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犬儒主義和後極權主義社會
犬儒主義的鼻祖是公元前5、4世紀的希臘哲學家基尼斯。他的哲學反對當時浮誇的哲學和社會習慣,以行動而不是理論向世人展示他的貧困哲學。為了證明人類在地球上以更少的物質要求更自由,他住在水桶裏,以最低的生活要求活著。雅典人因此稱他為“狗”。禁欲和克己譴責人類過度的權力行為,使犬儒主義成為壹種社會諷刺和批判哲學。在kiness看來,犬儒主義仍然是壹種不求甚解,保持思想獨立的理想哲學。古代犬儒主義有三種傾向,壹是隨遇而安的生活方式,二是不相信壹切現存的價值觀,三是戲劇性的犬儒主義。自公元三世紀以來,犬儒主義分為下層犬儒主義和上層犬儒主義。對於普通人來說,玩世不恭是壹種在別人的擺布下生存和泄憤的方式。正如D.R .杜德雷所說,“憤世嫉俗者是傳道者,他們傳道的方式是,無論世界如何變化,生活必須繼續。”面對世界的不公和強大的權力光束,下層民眾沒有公開對抗的權力和手段,冷嘲熱諷和冷嘲熱諷成為他們調侃和泄憤的主要表現。
對於精英來說,玩世不恭是對付普通人的壹種手段。公元三世紀的享樂主義哲學家狄奧多魯斯已經開始將犬儒主義精英化和政治化。西歐的多蘿西是克蘭尼的貴族,是享樂主義哲學的代表。雖然享樂主義和犬儒主義在物質享受的問題上針鋒相對,但兩者都鄙視現存的價值(前者認為它對快樂理解不夠,後者認為它過於沈迷於快樂),因此存在趨同的可能。西歐的多蘿西和西奧多·金斯壹樣,強調智者和普通人的區別,但他更強調智者有權制定自己特殊的遊戲規則。智者自足,適用於愚者的規範和標準不適用於智者。壹無所有的生活對傻瓜來說是好的,但對“我們”聰明人來說卻不是。聰明人不相信過苦日子是好的,但是“過苦日子是好的”這種想法可以讓愚人安於本分。從西歐的多蘿西開始,高人壹等的冷嘲熱諷就成了權力精英設置雙重標準,說壹套做壹套,把普通人當傻子控制的政治伎倆。
在現代社會,犬儒主義相互聯系的上下層更加復雜。現代社會各個領域的分化和各自既定的領域規範,使得權力政治與人們日常生活的道德規範經常處於沖突狀態。崇高的政治理想和令人失望的政治表現之間的落差,讓普通人對政治敬而遠之,甚至視之為不道德的事業。現代人對政治漠不關心,他們的犬儒主義往往包含著壹種T. Bewes所說的“崇高和升華的價值尺度”,這種尺度往往“把抽象的真理和正直看得遠比政治美德所強調的行動和想象重要。”流行的犬儒主義源於大眾被壓抑的道德意識,是對現代政治功利倫理的壹種無奈的不滿和抗議。無論多麽無奈,公眾的冷嘲熱諷都顯示了公眾的某種獨立的自我意識。
並非所有的現代社會都有大規模的犬儒主義。在控制嚴格有效的現代極權社會,犬儒主義基本不存在,因為大多數人都生活在壹種強迫信仰的狀態中。真正有效的正統思想統治,其控制能力不僅表現在對異端的壓制上,還表現在取締異端的可能滋生空間上。大眾社會理論以20世紀的法西斯主義和斯大林主義為經驗背景,強調極權主義意識形態對大眾思想統治的絕對有效性。極權社會中的“大眾”不僅僅指人數眾多,還指人與人之間相互孤立、相互疏遠的壹種狀態。極權統治下的群眾,不斷受到政治運動的激勵,不斷處於動員狀態,於是聚合成“群眾”,更確切地說是“革命群眾”。在極權制度下,團結群眾的關鍵力量是實行政治專制的群眾政黨。正如法國政治學家勒夫特所說,“群眾政黨是極權主義的絕佳工具,所以國家和市民社會合二為壹。在每壹個公共場合,黨都體現了權力的原則;它傳播了壹種普遍的規範,讓人們覺得這種規範來自於社會本身。”大眾社會不斷處於“積極行動秩序”中,形成壹個絕對的整體大眾社會。
極權統治用敵我對立(階級鬥爭)的意識形態來統治社會。在極權社會,沒有人敢承認自己超脫於公共政治,也沒有人敢公開表達對政治的冷漠和懷疑,更不用說對政治嗤之以鼻了。奧維爾的《1984》描繪了壹幅不能冷漠和懷疑的極權主義社會圖景。這不是壹個沒有邪念的社會。極權制度下的惡念是“雙重思想”,而不是憤世嫉俗的思想。雙重思想者對自己思想的罪惡深信不疑,對自己犯下的思想罪行極度恐懼,卻又欲罷不能。他是幸運的,希望避免曝光,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永遠幸運。正如p·羅贊所說,雙重思想是壹種“病”,“雙重思想只有用雙重思想才能理解”。經歷過文革的人不難理解雙重思想的恐懼和內疚。相對於雙重思想,玩世不恭沒有壹種自我罪惡感。在其中,懷疑正統已經成為壹種正常的思想。無論從認知還是道德角度,不相信是常態,相信是病態;我相信是因為我頭腦簡單,特別好騙。憤世嫉俗者不再被恐懼折磨,因為他知道每個人都沒有他那麽相信,但每個人都不會在公共場合表現出不相信。
當專制制度中的“雙重思想”讓位於犬儒主義時,極權主義的鐵牢已經被改造成後極權主義的“絲絨牢籠”。犬儒主義的生存空間給人壹種後者比前者更自由的感覺,樂觀主義者甚至宣稱後極權制度產生了壹個“半獨立”的公民社會。但是這種“自由”是極其有限的,因為它是壹種被控制者的自由。即使在沒有幹涉或者不太可能幹涉的情況下,主體仍然處於脆弱狀態,因為統治者隨時可能幹涉,主體不幹涉的限度是統治者安排的,主體和統治者都知道這壹點。正是這種俘虜的地位,使得俘虜即使不再相信統治者,也要按照統治者制定的規則繼續玩假裝相信的遊戲。把被控制者的自由炫耀為真正的自由,是後極權體制下特有的犬儒主義。
極權主義和後極權主義的統治都依賴於意識形態謊言的控制,也就是喬治·奧維爾總結和描述的“新話”。v .哈維爾曾列出極權主義和後極權主義的“新說法”:“生活中彌漫著虛偽和謊言;由官僚統治的政府叫做人民政府;工人階級以工人階級的名義被奴役;把人徹底變小,就是說把成年人徹底解放了;剝奪人民的知情權,叫政令公開;操縱權力叫群眾參政;無法無天叫遵紀守法;打壓文化叫百花齊放;帝國勢力的擴張,據說是為了扶持被壓迫的人民;沒有言論自由成為自由的最高形式;鬧劇式的選舉成了民主的最高形式;扼殺獨立思考成了最科學的世界觀;軍事占領變成了兄弟般的援助。因為這個政權已經成為自己謊言的俘虜,它必須偽造壹切。它創造了過去,創造了現在,創造了未來。它偽造了統計數據。它假裝不存在無處不在、不受限制的警察機構。它假裝尊重人權,假裝不迫害任何人。它假裝什麽都不怕,假裝從來不造假。”
“新聲明”是後極權主義犬儒主義最集中的表現。“新說法”和“表達官方意識形態的核心理念”成為權力規定真理的根本手段。那些代表“官方真理核心”的思想(如“階級鬥爭”或“四項原則”)把大眾語言變成了禁止固體思想的統治工具。“新說法的語言功能不僅是表達官方的理論,也是防止其他不同思想的發生。”隨著極權統治的有效意識形態控制條件(威權政黨的公信力記錄、經濟和信息的孤立存在方式、意識形態和政策的壹致性等)的消失,),後極權主義統治的意識形態控制不再有實質作用。但還是有表面效果,統治者和被統治者都知道這壹點。統治者的絕對權力仍然控制著公共空間,仍然有能力將被統治者的懷疑和不信排除在公共話語之外。這種後極權主義的意識形態統治產生了不合理的政治犬儒主義。關鍵不是說什麽,而是為什麽能說;不是妳信不信,而是即使不信也不敢公開說。後極權主義政治犬儒主義心照不宣地把普通人當傻子,它行使的是壹種特殊的統治權威的合法性,這種權威被J. C .戈德法布稱為第四種合法性,我們不妨稱之為第四種權威。
第四當局玩弄意識形態,其玩世不恭不僅意味著它如何繼續使用舊的意識形態信條,如“社會主義”、“黨領導壹切”,還意味著它如何引入壹些新的政治理念,並將其視為所謂的“中國特殊性”,如中國特色的“民主”、“人權”。第四個權威是基於主體不相信,但又不能公開說不相信。所以完全不同於韋伯所說的通過贏得被控制者的信任來獲得合法性的三種權威形式(理性的法制、個人魅力和傳統)。第四權威之所以成立,是“因為統治者對公共知識的壟斷得到了被統治者的公開認可。”當然,對於被控制者來說,沒有別的辦法。但只要沒有人公開質疑這種壟斷,就不需要提供解釋,也不用承擔任何責任。“掌權者只有在公眾不敢反對的情況下,才能公開把他們當傻子看待,也只有在公眾不公開反對的情況下,才能維持他們玩世不恭的統治。
與生俱來的上位者的第四種權威,是下位者,也就是普通人的軟弱的犬儒主義。是壹種對現實的無抵抗的理解和接受,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難被迷惑”。弱者的玩世不恭讓弱者在並不真正愚蠢的時候故意裝傻。既然我不能說實話,妳要我說什麽我就說什麽,不說我也得說。我想說什麽不是我能決定的。照妳說的做可能對我不好,但如果我不做,我可能會有麻煩。我知道如果我照妳說的做,妳可能不相信我,也不把我當回事;但如果我不按妳說的做,妳肯定會說我不把妳當回事。既然妳想要的只是讓我假裝相信,我為什麽要費事說出真相呢?這種苦心孤詣的不相信和謊言所形成的犬儒主義,就是古德費伯所說的“現代現實主義”,這裏的現實主要是指完全偽裝的公共領域和公共話語機制。
第二,蒙面的公共生活和憤世嫉俗的反抗
威權壟斷了公共話語領域,公共生活被迫被蒙面,這是後極權社會的制度犬儒主義特征。所有的專制權力都需要用美好而崇高的公眾話語來為自己做道德包裝,而被約束的群眾卻不同程度地相信這種包裝。其實,信不信這個包,是區分極權和後極權威權社會的重要標誌。這種差異對於區分公眾受到的不同種類的意識形態控制也具有重要意義。強極權統治和弱後極權統治是兩種不同形式的意識形態控制。前者通過洗腦迫使大眾參與,不斷再生自己的社會體系;後者通過不公開發言,迫使公眾相信現有的社會制度是不可改變的。前者要讓大眾覺得現有的社會秩序是最合理最美好的(如“文革好”);後者會讓他們覺得現有秩序即使不好也不應該改變(比如“搞民主就亂”)。前者將現狀合理化,以達到最大程度的控制;後者將現狀自然化,以達到更低程度的控制。在意識形態控制程度較低的社會,現實失去了意識形態的道德支撐,而群眾卻無力改變缺乏支撐的現實。這種無力感必然表現為對整個公共生活(包括政治和公共道德)的冷漠。
民主社會也存在政治冷漠的問題。政治冷漠甚至是民主社會中大眾憤世嫉俗的主要表現。然而,民主社會中的犬儒主義並不涉及公共生活的整個領域,它對政治的失望並不延伸到對公共道德的失望。相反,人們往往會疏遠政治,因為他們覺得普通公民在社區、宗教和社會運動等公共領域(如民權、環保與和平)比在政治領域能保持優秀的道德水準。公眾對政治的失望與政治活動的虛偽有關。但在民主國家,政治虛偽受到權力制衡和輿論的制約;政治家不可能總是說壹套做壹套而不被選民唾棄。所以,政治虛偽,與其說是因為權力主導了真理的論壇,不如說是因為政治理念與實踐之間存在差異。
中國人對政治的冷漠是長期經歷偽政治的結果,國內理論界對此已有論述。在談到王朔作品中的犬儒主義時,王蒙指出,“首先,生命是瀆聖的...我們的政治運動壹次又壹次地拿什麽是神聖的東西開玩笑——社會主義、忠誠、成員資格、頭銜甚至生命...正是因為他們殘忍地先‘玩’了壹把,才產生了王朔。”王則指出“時代的意識形態是空殼的”,把“公有經濟加極權政治”(馬克思加秦始皇)變成了“資本主義加極權政治”,使極權政治因為失去了社會主義的道德目標而成為赤裸裸的極權主義。王寫道:“鄧以‘實踐’為唯壹標準,導致賣狗肉。雖然暫時聰明地避免了行為與意識形態的分裂,但卻侵蝕了意識形態的基礎——真誠。”不爭”進壹步導致了言行不壹,形成了近年來中國官場的壹大特色——集體心照不宣的“左轉右轉”。犬儒主義已經成為主流價值觀。”
“說壹套做壹套”形成了當今中國犬儒文化的基本特征。它不僅滲透在政治領域的公共話語中,而且成為社會中欺詐、虛偽和腐敗的不成文規範。按照這種規範行事,已經成為人們日常活動中自我保護的手段和生存技能。大家都撒謊騙人的狀態,往往被解釋為大眾個人道德意識的問題。事實上,這樣壹個憤世嫉俗的社會面臨的是公共生活規範的危機,而不是個人道德的危機。公共生活的道德規範不同於個人的道德良知,它不依賴於“良知”的維護。其維護機制是法律制度(由民主程序產生和實施)、輿論(以言論自由為基礎)和傳統(以長期的民事司法為中心)。充滿腐敗和謊言的公共生活不是沒有規範的,它有自己的規範,它的規範是假的。
從社會批判的角度看,虛假只是偽裝公共生活的壹種癥候,其癥結在於理性社會規範功能的壞死。理性社會的功能是民主的功能。雖然在壹個民主、法制、獨立輿論相對完善的社會中,也存在虛假、腐敗的現象,但民主、法制、獨立輿論可以最大限度地減少這些現象的危害,防止其惡化為全社會公共生活規範的制度性危機。在當今中國社會,法律體系被專制權力操縱,輿論充當權力的喉舌,傳統的民間司法無法作為獨立的輿論介入公共體系。普通人對虛假和腐敗冷嘲熱諷,不僅是因為虛假和腐敗充斥著現實秩序,也是因為現有的秩序已經不能提供解決這些問題的制度條件。
流行的犬儒主義既有妥協和參與,也有對現存的、變相的公共生活秩序的不滿和反抗。這兩個方面本來就是犬儒主義的乞世和犬儒主義的結合。前者使公眾犬儒主義成為現有公共領域的壹部分,成為壹種和諧的現象。後壹個方面將其從現有的公共領域中異化出來,成為被遮蔽的公共領域邊緣的批判立場。這個關鍵位置的領域性質是相當模糊的,與其說是個人的,不如說是較低層次的;與其說是異端,不如說是被控制;與其說它是獨立的,不如說它是導數。大眾犬儒主義的這些特點使其具有獨特的民間性,也使其脫離了制度化的公共生活(政治、經濟和文化)及其犬儒主義,形成了壹種特殊的弱者反抗形式。
對民主社會中大眾犬儒主義的批評大多強調其與現實的妥協。大多數批評家認為,在民主制度下,犬儒主義不同於批判理性。是壹種非理性的否定和懷疑,所以不符合民主政治文化的理性認知機制。勒納(M. Lerner)指出,“犬儒主義不像理性懷疑論那樣相信人能改變世界。”批判犬儒主義的合理性必須從民主公共話語空間的自由來理解。民主民主的話語空間既不排斥犬儒主義,也不排斥理性批判,但只有理性批判才能對民主民主的話語空間做出建設性的貢獻。妳可以和持理性批判的懷疑論者進行理性討論,但無論如何妳都說服不了犬儒主義者,因為“犬儒主義不相信任何像堅持宗教信仰這樣的根本性改變的可能性。”
在壹個非民主社會,對現有經濟、政治和文化統治的質疑和反對不能自由進入公共話語領域。無論是帶著理性批判的懷疑主義,還是根本不肯相信的犬儒主義,都只能存在於公共話語的邊緣或外部。當然,對大眾犬儒主義的評價不能只著眼於它與不存在的民主理性政治文化是否和諧。大眾犬儒主義明顯的邊緣和不自由狀態凸顯了它對官方話語的約束和不滿。
不滿的民間群眾的犬儒主義主要表現在笑話、謠言、歌謠、順口溜以及各種不同種類的文藝中,它所包含的排斥和反抗具有高度的隱蔽性和偽裝性。對它來說,“公演的條件是相當晦澀曲折,兩邊可以有不同的解讀。”壹方不惹當局。這壹面可能有點枯燥,但是留了後路。“除了晦澀和曲折,這種民間或大眾文化存在的另壹個條件是,它不與占主導地位的開放文本直接沖突。”民間文化的模糊性和多義性,只要不直接對抗統治者的開放文本,就能創造出壹個相對獨立的自由話語場。"
民間犬儒主義是壹種扭曲的反抗,它反映了公共生活中的誠信危機和公共話語的虛偽,但它不是在說真話,更不是公民公開表達異議的壹種方式。犬儒主義對建立理性誠實的民主公共話語的積極貢獻極其有限。民間犬儒主義的壹些形式,包括壹些流氓文學(如王朔的作品)和不同的藝術(如“波普藝術”和“玩世不恭的繪畫”),在反對政治神話的同時,往往借助大眾消費文化創造出壹個新的神話——市場神話。面對政治和經濟的雙重擠壓,異質思想無法依靠犬儒主義來保持獨立的批判理性。市場本身是當今中國犬儒主義最重要的來源之壹。市場運作不擇手段獲取利潤,卻唱著發展社會福利,提升中國地位的愛國高調,言行不遜於政權。就其玩世不恭的操作而言,大眾商業文化對不同文化的利用和對愛國話語的利用沒有質的區別。在公民民主權利和言論自由受到限制的條件下,大眾商業文化不可能為民間犬儒主義轉變為獨立批判提供理性空間。要想改變民間犬儒主義的扭曲反抗,甚至改變當今中國上下互動的體制犬儒主義,最終還是要著眼於建立壹個允許說真話、鼓勵說真話、必須說真話的理性公民社會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