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求敗(重劍)
楊過聽它鳴聲之中甚有友善之意,於是慢慢走近,笑道:「雕兄,妳神力驚人,佩服佩服。」醜雕低聲鳴叫,緩步走到楊過身邊,伸出翅膀在他肩頭輕輕拍了幾下。楊過見這雕如此通靈,心中大喜,也伸手撫撫它的背脊。
醜雕低鳴數聲,咬住楊過的衣角扯了幾扯,隨即放開,大踏步便行。楊過知它必有用意,便跟隨在後。醜雕足步迅捷異常,在山石草叢之中行走疾如奔馬,楊過施展輕身功夫這才追上,心中暗自驚佩。那雕愈行愈低,直走入壹個深谷之中。又行良久,來到壹個大山洞前,醜雕在山洞前點了三下頭,叫了三聲,回頭望著楊過。
楊過見它似是向洞中行禮,心想:「洞中定是住著什麼前輩高人,這巨雕自是他養馴了的,這卻不可少了禮數。」於是在洞前跪倒,拜了幾拜,說道:「弟子楊過叩見前輩,請恕擅闖洞府之罪。」待了片刻,洞中並無回答。
那雕拉了他的衣角,踏步便入。眼見洞中黑黝黝地,不知當真是住著武林奇士,還是什麼山魈木怪,他心中惴惴,但生死早置度外,便跟隨進洞。
這洞其實甚淺,行不到三丈,已抵盡頭,洞中除了壹張石桌、壹張石凳之外更無別物。醜雕向洞角叫了幾聲,楊過見洞角有壹堆亂石高起,極似壹個墳墓,心想:「看來這是壹位奇人的埋骨之所,只可惜雕兒不會說話,無法告我此人身世。」壹擡頭,見洞壁上似乎寫得有字,只是塵封苔蔽,黑暗中瞧不清楚。打火點燃了壹根枯枝,伸手抹去洞壁上的青苔,果然現出三行字來,字跡筆劃甚細,入石卻是極深,顯是用極鋒利的兵刃劃成。看那三行字道:
「縱橫江湖三十餘載,殺盡仇寇,敗盡英雄,天下更無抗手,無可柰何,惟隱居深谷,以雕為友。嗚呼,生平求壹敵手而不可得,誠寂寥難堪也。」
下面落款是:「劍魔獨孤求敗。」
楊過將這三行字反來覆去的念了幾遍,既驚且佩,亦體會到了其中的寂寞難堪之意,心想這位前輩奇士只因世上無敵,只得在深谷隱居,則武功之深湛精妙,實不知到了何等地步。此人號稱「劍魔」,自是運劍若神,名字叫作「求敗」,想是走遍天下欲尋壹勝己之人,始終未能如願,終於在此處郁郁以沒,緬懷前輩風烈,不禁神往。
低回良久,舉著點燃的枯枝,在洞中察看了壹周,再找不到另外遺跡,那個石堆的墳墓上也無其他標記,料是這位壹代奇人死後,是神雕銜石堆在他屍身之上。
他出了壹會神,對這位前輩異人越來越是仰慕,不自禁的在石墓之前跪拜,拜了四拜。那神雕見他對石墓禮數甚恭,似乎心中歡喜,伸出翅膀又在他肩頭輕拍幾下。
楊過心想:「這位獨孤前輩的遺言之中稱雕為友,然則此雕雖是畜生,卻是我的前輩,我稱它為雕兄,確不為過。」於是說道:「雕兄,咱們邂逅相逢,也算有緣,我這便要走。妳願在此陪伴獨孤前輩的墳墓呢,還是與我同行?」神雕啼鳴幾聲,算是回答。楊過卻不懂其意,眼見它站在石墓之旁不走,心想:「武林各位前輩從未提到過獨孤求敗其人,那麼他至少也是六七十年之前的人物。這神雕在此久居,心戀故地,自是不能隨我而去的了。」伸臂摟住神雕脖子,與它親熱了壹陣,這才出洞。
他生平除與小龍女相互依戀之外,並無壹個知已好友,這時與神雕相遇,雖是壹人壹禽,不知如何竟是十分投緣,出洞後頗有點戀戀不舍,走幾步便回頭壹望。他每壹回頭,神雕總是啼鳴壹聲相答,雖然相隔十數丈外,在黑暗中神雕仍是瞧得清清楚楚,見楊過壹回頭便答以壹啼鳴,無壹或爽。
楊過突然間胸間熱血上湧,大聲說道:「雕兄啊雕兄,小弟命不久長,待郭伯伯幼女之事了結,我和姑姑最後話別,便重來此處,得埋骨於獨孤大俠之側,也不枉此生了。」說著躬身壹揖,大踏步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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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壹日見洞後樹木蒼翠,山氣清佳,便信步過去觀賞風景,行了裏許,來到壹座峭壁之前。那峭壁便如壹座極大的屏風,沖天而起,峭壁中部離地約二十餘丈處,生著壹塊三四丈見方的大石,便似壹個平臺,石上隱隱刻得有字。極目上望,瞧清楚是「劍冢」兩個大字,他好奇心起:「何以劍亦有冢?難道是獨孤前輩拆斷了愛劍,埋葬在這裏?」走近峭壁,但見石壁草木不生,光禿禿的實無可容手足之處,不知當年那人如何攀援上去。
瞧了半天,越看越是神往,心想他亦是人,怎能爬到這般的高處,想來必定另有妙法,倘若真的憑藉武功硬爬上去,那直是匪夷所思了。凝神瞧了壹陣,突見峭壁上每隔數尺便生著壹叢青苔,數十叢筆直排列而上。他心念壹動,縱身躍起,探手到最底壹叢青苔中摸去,抓出壹把黑泥,果然是個小小洞穴,料來是獨孤求敗當年以利器所挖鑿,年深日久,洞中積泥,因此生了青苔。
心想左右無事,便上去探探那劍冢,只是勝下獨臂,攀挾大是不便,但想:「爬不上便爬不上,難道還有旁人來笑話不成?」於是緊壹緊腰帶,提壹口氣,竄高數尺,左足踏在第壹個小洞之中,跟著竄起,右足對準第二叢青苔踢了進去,軟泥迸出,石壁上果然又有壹個小穴可以容足。
第壹次爬了十來丈,已然力氣不加,當即輕輕溜了下來,心想:「已有二十多個踏足處尋準,第二次便容易得多。」於是在石壁下運功調息,養足力氣,終於壹口氣竄上了平臺。見自己手臂雖折,輕功卻毫不減弱,也自欣慰,只見大石上「劍冢」兩個大字之旁,尚有兩行字體較小的石刻:
「劍魔獨孤求敗既無敵於天下,乃埋劍於斯。
嗚呼!群雄束手,長劍空利,不亦悲夫!」
楊過又驚又羨,只覺這位前輩傲視當世,獨往獨來,與自己性子實有許多相似之處,但說到打遍天下無敵手,自己如何可及。現今只餘獨臂,就算壹時不死,此事也終身無望。瞧著兩行石刻出了壹會神,低下頭來,只見許多石塊堆著壹個大墳。這墳背向山谷,俯仰空闊,別說劍魔本人如何英雄,單是這座劍冢便已占盡形勢,想見此人文武全才,抱負非常,但恨生得晚了,無緣得見這位前輩英雄。
楊過在劍冢之旁仰天長嘯,片刻間四下裏回音不絕,想起黃藥師曾說過「振衣千仞岡,濯足萬裏流」之樂,此際亦復有此豪情勝慨。他滿心雖想瞧瞧冢中利器到底是何等模樣,但總是不敢冒犯前輩,於是抱膝而坐,迎風呼吸,只覺胸腹間清氣充塞,竟似欲乘風飛去。
忽聽得山壁下咕咕咕的叫了數聲,俯首望去,只見那神雕伸爪抓住峭壁上的洞穴,正自縱躍上來。它身軀雖重,但腿勁爪力俱是十分厲害,頃刻間便上了平臺。
那神雕稍作顧盼,便向楊過點了點頭,叫了幾聲,聲音甚是特異。楊過笑道:「雕兄,只可惜我沒公冶長的本事,不懂妳言語,否則妳大可將這位獨狐前輩的生平說給我聽了。」神雕又低叫幾聲,伸出鋼爪,抓起劍冢上的石頭,移在壹旁。楊過心中壹動:「獨孤前輩身具絕世武功,說不定留下什麼劍經劍譜之類。」但見神雕雙爪起落不停,不多時便搬開冢上石塊,露出並列著的三柄長劍,在第壹、第二兩把劍之間,另有壹塊長條石片。三柄劍和石片並列於壹塊大青石之上。
楊過提起右首第壹柄劍,只見劍下的石上刻有兩行小字:
「淩厲剛猛,無堅不摧,弱冠前以之與河朔群雄爭鋒。」
再看那劍時,見長約四尺,青光閃閃,的是利器。他將劍放回原處,會起長條石片,見石片下的青石上也刻有兩行小字:
「紫薇軟劍,三十歲前所用,誤傷義士不祥,乃棄之深谷。」
楊過心想:「這少了壹把劍,原來是給他拋棄了,不知如何誤傷義士,這故事多半永遠無人知曉了。」出了壹會神,再伸手去會第二柄劍,只提起數尺,嗆啷壹聲,竟然脫手掉下,在石上壹碰,火花四濺,不禁嚇了壹跳。
原來那劍黑黝黝的毫無異狀,卻是沈重之極,三尺多長的壹把劍,重量竟自不下七八十斤,比之戰陣上最沈重的金刀大戟尤重數倍。楊過提起時如何想得到,出乎不意的手上壹沈,便拿捏不住。於是再俯身會起,這次有了防備,會起七八十斤的重物自是不當壹回事。見那劍兩邊劍鋒都是鈍口,劍尖更圓圓的似是個半球,心想:「此劍如此沈重,又怎能使得靈便?何況劍尖劍鋒都不開口,也算得奇了。」看劍下的石刻時,見兩行小字道: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四十歲前恃之橫行天下。」
楊過喃喃念著「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八字,心中似有所悟,但想世間劍術,不論哪壹門哪壹派的變化如何不同,總以輕靈迅疾為尚,這柄重劍不知怎生使法,想懷昔賢,不禁神馳久之。
過了良久,才放下重劍,去取第三柄劍,這壹次又上了個當。他只道這劍定然猶重前劍,因此提劍時力運左臂。那知拿在手中卻輕飄飄的渾似無物,凝神壹看,原來是柄木劍,年深日久,劍身劍柄均已腐朽,但見劍下的石刻道:
「四十歲後,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自此精修,漸進於無劍勝有劍之境。」
他將木劍恭恭敬敬的放於原處,浩然長嘆,說道:「前輩神技,令人難以想像。」心想青石板之下不知是否留有劍譜之類遺物,於是伸手抓住石板,向上掀起,見石板下已是山壁的堅石,別無他物,不由得微感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