手裏:“給她吃,給她吃”。
飯熟了,黃澄澄的玉米餅子,香噴噴的白菜燉豆腐,還有壹碗村頭張叔給的五花肉油汪汪地看著就饞人。
第壹次見這麽好的飯菜的弟弟,壹邊大口咬著玉米餅子,壹邊口齒不清地問奶奶今天為什麽有這麽多好吃的,太好吃了。
大姑笑盈盈地給大家夾菜,眼神裏都是滿滿地幸福。“這段時間大嫂身體好了不少,今天咱們這是慶祝壹下,以後會越來越好的啊。”
“等她病全好了,攢點錢,咱家也蓋棟大瓦房,不住這小破土房了”,爸爸笑著說。
“對對對,多攢點錢。孩子也不能天天喝粥吃鹹菜了,妳看小朔吃餅吃得多香,長身體要多吃飯才行”。
這頓飯吃了好久,奶奶的眼圈有點紅,我知道她是想爺爺了。如果爺爺能看到我們壹家人這樣開心地在壹起吃飯,也不會因為喝酒過量而去世了。
晚上,在大姑的建議下,全家人都坐到院子裏去看月亮,據她說,城裏的人在這壹天都會看月亮,講後羿和嫦娥的故事,圓圓的月亮象征著壹家人團團圓圓。
奶奶抱著弟弟,弟弟嘴裏咬著香香地玉米面的餅子,吃了好幾個都吃不夠。奶奶拍著他的後背,怕他被餅子噎到。
“奶奶,我吃的這個餅子跟天上掛著的那個是壹樣的嗎?”弟弟口齒不清地問。
“天上的那個叫月亮,是不能吃的”,奶奶捏捏弟弟的耳朵,“還有,不能用手指指月亮,耳朵會掉”。
弟弟嚇得壹激靈,趕緊把小腦袋往奶奶懷裏鉆了鉆,好把耳朵給藏起來,“那咋都長成圓形的呢?”
“因為呀,月亮圓的時候人要團圓,人們就把餅子做成月亮的形狀,盼著壹家人永遠都在壹塊兒,團團圓圓的”。
“是啊,妳姐就是今天生的,就給取個名兒叫圓圓了”,大姑笑著說。
然而,老天爺似乎總是見不得人太幸福,就在我們都覺得日子在壹點壹點慢慢變好的時候,媽媽卻又出事了。
自從喝了那位“會看事兒”的人給開的藥之後,雖然不再鬧了,但是她卻走向了另壹個極端——安靜,安靜地有點可怕。
爸爸的臉上又布滿了愁雲,把那位“會看事兒”的人給的東西都壹股腦地扔了出去。大夫說,媽媽喝的藥有安神的作用,但卻是有小毒的,喝的時間長了就會嚴重損傷腦神經,並且損傷是不可以逆轉的。
弟弟逐漸懂些事兒了,就經常跟我壹起去前院看媽媽。可是不管我們跟她說什麽,在她身邊多鬧騰,她就是不說壹句話,我們倆只能安靜地陪著他。
這壹年,身體本就不好的爸爸終於是支撐不下去了,壹次突然的暈倒之後便再也沒能站起來,只能整天做在輪椅上,什麽活都做不了了。大夫說是腦血栓,完全康復的可能性比較小。
壓倒駱駝的不僅僅是壹根稻草,是有很多根。父母的身體壹直都不見好,我們的日子也過得窮困潦倒。
大姑給爸媽聯系了壹家在山裏的療養院,環境很不錯,自己出錢送他們去調養壹段時間,於是就只有奶奶帶著我們姐弟兩個在家裏了。
那個年代,農村的孩子都不是很懂事,總是會故意或無意地傷害別人,卻從來不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任。
那天下午,我正在和奶奶在院子裏剝玉米,弟弟抽著鼻子跑過來,撲到奶奶懷裏就開始大聲地起哭起來。
“妳不是去跟二牛他們玩去了嗎,這是咋了啊,誰欺負妳了,奶奶找他去!”奶奶摟著弟弟,用手給他拍著後背。
弟弟哭了好壹會兒才慢慢地停下,抽抽噎噎地說到:“奶奶,他們說,他們說我媽是瘋子,說我爸是,是病鬼,他們討厭…他們還說我們家窮,買不起新衣服。奶奶,他們為啥那麽說”,弟弟說著又哭了起來。
我聽他這麽壹說,頓時就火大了。那個時候我年紀不大,但是脾氣卻不小。“妳等著,我找他們家後門去,誰教他們這麽說的!”說著就抱起掃院子的大掃帚往外走。
“圓圓回來,別出去惹事!”奶奶叫到。
“奶奶,是他們欺負人”!
“妳找過去有啥用,咱家條件是不好,就算別人不說出來心裏也都明鏡兒似的,吵架去有啥用?”
“那怎麽辦,就讓他們去那樣說嗎,太欺負人了。”
“妳過來,坐這兒,我跟妳說”,奶奶沖我招招手。
“孩子啊,咱們要想不讓別人瞧不起咱,就要自己把日子過好了。妳看現在家裏的情況是不好,但是等妳和小朔將來能考個好大學,上個好班兒,多掙點錢,咱們家日子不就能好起來了。人啊,不能生氣,得爭氣才行啊。”
“那現在怎麽辦啊,我和弟倆人都還小呢,還要好多年才能去掙錢呢。”
“現在啊,妳倆就好好念書,還有奶奶呢,掙錢的事兒妳們就甭管了,有奶奶在就不會餓著妳倆的”。
生氣不如爭氣,這是大字不認識壹個的奶奶教給我的人生哲學,在往後的生活中,這句話在我很多次遇到挫折時,讓我鼓起勇氣來不放棄,推著壹步壹步地往前走。
弟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用手抹了抹眼淚,“奶奶,我想吃玉米面餅子了,妳給我做著吃好不好”。
奶奶噗嗤壹聲笑了,這個小吃貨,剛才還哭得壹把鼻涕壹把眼淚的呢,這會兒又想好吃的了。
自從去年中秋弟弟吃過玉米餅子後,便經常要奶奶給做著吃。
村裏田叔家新買了壹臺磨玉米面的機器,能磨出來很細很細的面兒,就跟大姑從城裏帶來的壹樣。
今年的玉米收成比較好,玉米粒飽滿圓潤,這小子肯定是看見奶奶前天拿著玉米去磨面兒了,才吵吵著要吃餅子。
我們三個人圍坐在矮桌子邊上,就著碗裏的鹹菜,嘴裏嚼著香甜的玉米餅子,這個畫面壹直持續了很多年,直到我和弟弟都考上大學後離開家。
這十幾年的時間,爸爸逐漸接受了媽媽不會再恢復的現實,在奶奶的鼓勵下每天堅持鍛煉身體,竟也慢慢地能杵著拐杖走幾步路了。
然而歲月總是不饒人,奶奶越來越老了,頭發從灰白變成了全白,腰也早已經累得彎成了九十度,很難再直起來。每次我和弟弟回家,總能看見壹個彎著腰的老人站在村口,眼巴巴地瞅著來來往往的車,看有沒有她要等的人。
奶奶去世的消息來得很突然。
那天我接到爸爸的電話,腦子懵了很長時間。我曾經設想過如果奶奶離開我們會是什麽樣子,我要給她最後再做點什麽事,但是真的到這壹天的時候,卻壹點都不知道我該怎麽辦,我該做什麽,無助地就像小時候看著弟弟哭卻無能為力時壹樣。
匆匆忙忙地趕回老家,奶奶的靈堂已經搭了起來,弟弟也已經穿上孝服,眼睛哭得腫了起來。
爸爸說,奶奶走得很突然,是在吃飯的時候突然就安靜地閉上眼睛的,沒有生什麽病,也沒受什麽罪。
給奶奶守了七天的靈,老人家入土為安了。我的心裏總感覺丟了什麽東西,左翻右翻卻總也找不到,全都是空落落地。
她生前用過的東西都被本家親戚拿走了,壹半是使用,壹半是留念。
奶奶屋裏的碗櫥裏,還放著壹碗玉米面餅子,是她在去世前做的最後壹碗餅子。這麽多天過去了,餅子都已經硬得像石頭壹樣了。
我和弟弟壹人掰了壹塊,努力地嚼著,就像很多年前壹樣。
這輩子,再也吃不到奶奶做的餅子了,也再也不會有人像奶奶那樣,教我做事做人,陪我走過壹段壹段坎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