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愚孝”思維
我生了妳,養了妳,就可以隨意處置妳,這叫做“生而有”:把子女當成自己的私有產物來處置,而不是壹個有獨立人格的、平等的人;我是妳的長輩,我是妳的領導,妳就要無條件聽我的,這叫做“長而宰”:身為官長者,把下屬當成附庸或工具來處置,而不是壹個有獨立人格的、平等的人。
這兩種思想,都來源於儒家,而且對中國人影響至深。大家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乃至天經地義的事,以至於發展到:有些父母,甚至把兒女當成養老的工具,當成實現自己理想的寄托,當成可以索取高額回報的投資;有些領導,甚至把下屬當成自己的家仆,當成可以隨意侵犯的附屬品。
敢於反抗父母的人,是為不孝;敢於反抗領導的人,是為不忠。再加上儒家的“天命”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把“大人”和“聖人之言”擡升到“天命”的高度,讓百姓只能接受,只能服從,只能認命,而最好連反抗的念頭都不要有。
所以從娃娃開始,中國人就被培養出了順從的特性,聽父母的話,聽領導的話,而很難有自己的獨立思維。獨立思維都缺乏,也就更談不上什麽創新了。
獨立性差,相應的依賴性就強。人與人之間缺乏最基本的平等意識和獨立精神,而是互相束縛、互相壓迫、互相拖累、互相依賴。
中國人為什麽會坦然接受這種思想束縛兩千多年,甚至還會自發地去宣揚擴散它呢?首先是發明這種思想的人太高明,其次是這種思想本身的高度傳染性。
高明在哪裏?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妳的身體,是妳父母給的,不是妳自己的,所以要替父母看管好,不能隨便毀傷。這就好像在諄諄告誡壹個奴隸:妳,是我的財產,妳有責任保護好我的財產,自殺或者自殘都不行,因為只有我才有這個權力。
高明極了。把奴性的播種裹在“孝”的美德外衣之下,誰敢反抗,誰能反抗?
《論語》有雲:“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
壹個把自己當成附屬品,泯滅了自身獨立意誌的人,就不會犯上作亂。確實,把官換位成父母而成父母官,把民換位成兒女而成子民,哪有兒女跟父母作亂的?所以忠孝自古就是壹體的。
它的傳染性在哪裏呢?
打個比方:身為民者,可能會對當官的貪汙腐敗痛恨不己,但當他自己做了官,享受到這其中的福利之後,他就會自發地變成這種體制的維護者。所以我們看自古的農民起義,從受人欺淩的可憐人,搖身壹變成為殘暴奢靡者,比比皆是。
所以同樣的,身為子女的時候,和身為父母的時候,他們的想法可能就會發生180度的大轉彎。父母和官長,恰好是社會中最具話語權的壹群人,得到了他們的維護,當然會盛行不衰。
其實這種思想的本質在於,貪天之功,據天之功為己有。我們是父母生的,那麽父母又是哪裏來的?壹直追溯上去,就能推到人類起源。人類的起源是哪裏?天地自然。所以我們每個人當屬天地自然的產物,而不是斷章取義,變成了個別“人”的私產,這才是根源。
然而天地生萬物,可有要求過它們回報什麽,它們又能回報什麽?小鳥在大樹上躲避風雨,大樹可有索要過回報?魚兒產卵萬千,自有天生地養,天地可曾主宰過它們?
《道德經》早在兩千多年前就提出:”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生養了萬物,卻不占有;成就了萬物,卻不主宰;幹成了事,卻不據功自恃,這才是最高的德性。然而最終流傳下來的卻並不是這種玄德,而是占有他人、奴役他人的私德。
二、成器思維
從小我們就被父母教育,壹定要成器,“不成器”,表示這個人壹無是處。然而“成器”,該如何理解呢?
老子說“物刑之而器成之”。
我們使用的器具,都是對素材進行加工而成的,刀劈斧砍,這就是“刑”。所以如果把小孩子比作天生的素材,成器的過程,就是對其進行刀劈斧砍的加工過程。“樸散則為器”,小孩子的天性被摧殘了,也就成了不再具備靈性的“器”。
我們用刻刀雕刻素材,初雕之時感覺處處可以下刀,越到後面可下刀的地方就越少,最終無處下刀,器物成型。此時演化結束,器物也就同時固定,成了死物。
中國人受到太多儒式思維的影響。所謂“學而優則仕”,“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既然已經把自己當成是供人挑撿的貨物,於是“玉不琢,不成器”,埋起頭來壹門心思對付自己。
這種摧殘自我,自願成“器”的精神,極大損害了中國人的天性,削弱了中國人的獨立人格。莊子就非常厭惡這種自我摧殘的行為,他寧願做壹棵在世人眼裏周身是毒、壹無用處的大樹,也不願意損害自我天性,喪失最為寶貴的人格和自由,來換取權位和富貴。
三、面子思維
中國人是很愛面子的,因為我們是出了名的禮儀之邦,什麽是禮儀?禮儀就是面子。面子是什麽?
面子就是我可以過得不好,但壹定要讓別人覺得我過得很好。這個現象是很有意思的,首先,它說明我們註重”別人眼中的我“,多過真實的自我;其次,它說明在我們眼中,壹個事物它的本質如何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它呈現給我們的直觀表象。
”別人眼中的我“,為什麽比真實的自我還要重要呢?因為從古到今,由於道德禮教的盛行,由於自我獨立精神的喪失,我們是活在別人眼中的壹群人。
我們不喜歡獨立思考,我們喜歡順應大眾,所以我們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總是想著參照別人,應和別人,總是關註別人多過關註自己,關註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多過關註自己的內心需求。我們自我價值的實現,往往來源於別人的肯定;我們的幸福感,往往來源於與別人比較而獲得的心理滿足。
事物的外表,為什麽比它的本質還重要呢?因為外表直觀,而本質不易顯現。直接看外表肯定比發掘本質要容易,所以這種方法就盛行起來,流傳下來。
棘子成說:“君子有良好的品質就成了,又哪裏還需要外在的文采來修飾呀!”
子貢反駁道:“可惜呀,先生這樣認識君子,妳說的錯話駟馬都追不回來。內在的品質就如同是外表的文采,外表的文采就如同是內在的品質。去掉斑紋的虎豹的皮,就如同是去掉毛的狗羊的皮。”
在子貢看來,沒有毛的虎皮,和沒有毛的狗皮是很難分辨的,因為他是在以貌取人。而這種方法也是最簡單最省事的,只要看看花紋就知道哪種皮品質上乘,只要看看外表就知道哪種人品性優良,並不需要費腦子去思考。
但這種簡單粗陋的思維推廣開來以後,那就是災難了。
如果沒有了毛的虎皮和狗皮沒分別,那把沒了毛的狗皮鑲上虎斑紋不就是壹張虎皮了麽?
前些年有句名人名言很流行——“沒有人有義務透過妳自己都毫不在意的邋遢外表去發現妳優秀的內在”。
其實透過現象看本質,並不是義務或責任的問題,而是眼光和能力的問題。妳沒有眼光和能力去發現壹個人的內在,就不要說的這麽高大上,反而責怪別人沒有直接在妳那淺薄的眼光下展現清楚。和氏璧是怎麽被發現的,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查壹查這段小歷史。
四、克己思維
作為壹個中國人,我們好像特別熱衷於修理自己。“克己修身”也好,“反求諸身”也好,總之是有什麽事先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因為別人是無法改變的,環境也是無法改變的,別人和環境都沒錯,那麽錯的就只能是妳自己。
孔子常說,出了事不要怪別人,要檢查自己:“攻其惡,無攻人之惡”,他稱贊顏回是個好學生,因為他出了事就不會埋怨別人。孔子的這個主張,後來得到了統治者的欣賞,因為皇帝希望百姓出了事只埋怨自己,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假如找不到,就看看是不是前世造了什麽孽,總之全是妳自己的問題,而千萬不要去抨擊社會,犯上作亂。
但是,孔子雖然自己也會“反求諸身”,不過求到最後得出的結論卻是:我沒錯,錯的是天下人。
孔子當年周遊列國時,和弟子被困於陳蔡,隊伍斷糧很多天,大家的想法都有些動搖。孔子就問子路:我的主張是不是錯了?怎麽會落到現在這般田地?
子路說,之所以遭難,恐怕是我們的仁德和智慧還不夠。孔子聽了很不高興,訓斥子路說:仁義要是有用的話,伯夷、叔齊就不會死;智慧要是有用的話,比幹也就不會被剖腹挖心了。於是子貢回答說,是不是老師妳的理想過高了,適當往下落落興許就好了。孔子聽了更不高興,還罵他沒出息。最後還是顏回最懂得孔子的心意,壹記馬屁把孔子拍得眉開眼笑。
顏回說:老師的理想很高,肯定能找到實現的機會。別人不接受,才能考驗有德行學問人的涵養。沒有好的主張,是我們的可恥;有好主張卻沒有機會實現,那是各國當權者的羞恥。孔子壹聽,高興得幾乎忘了形,說:是這個理,妳姓顏的小子如果有了錢,我當妳家帳房都行。
以上三人的回答,子路和子貢才是完全是遵照著孔子的教導,反求諸自身。但孔子聽了卻非常不高興,因為他這個標準只是提給別人的,至於他自己,那就是兩回事了。
其實孔子如果不是不滿當時“禮崩樂壞”的現狀,堅定地認為這社會病了,侯王們錯了,而去孜孜以求的想要改變他人,改變社會,他也就不會成為以後的“孔聖人”了。
但孔子的這種精神,卻並沒有被後人們繼承下來。畢竟,對於思想懶惰的人來說,改變自己比改變他人、改變環境要容易太多了,妥協也比抗爭要簡單太多了。
於是我們可以看到,在利益受到侵害的時候,這些人最喜歡做的就是下跪,乞求,寄希望於通過展示自己的“克制”和“無害”,來取得別人的同情和認可;兩個小孩打架,爸爸過去先把自己的小孩壹頓抽,抽到對方都感覺不忍心然後過來道歉,這種現象太普遍了。
所以好品質是怎麽彰顯出來的呢?
不論是仁、義、忠、孝、禮,還是節,對自己,對自己人越兇殘,就越能體現出妳道德的高尚。妳刺面表決心守節,我就割耳、砍手,甚至直接絕食餓死;妳解衣推食,我就殺妻待客;妳送子入獄,我就讓兒子自盡……壹樁樁,壹件件,狠絕處讓人觸目驚心,這已經不僅僅是“不合人情”,簡直是“有失人性”了。
中國人講究“克己”,喜歡把自己當成敵人壹樣對付,於是理所當然的,必然把自己人也當成敵人來對付。
表現出來就是:對內嚴苛,對外寬容;對內吝嗇,對外大方;對內兇狠,對外溫情;對內強硬,對外軟弱,典型的“窩裏橫”。這個“窩”妳可以理解為自身、家庭、團隊、國家。所以從古到今,中國人吃苦耐勞的能力超強,而內鬥也是最狠,最不留情的。
忠孝思想之下,所謂的 “自己人” 無非家奴和主子而已。家奴是可以隨意侵犯,是可以予取予求的,還用得著對他們多好嗎?
五、災人思維
什麽叫“災人”?
把自己的“美”建立在別人的“惡”上;把自己的“貴”建立在別人的“賤”上,別人越差,他才會越好;別人越低下,他才會越高尚;通過宣揚自己光鮮亮麗,從而襯托出對方陰暗粗鄙;通過宣揚自己尊貴,從而彰顯出對方卑賤。
莊子形容這樣的人為“災人”:“災人者,人必反災之”。
夏桀殺了敢於直諫的關龍逄,商紂王殺了力諫的叔叔比幹。這些人之所以被殺,正是因為他們的道德修養高,並且彰顯出來。他們越顯得自己道德修養高尚,就越顯得君王粗鄙殘忍,君王就越容不下他們。所以關龍逄和比幹,因為他們顯露在外的美德而死。
所以楚狂人雖然形容孔子像“鳳凰”,但卻勸他原路返回,不要在人前宣揚自己的德行,更不要人為劃出壹條道路讓人們去遵循,因為這樣做很危險。
從上智下愚之分、“見賢思齊,發憤忘食”開始,勵誌爭先、拼命強求,成了壹個經久不衰的熱話題;
從高下貴賤之別、“君子”“小人”之爭開始,互相爭鬥、爭做人上人,成了壹個固定不變的主旋律。
然而沒有賤作根基的貴,何貴之有?
沒有下作根基的上,何上之有?
沒有後作根基的先,何先之有?
在這種社會文化的影響下,我們腦袋裏裝的是“人上人”、“出人頭地”的不平等思想,所以當自己弱時被人欺壓,自己強時欺壓他人,對我們來說都是理所當然。弱者雖然被欺壓,但並不意味著他們就願意平等,因為他們時刻也都在等著“媳婦熬成婆”的那壹天,然後再去欺壓他人。
媳婦可以熬成婆,兒子可以熬成老子,臣子可以熬成領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讓每個人都能在更弱小的人身上,得到欺壓他人的機會。
當奴役、傷害、不平等成為大部分人都認可的即定現實時,無論誰出頭,都仍然會繼續奴役、傷害、不平等。這就是文化造成的死循環,老子所說的 “其事好還”。
Ps.
從老莊思想的視角看儒家的東西,看今天的社會,人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