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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而不露神韻天成

詩貴含蓄而惡淺露,所謂“淺露則陋,含蓄則令人再三吟咀而有余味”(《歷代詩話》)。用美學大師黑格爾的話來說:“藝術的顯現通過它本身而指引到它本身以外,指引到它所要表現的某種心靈性的東西。”(《美學》)這個道理並不難理解,無須饒舌。問題在於:詩歌怎樣才能含蓄,而且又不流於含混、晦澀之弊?我國古代詩人似乎頗得個中三昧,他們以匠心獨運的創作實踐,為我們作出了壹系列生動的昭示和切實的答案。概而言之有下列種種:

壹、 寓情於景——把詩人所要表達的主旨、情趣,不直接說出來,而是寄寓在壹個個鮮明的形象、畫面、場景之中,使胸中情融化為眼前景,“景語”亦“情語”,兩者妙合無痕,難解難分。詩人或是著眼於壹幅獨特的山水景觀,如劉禹錫的《石頭城》: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

通篇刻畫金陵石頭城觸目可見的實況,可以說句句是景,而壹景壹物無不融合著詩人強烈的主觀感受——壹種故國蕭條、世道滄桑的深沈感喟,因此白居易嘆為“後之詩人不復措辭矣”。詩人也可以精心攝取壹幅民俗風情畫面,如杜牧的《秋夕》: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全詩不露聲色地刻畫了撲流螢、看星星兩個生活細節,這貌似客觀寫實的筆墨中,不是委婉而細膩地透露了宮中少女的寂寞、無奈,以及她們對愛情的憧憬和期盼?大詩人李白則善於捕捉壹些富有感染力的人生場景,信筆寫來,如《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

詩人江邊送客,壹字未說自己對故人的深情和依戀,他的情思全部匯入滔滔江水,追隨那壹片帆影,向著蒼茫的天際奔騰而去。總之,這種寓情於景或曰化情為景的手法,既“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又“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在情和景、虛與實的隱顯、幻變之中,為讀者展示了壹個比實際風景和畫面具備更為廣泛、豐厚的藝術世界,壹種更富有暗示性和啟迪性的詩化意境。

二、 相反相成——詩人不是直奔主題,傾瀉情緒,而是精心刻畫壹系列哀樂、歡愁、冷熱、動靜、剛柔、有無等對立意象,在對立中求統壹,不協調中求協調,巧妙造成壹種對比和反襯意味強烈的境界,從而也產生壹種出奇制勝的藝術效果和魅力。試讀王昌齡的《春宮曲》:

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殿前月輪高。平陽歌舞新承寵,簾外春寒賜錦袍。

這是所謂的“宮怨詩”,通篇卻不寫“怨”而寫“歡”。然而,在新歡承寵、禦賜錦袍的背後,不是隱約立著壹個天寒衣薄、孤苦伶仃的失寵宮女形象?這較之裴交泰的“自閉長門經幾秋,羅衣濕盡淚還流”(《長門怨》),直說愁怨的寫法,壹深沈,壹淺露,孰高孰低是壹目了然的。李白也擅長這種相反相成的藝術辯證法,他的名篇《月下獨酌》,本是要傳達壹種孤獨、苦悶的心情,但出現在筆下的卻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淩亂”,壹派熱熱鬧鬧的景象。不過,這種字面上的“熱鬧”,卻更加烘托、強化了詩人內心的“孤寂”——歌也罷,舞也罷,說到底還是孤零零的壹個“我”。再如,春色、花香、鳥語本是賞心悅目之物,可杜甫卻說:“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望》)溫庭筠卻說:“蕩漾春光裏,誰知歷亂心。”(《離愁詩》)楊衡卻說:“可憐枝上花,壹壹為愁開。”(《題花樹》)這些詩人都刻意使景和情超乎審美常規,彼此格格不入。而正是這種“格格不入”,起到了動人心魄、相反相成的藝術效果,把他們的國仇家恨、離愁別緒,表現得更加意味深長、耐人深思。

三、 遷嫁他物——把詩的意旨、人的情緒遷移、轉嫁到某些間接的、無必然關系的事物身上,讓自然之物人格化、情緒化,從而使詩境曲折生波,詩情搖曳多姿。詩人忽而遷怒物之“無情”,如韋莊《臺城》: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

忽而感嘆物之“多情”,如張泌《寄人》:

別夢依稀到謝家,小廊回合曲闌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其實,臺城的柳樹自長自綠,春庭的月亮自升自明,何來的“無情”或“多情”?這壹切不過是詩人內在情緒的遷嫁、轉移,是他們心靈的感傷或希望的輻射罷了。就創作技巧而言,惟其這麽壹個“轉彎抹角”,詩篇才有了“滋味”,方能“聞之者動心,味之者無極”(《詩品》)。上述“遷嫁”手法較為直接、明顯,古詩中還有間接的、不露痕跡的“遷嫁”——把物作為人的壹種化身,壹種象征,壹種寫照,且讀張祜的《贈內人》:

禁門宮樹月痕過,媚眼微看宿鷺窠。斜拔玉釵燈影畔,剔開紅焰救飛蛾。

內人(宮女)的寂寞淒苦與自然界的飛蛾撲燈,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詩人抓住“剔燈救蛾”這個典型細節,把人與物巧妙聯系起來,並且賦予耐人尋繹、體味的意涵。試想:宮女入宮不正如飛蛾撲火?她的憐蛾何嘗不是自憐?然而,飛蛾尚有人憐、有人救,孤苦的宮女又有誰來憐、誰來救?壹個小小的飛蛾,宛轉寄托了深宮怨女對人生自由的熱切向往,而詩人的壹掬同情之淚也盡在不言中了。

四、 引而不發——詩意不傾露,有話不說盡,欲說還休,半露半藏,給讀者留下壹個馳騁想象和補充的藝術空間。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就是這種余味深長、神韻獨絕的代表作:

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離別多年、飽經憂患的好友壹旦重逢,心頭該有千言萬語要傾吐!然而,詩人只用“又逢君”三字,黯然 *** 。至於重逢的情景,飲酒?談笑?回憶?嘆息?盡在不言中。正是這引而不發、欲言又止的“又”字,既微露了詩人復雜的心曲,又包孕了豐富的“潛臺詞”,留待讀者去思索、去體味。無怪乎衡塘退士嘆道:“世道之治亂,年華之盛衰,彼此之淒涼流落,但在其中。少陵七絕,此為壓卷。”(《唐詩三百首》評語)再看元稹的《行宮》: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這首小詩之所以被譽為“語少意足,有無窮之味”(《容齋隨筆》),前面的“寥落”“寂寞”“白頭”等語的點染之功固然不可抹殺,但主要得力於末句的“說玄宗”——它隱隱約約、閃爍其詞,而又逗人情思、惹人遐想:是說玄宗當年開創“開元盛世”,駕幸行宮的顯赫奢華、不可壹世?而今卻物是人非,風流雲散;還是說玄宗和貴妃淫樂無度,釀成了烽火遍地的安史之亂?而今內亂雖平,天下疲憊,大唐國勢也壹蹶不振……這些“無窮之味”,全包容在詩人精心留下的藝術空白中,有待讀者調動自己的經驗和想象去“再創造”,充實和發揮詩的意涵。類似的例子還有朱慶餘的“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宮詞》),所含何情?欲說何事?說壹半,留壹半,故意不去點破它。李益的“今日山川對垂淚,傷心不獨為悲秋”(《上汝州郡樓》),發出疑問又不說明原因,戛然而止,讓人猜測其中的篇外意、弦外音。顯然,這些詩人都是運用了引而不發、欲說還休的含蓄技巧,讓作品在神秘朦朧中富含“言下未嘗畢露,其情已躍然者”(《貞壹齋詩話》)的藝術神韻。

五、 故作揣測——詩人不直陳其事,直抒其情,而是運用反問、疑問、設問等句式,或明知故問,或問而不答,或寓答於問,讓讀者在疑慮和思求中領悟詩的底蘊。王維的名作《雜詩》之二: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在壹個遊子的心中,值得懷念的“故鄉事”,諸如親朋鄉鄰、田園景物、風土人情等等,該有多少!而詩人撇開壹切瑣細之物,以兒童式的天真口吻,獨問綺窗前“寒梅著花未”。正是這脫口而出的輕聲壹問,問出了詩味,問出了神韻!它使壹枝普通的寒梅詩化了,升華了,浸染上濃郁的鄉思,成為故鄉的鮮明象征!這壹問,使詩人對故鄉的深情摯愛獲得了集中寄托和慰藉;而人們在吟哦之間,又能觸發幾多溫馨的回憶和眷戀!與此異曲同工的是王建的《十五夜望月》:

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中秋望月,思鄉戀親,這是中國的傳統和人之常情,但本詩超凡脫俗之處在於避開了正面傾訴和直接表達,利用尾句發出委婉、多情的壹問。這壹問不同凡響,唱嘆有神,倘若改為肯定語氣的“漫漫秋思落我家”,那就壹覽無餘,味同嚼蠟了。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李白的《金陵酒肆留別》: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還有李商隱的《瑤池》:

八駿日行三萬裏,穆王何事不重來?

前者被沈德潛譽為“語不必深,寫情已足”(《唐詩別裁》),更重要的是詩人不直說情深意長,而是即景設喻,把反問與比較結合起來,啟發讀者思考和聯想,顯得新穎而又通俗、親切。後者借用神話題材,意在表現長生不老之術的虛妄,又不作正面指斥,而是通過結句委婉的壹問,寓含辛辣的嘲諷和揶揄,所以紀昀評說“盡言盡意矣,而以詰問之詞吞吐出之,故盡而未盡”(《李義山詩集輯評》)。總之,這些故作揣測、疑問的作品,各具機杼,異態紛呈,讀來如同嚼橄欖、品龍井,余香在口,悠然不盡。

六、 巧用典故——所謂“舉事以類義,援古而證今”,將前人的故事、格言、成語巧妙地融化在詩篇中,是古詩含而不露的又壹重要技法。由於典故歷經歲月的洗禮,往往包含著豐富的歷史經驗和人生哲理,運用得當,能顯示言少意多、言近旨遠的藝術張力和耐人咀嚼、回味的審美效果。在創作實踐中,詩人有時是“直用”,即信手拈來,不改變典故本來的史實面貌和含義而為我所用,如李白《行路難》其二中的壹節:

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

四句詩連用了馮諼寄食、韓信受辱、賈誼遭忌三個典故,勢如排炮傾瀉而出,曲折而又強烈地抒發了自己“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壹腔悲憤!有的詩人則是“活用”,即從新的視角對典故的意義加以改造和引申發揮,令人耳目壹新,如陳孚的《博浪沙》:

壹擊車中膽氣豪,祖龍社稷已動搖。如何十二金人外,猶有人間鐵未銷?

張良在博浪沙指使力士襲擊秦始皇並未成功,但經詩人壹番“活用”,深刻說明任何專制暴虐統治終究壓制不了人民的反抗,其中的道理是新警透辟、發人深省的。還有的詩人喜歡“反用”,即作翻案文章,對典故反其意而用之,收出奇制勝之功,如李商隱的《賈生》: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論。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漢文帝宣室夜召賈誼長談,向來作為“明君求賢”的佳話而為人津津樂道。但詩人用“可憐”壹語陡轉筆調,翻出新意,鋒芒直向統治者“求賢”的虛偽、對人才的糟蹋,以及對民生疾苦的漠視。同時,也灌註了自己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感慨。此外,另有壹些匠心獨具的詩人,常常把用典與敘事、寫景、狀物巧妙結合起來,讀來倍感情味濃郁、意韻雋久。例如,溫庭筠《蘇武廟》:“雲邊雁斷胡天月,隴上羊歸塞草煙。”這裏用了漢代蘇武牧羊的典故,更是壹幅蒼涼、遼闊的塞外自然風光描寫,彼此渾然壹體,盡現鬼斧神工的筆力。又如,劉禹錫《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春天裏幾只翩翩飛舞的燕子,壹旦與曾經顯赫金陵的王謝家族聯系起來,那就不是“烏衣巷在何人住,回首令人憶謝家”那種淺露的懷舊,而是承擔著繁華難久、世道變遷、滄海桑田的無限感慨了。總之,古代詩人用典方法頗多,茲不贅述。毫無疑問,巧用典故豐富了詩篇的境界和內涵,拓廣了字裏行間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當然,寫詩用典貴在新且切,不可濫用,如果“填書塞典,滿紙死氣,自矜淹博”(《隨園詩話》),那就“欲避鄙俗,轉成塗飾”,適得其反了。

綜上所述,古代詩歌“含而不露,神韻天成”的技法因人而異,因題材而異,因時空背景而異,靈活多變,千姿百態,筆者所列種種僅僅是壹個粗淺的勾勒,缺漏在所難免。然就此而言,它們對於克服當前新詩創作中的“假、大、空”,忽而慷慨陳詞、平庸乏味,忽而故作“朦朧”、晦澀難懂的冷熱病,不失為壹劑良藥吧?講究含蓄而不含混,致力於“言外之意”又使人“思而得之”,這是古代詩歌的寶貴遺產和優良傳統,也應當是當代詩歌所向往、所追求的美學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