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克勞斯(Karl Kraus),本世紀上半葉最傑出的德語作家和語言大師之壹,但在德語國家之外幾乎是鮮為人知的。盡管克勞斯受到他同時代的許多著名作家(包括本雅明和布萊希特)的推崇,但他的名聲到目前為止仍大致逗留在德語國家之內,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正在被人們遺忘。在中國,由於翻譯界在信息上的閉塞和選題方面的偏頗,克勞斯的作品幾乎沒有受到過任何譯介。對於中國讀者和知識界來說,他屬於那類被某種不經意的歷史疏忽遺漏的了的作家。
作為壹個生活在世紀初維也納的諷刺家,克勞斯所取得的文學成就使他成為壹個傳奇式的人物。布萊希特在談到克勞斯時說:“當時代死於自己之手時,他就是那只手。”換句話說,正是他那犀利而充滿悲憫的文章,埋葬了他自己的時代。
但他在世時,並未真正受到人們的理解。他曾在評價自己的作品時說:“也許不得不等到我的作品變得古老而過時那壹天,它們才會顯現出意義。”克勞斯格言的英譯者左恩教授,在談到他的著作難以穿越德語國家的界線時指出兩點原因。
第壹,他的絕大多數作品深深地植根於他生活的那個時代的維也納和歐洲。對於今天的讀者來說,如果沒有大量的註釋便難以欣賞;第二,也是主要的原因,用埃裏克·海勒的話說,“克勞斯並非在用語言寫作;通過他的手,德語中的美、深刻和那種累積的道德經驗呈現為有個性的形式。在此意義上,克勞斯作為壹個激昂的審判官,使他的寫作成為與他所處的時代針鋒相對的嚴厲的見證人。”①
卡爾·克勞斯壹八七四年四月二十八日出生於壹個離布拉格不遠的波西米亞小城。他的父親是壹個富裕的猶太制造商。三年後他們全家遷到了維也納,在那裏克勞斯度過了他的壹生。像他的同時代人弗洛依德壹樣,克勞斯對維也納充滿愛恨交織的感情。在世紀之交時期的歐洲,克勞斯的情形相當具有典型色彩:生於中歐壹個殷實的猶太人家庭,有壹個靠自己雙手致富的嚴厲的父親,但卻拒絕繼承父業經商,不可理喻地選擇了文學事業。與克勞斯情形相似的人至少還有卡夫卡、茨威格、本雅明和弗朗茲·魏菲爾?②。
克勞斯曾就讀於維也納大學,但並未獲得學位,因為他半途輟學去學習戲劇表演。由於在表演方面缺少足夠的天份,他轉向了新聞和文學。不過他在模仿方面的才能為他的寫作提供了豐富的表現力。他自己曾說他也許是古往今來第壹個以演員的方式去經驗自己作品的作家。
從壹八九二年起,克勞斯開始為各種報刊雜誌撰寫戲劇評論、書評和其他形式的文章。由於從青年時代就培養起來的壹種對世界的嘲諷態度,他拒絕成為維也納文學圈子裏壹個“文化名流”。他推辭了維也納最有聲望的壹份報紙《新自由報》(NeueFreiePresse)提供的壹 個編輯職位,接著便著手創辦了自己的雜誌《火炬》(DieFackel)。第壹期《火炬》雜誌出版於壹八九九年四月壹日,距他二十五歲生日不到壹個月。
雜誌的宗旨,按克勞斯自己的說法,是要“抽幹德語裏陳詞濫調的沼澤”。他邀請了壹批作家為《火炬》寫稿,其中包括亨利希·曼③、斯特林堡、奧斯卡·考考斯卡④等人。盡管如此,這些撰稿人的文章從未超過雜誌全部內容的三分之壹,大部分版面仍由克勞斯壹人承擔。壹九壹壹年以後,壹直到壹九三六年克勞斯去世前為止,他成為《火炬》唯壹的撰稿人。他曾寫道:“我不再有任何合作者。以前我妒忌過他們,因為他們趕跑的讀者,恰恰是我想留給自己去收拾的人。”由此可看出《火炬》雜誌作為壹份諷刺刊物的不妥協性,它從不設法取悅讀者。值得壹提的是,《火炬》雜誌壹直擁有壹個相對穩定的讀者群,為此克勞斯感動地寫道:“《火炬》雜誌最不協調的伴隨物,就是它的讀者。”
克勞斯是在十九世紀走向終結時開始寫作的。那段時期,歐洲壹個世紀的歷史與文化的突飛猛進開始走向尾聲。盡管當時的德皇威廉二世企圖通過罷免俾斯麥挽救奧匈帝國的頹勢,但仍難以阻止統治德國近六百年的普魯士王朝的解體。克勞斯寫了壹系列尖刻的諷刺文章,嘲諷威廉二世及其政府,把帝國形容為壹個“為世界毀滅提供的壹個試驗田”。他在壹次大戰前寫的大部分文章的主題,集中於抨擊和諷刺奧地利人生活中的醜陋。從監獄狀況到政府官員的腐敗無能,都逃不過他那支鋒利的筆。
他的第壹部著作《文學的毀滅》,寫壹個維也納文人經常聚集的咖啡館如何壹步步被毀滅的,書中充滿機智辛辣的揶揄嘲諷。壹八九八年他發表了《錫安山上的王冠》,毫不留情地抨擊了政治上的猶太復國主義,盡管這樣壹來他對自己血統的態度被認為是頗成問題的。壹九壹壹年克勞斯秘密改信了天主教,但十壹年後由於抗議教會“不健康地參與了以招攬旅遊者為目的的偽藝術的薩爾斯堡藝術節”,而離棄天主教會。
值得壹提的是,在他的壹生裏有兩個女人對他的生活和寫作具有深刻影響。壹個叫安妮·卡爾瑪,是壹個年輕的奧地利女演員,壹九○壹死於肺結核。她與克勞斯的關系在她死後招致了維也納壹些庸俗下流小報的攻擊,這壹事態使克勞斯對奧地利人在男女關系方面的雙重標準感到極端憤怒與厭惡。為此他寫了許多文章抨擊這種道貌岸然的偽善,並於壹九○二年發表了長文《道德與司法正義》,全面批判奧地利司法制度的無能與虛偽。另壹個對他產生重要影響的女人是壹個捷克貴族之女,叫巴蘿尼絲。壹九壹三至壹九壹五年間,克勞斯曾不止壹次地向她求婚,但都遭到拒絕。據說部分原因是因為她聽從了詩人裏爾克的忠告。不過克勞斯壹直和她保持著親密友好的關系,直到他去世為止。同巴蘿尼絲的交往,成為克勞斯許多詩歌和有關女人的格言的寫作靈感的源泉。
壹次世界大戰的爆發,是克勞斯寫作生涯的壹個重要轉折點。戰爭開始後,經過幾個月的沈默,他像壹個憤怒的編年史家壹樣開始鞭撻他的時代。他首先註意語言人類文明最本質的形式正在這場戰爭中面臨毀滅。他寫道:“這場戰爭中,真正存亡猶關的是語言的生與死。”壹九壹五至壹九壹七年間,克勞斯創作了規模宏大的詩劇《人類的末日》,***五場二百零九幕,加上序幕和尾聲各十幕。該劇第壹稿陸續發表在《火炬》雜誌上,其中壹部分由克勞斯本人在戰時做過公開朗誦。他在世時,只有該劇的尾聲《最後壹夜》在舞臺上演出過。此劇以壹個報童的聲音開始,在上帝的聲音中結束。劇中有上百個不同的場景,維也納和柏林的街道、辦公室、軍隊的路障、學校、咖啡館、娛樂場所、傷兵醫院、火車站和前線陣地等,出場的人物有詩人、大學教授、妓女、政客、商人、士兵、阿諛奉承之徒、兒童、教士、新聞記者、小醜、編輯和皇帝等。通過人物的對話與獨白,克勞斯狠狠地刺進人類存在的悲劇本質。按照左恩教授的話說,克勞斯“試圖使語言成為人類生命走向死亡歷程的道德索引”?⑤。
戰後,克勞斯的寫作基本上是他理想幻滅過程的寫照。生活在戰後奧地利新成立的***和制度下,他發現自己成為了壹個“祖國忠誠的仇恨者”。他把奧地利***和國稱作“帝國殘留的寄生物和帶著假發的革命的腦袋”。二十年代的大部分時間,克勞斯除了用文章進行論戰外,還旅行於歐洲各國之間進行公開朗誦,向聽眾朗讀他的詩歌、散文和戲劇作品。他壹生熱愛奧芬巴赫的音樂,因此常常把奧氏的獨幕輕歌劇改編成話劇,在鋼琴伴奏下當眾演出。
壹九三三年納粹在德國執掌政權後,克勞斯寫了《瓦普克斯的第三夜》?⑥,借用歌德的《浮士德》中的壹節諷喻第三帝國。他在書中使用了壹種誇張而富於啟示性的語言,生動地描繪出壹幅他所處時代的惡魔們的聚會。壹九三三年,《火炬》雜誌有十個月沒有出刊,年底時出了總第八八八期,只有四頁,登載了克勞斯悼念他死去的好友阿道夫·魯思的祭文,另外還有他寫的最後壹首詩,詩結尾的壹句是:“語詞已經失效,當世界醒來。”克勞斯顯然又壹次強烈感到語言正處於垂死的險境,而人類的精神力量在納粹瘋狂的權力擴張面前顯得那麽軟弱無力。盡管如此,他並沒有加入當時奧地利左翼知識分子紛紛參加***產黨或移居國外的潮流,雖然他這麽做使他的許多友人感到失望。《火炬》的讀者群不斷縮小,克勞斯不但沒有抱怨,反而感到更加欣慰,因為他始終認為,《火炬》的讀者不應僅僅是那些渴望聽到“時代號角”的人,也應是那些對莎士比亞、內斯特羅?⑦、奧芬巴赫和德語語言感興趣的人。
有人認為克勞斯到晚年以後,論戰精神大大地減弱了,開始隱退進文學和語言的幽閉世界裏去。
壹九三六年六月十二日,由於長時期的身心交瘁,克勞斯死於心力衰竭。死亡對他來說幾乎是壹種幸運,使得這位終生秉持人道主義精神的語言大師,免於目睹納粹德國對他的祖國的吞並和幾乎全體奧地利人對亡國的歡呼。當然他也不必面對其他不計其數的恐怖行徑,包括他自己住宅的被焚毀和無數親友死在集中營裏的慘劇。最重要的是,他也免去了看到那些會令他更為痛苦的事情人類文明墮落進地獄的情景。德國批評家弗朗克·菲爾德對此曾說道:“……壹切似乎都如這位諷刺大師最悲觀的洞見和預示那樣發生了:布痕瓦爾德的集中營周圍環繞著歌德故居的山毛櫸樹;人們整齊地排著隊走進奧斯維辛集中營時,監獄的另壹側樂隊正在演奏奧芬巴赫的音樂。讀過克勞斯的作品之後,所有這壹切罪惡都變得更為容易理解。”?⑧
壹九九四年春於本寧頓/壹九九六年冬改於北京
註:
①見埃裏克·海勒《卡爾·克勞斯》壹文,載《被剝奪了繼承權的思想》,紐約法拉-斯特勞斯-卡達海出版社,壹九五七年,第239頁。
②弗朗茲·魏菲爾(FranzWerfel壹八九○~壹九四五),奧地利小說家、劇作家和詩人,生於布拉格。他的博愛哲學和神秘主義傾向大量地表現在他的抒情詩和表現主義戲劇中。納粹統治奧地利後,魏菲爾先逃到法國,後抵達美國並死在那裏。除了抒情詩外,他還發表並上演了許多戲劇,其中《伯那迪特之歌》曾被搬上銀幕。
③亨利希·曼(HeinrichMann壹八七壹~壹九五○),德國小說家,作家托馬斯·曼的哥哥。與其兄弟的冷峻風格相反,亨利希·曼的作品充滿浪漫主義激情和劇烈的嘲諷。他的代表作包括《法王亨利》、《小城》和《藍色天使》等。
④奧斯卡·考考斯卡(OskarKokoschka壹八八六~壹九八○),奧地利表現主義畫家和作家,被認為是二十世紀表現主義運動的創始之壹。納粹執政時期他的作品全部被禁,隨後移居英國倫敦。考考斯卡以肖像、自畫像和風景著名,代表作包括P《梅斯基大使》、《自畫像》、《耶路撒冷》和《布拉格風景》等。
⑤見《卡爾·克勞斯格言選》英文版譯者前言,第8頁。
⑥書名除借用歌德的《浮士德》中的章節,其中的“第三夜”也暗指當時已篡奪德國政權的納粹第三帝國。
⑦內斯特羅(Johann Nepomuk Nestroy壹八○壹~壹八六二),奧地利劇作家和戲劇演員,壹八二壹年初次登臺演出獲得成功。後寫了許多戲劇,奠定了作為壹個傑出的諷刺滑稽劇作家的地位。
⑧見弗朗克·菲爾德(Frank Field)《人類最後的日子:卡爾·克勞斯和他的維也納》,紐約聖馬丁出版社,壹九六七年,第2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