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時候信息遠沒有如今那麽發達，誰家裏裝個有線電話，人們就得豎起大姆指贊嘆壹聲“喝！有錢人。”
? 孩子們的世界更簡單，誰的家長從城裏打工回來，給買了壹臺二手的藍白遊戲機，就已經足以成為所有人的焦點了。如果隔三差五能拿出點零食出來，那就是村裏壹等人。
? 那個時候我家裏還沒有扯上電線，壹家四口每天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吃飯，看著煤油燃起的黑煙在房間裏升騰，然後又落下壹絲絲灰色的絮狀物。
? 我家沒有電話，我也沒有遊戲機，更沒有零食。
? 小時候對貧富差距尚沒有多少認知，但我已經隱約感覺到那些大孩子不願意帶我玩了，他們兜裏揣著遊戲機，商量著去哪裏掏鳥窩。我站在家門口的大棗樹下，看著他們神采飛揚地在村裏橫沖直撞。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想起駱駝。
? 駱駝不在沙漠裏。
? 駱駝是壹個人。
? 在我的印象中，駱駝是我們那特有的稱呼拾荒者，或者是討飯人的方言。也可能，是因為他，我們才把拾荒者稱作駱駝。
? 每年春天的某壹天，駱駝會到我的村裏來，背著壹個淺色的蛇皮袋子，挨家挨戶地收集壹些他們不用的廢品，然後拖著蛇皮袋，壹直走到十裏外的廢品回收站去，大概是因為這樣，駱駝的布鞋壹直是破破爛爛的，有時候甚至鞋底都要完全脫落了。
駱駝來的時候，如果碰到那些村裏的孩子，他們照例是要圍著駱駝對他大喊大叫的，有的時候還要被問壹些諸如“駱駝，妳媳婦跟人跑了？”的問題。
? 駱駝也不惱，壹邊笑著，壹邊慢慢走著，渾濁的眼睛裏流露出看穿壹切的淡然。
? 我和那些孩子玩不到壹起，他們圍著駱駝喊叫的時候，我靠在老棗樹下，看著駱駝壹步壹步地從胡同口走過。
? 後來有壹天，那些孩子去南邊掏鳥窩，照例我是不能跟著的，於是我壹個人在村子挖出來的蓄水坑裏打水漂。
? 玩著玩著，我的余光就看到駱駝扯著壹個大蛇皮袋，壹步挪壹下地朝我走過來。
? 那個時候駱駝應該已經八九十歲了，整個人蒼老得不成樣子，他的臉皮松垮垮地垂下來，像是壹個落在地上沒人撿的柿子。
? 我看到那張柿子臉朝我走過來，整個人有點慌亂，想起來壹些關於駱駝捉小孩去賣的小道消息，整個人壹下子僵住了。
? 駱駝慢慢地走起來，看我壹個人，也不說話，在懷裏掏啊掏，掏出壹個包好的塑料袋，從裏面拿出壹個冒著油光的的包子，沖我笑。
? 那是我記憶中第印象最深刻的包子。
? 後來我和駱駝慢慢熟悉了，他過來的時候，會給我帶壹些吃的，像是用糖紙包著但被體溫捂化了的糖果，還有裏面有蟲洞的糖葫蘆。但是那時候我只覺得可真好吃，完全沒有在乎過駱駝帶來的東西的缺陷。
? 現在想想，再也找不到當初那樣味道的零食了。
? 後來有壹天，我在院墻的後面看人家吵架。
? 村裏的人，雖然大多是同姓，彼此沾親帶故的，可更多的，還是出了五服的，平時哥哥弟弟喊得親熱，壹旦涉及到了自己的利益，馬上翻臉不認人了。
? 事情的起因要從村裏壹個老光棍漢說起。
? 這個老光棍漢叫六兒，村裏的人當面的時候喊他六叔什麽的，背地裏就喊他老六。
? 老六爹媽死得早，無兒無女，又沒有兄弟姐妹，在村裏唯壹壹家還能指望的人家也就是他早些年的鄰居。
? 當初老六死了爹媽，沒什麽牽掛，索性帶著自己為數不多的家當，輾轉投奔了自己外婆家，那裏尚且還有幾個親戚，連自己在村裏的地也不要了。
? 後來大隊壹看，地不能閑著啊，於是經過商量，把地批給了村裏的趙寡婦壹家，這都是經過見證按過手印的。
? 後來不知怎的，老六被那邊的人趕了回來。
? 回來的老六已經五六十歲了，房子早就不能住，於是就住在早年的鄰居家裏，平時也幫他們做活。
? 可是不知誰起的頭，攛掇老六把他以前的地拿回來，拿回來的地就給老六種，等老六老了，讓他鄰居的孩子給他養老送終，地就留給老六鄰居的孩子。
? 可是趙寡婦不同意。
? 趙寡婦的男人，當初也是壹個出了名的硬漢，本事也大，壹個人壹天能收十來畝地。
? 可是有壹天，這個硬漢忙著幹農活，吃了壹碗昨天的剩飯害了病，沒過幾天就去世了，留下壹個老娘，壹個沒懂事的孩子，還有趙寡婦。老六的地當初就是分給趙寡婦他們家。
? 趙寡婦不同意，老六就去村長家裏鬧。
? 可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村長都換了好幾個，當初留的檔案都找不到了，現任村長哪管這個，只管和稀泥。
? 老六看村長不管，膽子也大起來，趁著夜裏把趙寡婦種的麥子毀了個七七八八。
? 趙寡婦氣得直哭，邊哭邊跟老六理論。
? 可是老六就壹句話：“這是我的地，我想咋整就咋整。”
? 趙寡婦壹邊哭，壹邊罵，說自己家裏沒男人，誰都可以欺負他們，她男人的老娘不能動，孩子又那麽小，只有她壹個人站出來，壹個幫忙的都沒有，村裏人圍了壹大圈，都是在看笑話。
? 後來趙寡婦說急了，就要上去抓老六的臉，結果被老六壹腦袋頂在胸口上，坐倒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 也不知老六是無心的還是有意的，周圍看熱鬧的人倒是發出壹陣哄笑。
趙寡婦站起來就要跟老六拼命，終於有兩個人拉住趙寡婦，壹邊安慰她，壹邊扯著她往家裏去了。
? 趙寡婦走了，可是明眼人也看得出來，這場爭地戰，已經有了結果。
? 這時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在我身邊站了好久的駱駝對我說：“那老頭要死了。”
? 我聽了直覺得好笑，駱駝的年紀不知比老六大了多少，竟然管老六叫老頭。
? 老六看我臉上表情，還以為我不相信他，又開口對我說了壹句：“那老頭要死了。”
? 我說“是是是，死了好，死了清凈”。
? 駱駝又對我說道：“這樣的事我經歷過。”
? 我倒是有了點興趣，因為駱駝從來沒有跟我吐露過關於他的故事。
? 於是接下來大半天的時間裏，我聽完了駱駝用他的話，給我講的壹個他經歷過的事。
? 我以前的村子，叫羅旺村。
? 那個時候日本鬼子還沒進中原呢，大家的日子都差不多，小孩給地主家放牛，大人給地主家種地。小孩長大了生小孩，再讓小孩給地主家放牛，自己給地主家種地。
? 壹輩壹輩都是這麽來的，也很少有人想過其他的生活。
? 可是羅財主不壹樣，羅家村大部分的地都是他的，他當然比那些只會種地放牛的泥腿子不壹樣，他想的長遠得多。
? 那個時候的羅財主壹是想生個兒子，可能是前半生過的太荒唐，羅財主光姨太太就有三個，偏偏壹個下崽的都沒有。
? 羅財主的第二個想法，就是把村裏所有的地都收到自己手中。
? 雖然現在村裏大部分的地都是自己的，但就是有那麽幾塊地自己沒得到，看著他饞得慌啊，心裏不是個滋味，越是得不到，心裏越是想。
? 於是有這兩個念想的羅財主，盯上了村裏的王寡婦壹家。
? 那個時候王寡婦二十多歲，領著個半大的娃娃，上頭還有壹對公婆。
? 他那個死去的丈夫叫二喜，也姓羅，論起來，跟羅財主還是同壹輩的兄弟。
? 二喜還活著的時候，跟他媳婦是請了媒人做保的，結婚前相處得也不錯。
? 可壞就壞在結婚後了。
? 那個時候倆人成親還沒幾天，二喜說上城裏扯匹布給媳婦做新衣裳。
? 他媳婦從早上盼到晚上，二喜壹直沒回來。
? 後來再傳來消息，說是二喜在城裏被壹個軍閥小頭目崩了腦袋，屍體都不知道扔哪去了。
? 等找到二喜的屍體，已經被野狗啃得不像樣子啦。
? 新婚沒幾天成了寡婦，王寡婦哭幹了眼淚，和公公婆婆把丈夫埋了。
? 其實那個時候王寡婦可以走的，她還年輕，可是那個時候她肚子裏已經有了娃娃。
? 二老哭天抹淚求著王寡婦留下來，給他們家二喜留個後，王寡婦就想，為亡夫把孩子生下來吧。
? 可是這壹生啊，她就走不了了，看著孩子那粉嘟嘟的小臉兒，她想孩子沒了爹，肯定不能再沒了娘。為了她那苦命的孩子，她是無論如何不能離開了。
? 後來的王寡婦，就做起了男人的活計，所幸地是自己家裏的，公婆也能幫襯著，生的又是個兒子，生活還是有盼頭。
? 不過那時看來的所幸後來也變成了不幸。
? 羅財主盯上了王寡婦。
? 不光是盯上了她家裏的地，更是盯上了王寡婦這個人。
? 雖然自己三房姨太太都生不出孩子，但羅財主不可能承認是自己有問題的，他只是罵那些女人肚子不爭氣。
? 後來羅財主就想，王寡婦這成親沒幾天就死了男人的女人都能生兒子，自己把她娶進家裏來，那不是隔兩天自己就有後了嘛？
? 想到就立刻去做的羅財主第二天就請了個媒婆，去跟王寡婦說這個事。
? 收了羅財主錢的媒婆當然是美滋滋地去了，到了王寡婦面前先誇壹遍她的好運，言說羅財主看上她啦，不用再在這個家裏受窮啦，跟了羅財主，壹輩子不用幹活還有人伺候。
? 王寡婦沒反應過來呢，二喜他爹就拿著掃帚把媒婆打了出去。
? 等到媒婆大罵著遠離了屋子，二喜他爹“撲通”就給王寡婦跪下了：“兒媳婦兒，妳可不能走啊，秧娃子還這麽小……”
? 王寡婦連忙把二喜他爹拉起來，說自己哪也不去，還賭咒似的做了保證，二喜他爹才算勉強放心。
? 等到二喜他娘和秧娃子從地裏挖野菜把這事和他們壹說，二喜他娘當即就哭了，壹邊哭壹邊說自己孫子命苦，沒了爹娘還被人惦記，秧娃子聽了這話，也是哭。壹家人過得愁雲慘淡。
?
? 卻說那媒婆回去跟羅財主交差，話裏卻只說王寡婦看樣是願意的，只是她那公爹實在不講理，自己話都沒說完就被打出來了。
? 羅財主聽了便說：“哼，我敬他是個長輩，現在還真管起我的事來了。明天早上我就帶人上門去，看他個老家夥敢不敢攔我！”
? 第二天壹早，王寡婦壹家還在喝粥，就聽到外面壹陣敲敲打打的聲音，出門壹看，就看到羅財主領著壹隊人，站在外面賣力地表演著。
? 羅財主站在人堆裏，笑呵呵地沖著王寡婦拱手。
? 本來按照他的想法，納壹個偏房，還是個死了男人的寡婦，是不用這麽勞師動眾的，但是想想二喜他爹，覺得還是多帶點人來好。
? 羅財主壹步壹步地走到王寡婦面前，斟酌了壹下，才開口說道：“這個，我的來意，想必妳已經清楚了，我今天就是來接妳走的，妳放心，絕對不會有人敢攔妳，誰要是攔妳，我弄死他！”
? 最後壹句，羅財主是看著二喜爹說的。
? 王寡婦卻說：“羅老爺，妳跟二喜也是本家，且不說二喜出事妳從來沒有問過我們家，現在妳又要讓我跟妳走，丟下兩個老人和我家沒長大的秧娃子，這是哪門子的道理？我是不會跟妳走的。”
? 羅財主原本聽媒婆說王寡婦是願意的，現在卻聽她講出這樣的話，看來是昨天媒婆是騙了自己了。
? 可羅財主也是個要臉的人，現在王寡婦這樣在這麽多人面前說自己，自己的臉可往哪放？
?
? 當下，羅財主變了臉色，惡狠狠地對著王寡婦說道：“那我要是非得把妳帶走呢？”
? 二喜他爹看著情況不對，拉了拉王寡婦的衣角：“兒媳婦兒，咱回家去。”
? 羅財主卻壹把拉拉住王寡婦的手，狠聲道：“想走？也得看我同不同意！”
? 壹邊要回家，壹邊扯著不讓走，雙方僵持不下著，羅財主終於想起自己帶過來的人，喊道：“楞著幹嘛，幫忙啊。”
? 後邊的人壹過來幫忙，哪怕是王寡婦壹再掙紮，也要被扯到羅財主那壹邊了，結果就在這個時候，羅財主發出壹陣殺豬壹樣的呼嚎。
? 眾人壹看，原來是王寡婦家的秧娃子壹口咬在羅財主的腿上不肯松開。
? 那秧娃子自打昨天聽說自己娘要被人奪走了，壹直憋沒吭氣，誰知道突然發飆，給羅財主來這麽壹口。別看他年紀小，咬人的時候可壹點都不含糊，眼看著羅財主的腿上就有血跡滲出來了。
? 羅財主怒罵壹聲：“小雜種！”擡起另壹條腿，壹腳踹在秧娃子的肚子上。
? 那秧娃在空中翻了個跟鬥，飛出去好遠才落到地上，結果落地的時候後腦勺正好碰到墻根，整個人壹動不動了。
? 王寡婦和二喜爹娘三人齊呼“秧娃子！”
? 羅財主也不拉著了。他揮了揮袖子：“真是晦氣！”擡腿壹瘸壹拐地走到秧娃子跟前，看著三人哭天抹淚。
? 羅財主便說道：“妳們也看到了，這小東西先咬我的，但是老爺我心善，願意花錢給這小子看病，妳們三個，趕緊拿了錢帶他去城裏找大夫去吧。”
? 羅財主掏出幾枚銀元，王寡婦正要伸手接過，羅財主卻又說道：“我的錢也不是白拿的，拿了我的錢，妳得跟我走，還有妳們家的地，也得給我！”
? 王寡婦又氣又怒，大罵道：“妳，妳滾！砸鍋賣鐵我也不要妳的臟錢！”
? 羅財主被壹通好罵，也是氣極：“好，早晚妳得來求我！”壹個轉身，回家去了。
? 王寡婦就回身去屋子裏去找錢，可是家裏所有的錢都是放在壹塊的，有多少錢根本不用找心裏就有數。
? 最後王寡婦拿了家裏幾十枚銅錢，連帶著壹些值錢的東西，就要帶上秧娃子去城裏看病。
? 可是壹轉身的功夫，二喜爹娘就給王寡婦跪下了。
? “兒媳婦，妳就應了羅老爺吧。”二喜他爹說。
? “是啊兒媳婦，家裏就那麽點錢，怎麽夠給秧娃子看病呢，我們，我們不能沒有秧娃子啊！”二喜他娘就是哭。
? 王寡婦看著二老，又看看秧娃子，眼裏噙著淚，終於點了點頭。
? “唉！”
? 說到這裏的時候，駱駝嘆了口氣。
? 我雖然聽著半懂不懂，但也不願意讓駱駝停下來，他講的故事可比什麽兩只老虎的故事精彩多了，於是我催他：“妳別嘆氣啊，然呢？”
? “後來，王寡婦去羅財主門前求他，終於借來十幾枚大洋，約定了等秧娃子病好了，就到羅財主家去，連帶著家裏的地壹起，都是羅財主的。”
? 駱駝帶著回憶的色彩，繼續講下去。
? 再說羅財主那邊，得了王寡婦的許諾也是高興，馬上自己兒子有了，地也有了，於是他決定建壹個新的糧倉，等到糧倉建好，就是秋收的時節，那時候把糧食往新糧倉裏壹放，王寡婦再給自己添個大胖小子，自己人生算是圓滿了。
? “然後呢？”我始終忘不了駱駝說羅財主會死這件事。
? “後來，秧娃子看好了病，卻落下了病根，經常會犯癔癥。但是王寡婦還是還著家裏的地到了羅財主家裏去。”
? 那壹天，羅財主看著糧食被壹石壹石地送到新糧倉，晚上的時候，他睡在王寡婦的身上，做著來年抱個兒子的美夢。
? 結果當天深夜，糧倉起了大火，連帶著糧食、羅家宅子、王寡婦、羅財主和他的另外幾個女人，燒了個幹幹凈凈。
? 有人說，是二喜在地下看到自己的女人受欺負，上來給她報仇，但是王寡婦已經不幹凈了，也就壹起燒死了。
? 也有人說，是秧娃子看不得自己娘的冤屈，犯了病，才放了火。
? 還有人說，這把火本來就是王寡婦自己放的，她是受不了這狗日的世道了。
? “那，妳知道是誰放了火嗎？”我問駱駝。
? “這誰知道呢，反正都死了好，死了清凈。”駱駝壹邊說著，壹邊拎起自己的蛇皮袋，準備離開了。
? 他最後看了老六壹眼，像是在看壹個時日不多的將死者。
? 人群裏，老六在跟人們講他和趙寡婦爭地的心得，時不時還猥褻地笑壹笑。我看著他，他卻絲毫不知道曾經有過相似的事，發生在另壹個女人的身上。
? 最後我也離開了，回到家裏，我還是能聽到老六拉高嗓門說著什麽，以及人們不時的大笑。
? 本篇內容，由來自北方的李先生講述，本人起草。
? 2022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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