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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和故事經典散文

她的老照片,存了壹大沓,有些發黃,有些皴皺。

 第壹張黑白照片裏,她還是壹個大姑娘。

 她留著簡單的短頭,身穿壹件綠軍裝,正滿足的微笑。照片的右下角印著:攝於青島,壹九四九年十月三十日。

 她生於壹九三零年,那時剛年滿十九。往回推算,從七歲開始,直到十五歲,她經歷了抗戰的八年。再從十五到十八,她又經歷了內戰的三年。她的童年和少年便在硝煙彌散的戰亂裏度過。

 她曾說,抗戰那八年裏,她忐忑度日。

 那時,她有心願,很簡單的心願。每天早起,還能睜開眼,還能瞧見院中的老磨和磨邊的老驢。她不過是個未滿十五的女子,凡夫俗子沒有太高大上的英雄夢,心裏存著最簡單卻最真實的願。

 內戰時,她已年滿十五,多少懂事了,能幫著家裏張羅零碎活計了。她的父親早出晚歸,辛苦勞作,換來玉米高粱,夠全家吃壹天的。她的母親守著她和兄弟姐妹,縫縫補補,期待著男人的回家。

 那時,她和她娘的心思都是壹樣的,盼著爹能早些回家,帶回來糧食蔬菜。然後,她便和娘壹起張羅著飯菜,送到壹雙雙瞪大著的眼睛前。

 三年後,解放了。父親帶著全家老小去了照相館,拍了壹張全家福。

 她卻執拗著不走,臉上滿是羞澀。因為,她看到,剛才的壹位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照了壹張獨照。她的爹成全了她的心願,讓照相師傅為她單獨照了壹張照片。於是,她有了這輩子的第壹張個人照片。

 那張發黃的黑白照片已有五十八年的歷史,放在在手心裏,沈甸甸的。

 第二張黑白照片裏,她是壹個新娘子。

 那壹年,她二十三歲,嫁給了她這輩子唯壹的壹個男人,並且和這個男人生活了五十年。

 她說,去照相的那天,她在家裏收拾了很長時間,頭發梳過來弄過去的。

 在照相館裏,照相師傅更麻煩,總是挑剔她和身邊男人的姿勢。倆人的身體不是太偏左,就是太偏右。好不容易拍完照片,她和男人沖出棚子,大口的呼吸,然後大笑。

 第三張黑白照片裏,她,她的男人,她的孩子們,站在瓦房前。

 那應該是在她家的院子裏。

 院子裏有壹塊空地,正好能站下八個人。

 她有六個孩子,五男壹女,最大的孩子比最小的孩子大十五歲。她照舊留著簡單的短發,穿著壹件的確良襯衣,筆直的料子褲,壹雙錚亮的平底黑布鞋。

 年近四十的她站在比她大三歲的男人的身邊,倆人都站的筆挺,滿臉帶笑。

 六個孩子個頭參差,表情各異,其中最小的男孩只有三歲,拉著最小的姐姐的手,兩只烏溜溜的黑眼珠裏閃爍著萌。

 她說,拍那張照片的時候,男孩子剛睡起來,哭鬧了半天,讓姐姐們輪流哄勸了很長時間才漸漸安靜。等到請來照相師傅,男孩子因為怕生,又開始哭鬧。

 最後,他的大姐抱著他,在院子裏來回的轉圈慢跑,故意逗弄他。他終於肯合作照相了,因為他滿足的把大姐頭上別著的紅發卡掰斷了。

 照相的時候,師傅挑剔著每個人的站姿和表情。那時,正值晌午,天氣熱,孩子們都怕曬,有些堅持不住了。她不管不顧的朝著師傅壹聲吼,嚇得師傅趕快摁了快門。

 於是,那張照片就誕生了。

 她和男人滿面含笑,六個孩子表情各異。配合好的要數老實的大女兒、狡猾的二女兒和發呆的三女兒。

 第四張黑白照片裏,她簇擁著六個孩子,站在壹群人的中間。

 那群人的身後是壹只停歇的火車頭。旁側,能看到半邊沙漠。

 那應該是在抵達大西北的時候照的。

 在前壹年,她的男人因為響應支援三線建設的號召,隨著誌同道合的人們去了大西北的某省會。第二年,他們的家屬們也合著夥去了大西北。

 下火車後,她和諸家屬們在火車頭前留了影。

 她說,那時,她和六個孩子們已經坐了兩晚上的火車。壹路顛簸,她和孩子們的骨頭都很酸疼。

 好不容易到了,她壹下火車,便迎著灼人的烈日。她恨不得能帶孩子們立即前往住處。可領隊的人偏偏要照相。在眾人站隊列的時候,她從包袱裏摸出壹條花布床單,罩在孩子們的頭上。

 領隊的照相機出了故障,他坐在沙地上擺弄了半天。

 她等的不耐煩,索性回到車廂裏,問列車員要了壹暖瓶涼白開和壹只玻璃杯子。等孩子們和其他人喝完水,領隊的正好修好了照相機。他壹招呼,大家都興高采烈,都忘記了那只暖瓶。於是,照片裏,最前排最右邊的那人的解放鞋邊,多了壹只暖瓶。

 第五張黑白照片裏,她正站在麥子堆前,壹左壹右站著大女兒和二女兒。

 她說,那時,她很忙碌,壹邊要工作,壹邊要照顧剩下的四個孩子們。大女兒和二女兒在高中畢業後,下鄉當知青了。

 她們遠在鄉下,和她隔著幾十公裏的路。每個月的月末,她都坐車去看她們。

 那時,去鄉下的車壹天只有壹趟。運氣好,可以找到座位。運氣不好,她只能壹路站著。

 她去的時候,心裏急切的盼著能見到女兒們,所以也不覺得時間過的慢。回來的時候,她回想著和女兒們見面後的情形,也不覺得路上的時間過得慢。

 有壹次,她問廠裏借來了照相機,並且學會了怎麽用,然後便帶著它去了鄉下。其實,她和女兒們的合影照片只有寥寥幾張。那時,知青裏有壹些生龍活虎的小夥子們,不管不顧的搶走了照相機,然後壹窩蜂的去拍照。

 她壹直擔心,生怕混小子們把照相機弄壞了。

 第六張彩色照片裏,她和已經成為新娘的大女兒合影。

 那是壹張彩色照片,照片的右下角寫著:壹九八零年六月十二日。

 那時,大女兒剛結婚。回門那天,她心血來潮,和大女兒以及大女婿合影。全家人的'氣氛立即被調動了起來。大家說說笑笑的,紛紛的和新娘和新郎合影。

 折騰了壹下午,還嫌不過癮,全家從家裏來到外面,到附近的文化宮裏繼續照相。

 可膠卷用完了。她和兒子跑到附近的照相館,發現照相館不開門。她幹著急。兒子跑到了同學家裏,問同學借來了壹卷空白膠卷。同學不要膠卷了,但要借用兒子的那副乒乓球拍子。全家人在文化宮的假山前照相。這張照片就壹直被保留了下來。可照完相後,大女兒的那雙紅手套不見了。她號召全家人為大女兒尋找紅手套。最後,她在自己的大衣口袋裏找到了那雙紅手套。

 她笑話自己的記性有些不好了。

 第七張彩色照片裏,她和她的大外甥在公園的湖邊合影

 。

 那時,她的大外甥已經上小學了。那個周末,家裏沒別人,只有大女兒壹家。大外甥壹心要去公園看猴子。她自然對大外甥千寵萬哄,逼著大女兒和大女婿響應大外甥的號召。

 來到公園,大外甥看完猴子,看到有小朋友們正在湖邊照相。他自然也不甘心落下,央求著姥姥。

 她自然不能讓寶貝失望,催促著大女婿來至湖邊的照相館,排隊,交錢,照相。

 照片需要等兩天才能沖出來。

 她要外甥放心。等到禮拜二,壹早,她坐著公***汽車來到公園,取了照片。回去的時候,她直接坐車去了大外甥的小學,在門口守著他放學。大外甥放學後,她迫不及待的把照片拿給他看。大外甥自然很開心。她也很開心。

 第八張照片裏,她出現在了小兒子的婚禮上。

 彩色照片裏,她開心的不得了,壹個勁兒的笑著。

 為籌備小兒子的婚禮,她日夜操勞,率領著女兒們買東買西,張羅收拾,忙碌了整整三個月。那時,壹九九四年的六月,婚禮上流行錄像。可市場上還沒有專門的婚禮司儀團隊。

 她催促著男人去找廠裏的工會。那時,她和男人都已退休多年,和廠裏工會的年輕人不熟悉。

 她去找了老廠長。老廠長和她家都是從青島支援三線到西北的。她和老廠長壹家自然很熟悉。

 老廠長收下了她的請帖,聯系到電視臺的導演。她兒子結婚那天,電視臺的導演扛著攝像機,錄下了婚禮的現場。老廠長當證婚人,在婚禮上發言。

 她站在臺下,滿是驕傲,笑得合不攏嘴。

 負責照相的人抓拍了她的照片,壹直留到了現在。

 第九章照片裏,她正抱著自己的孫子。

 那時,她的孫子滿月。她抱著心肝寶貝,生怕孫子被眾人的嬉笑吵鬧聲驚擾。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讓人忍俊不禁。

 有人提議,要她和光屁股的孫子合影。她在照相前,把客廳裏的門窗徹底的關嚴,生怕漏風。緊趕著照完相,她立即拿起身後的小毛毯把孫子裹得嚴嚴實實。

 第十張照片裏,她頭上戴著蛋糕盒裏附贈的壽星帽,目光深沈而悠遠。

 那時,她已喪夫。

 她的男人,和她***枕過五十多年的男人,在壹場重病後離開了她。她是看著他走的。男人走後,兒女們商量著要把她接走,免得讓她在空屋裏睹物思人。

 她卻堅強,回絕了兒女們的好意,繼續過著與世無爭的平凡日子。

 可那年冬天,她緊跟著病了,生了腸道的病。在七十三歲的時候,她接受了全身麻醉的手術治療。

 她堅強的挺過了手術,堅強的挺過了術後傷口的疼痛,再次走回了家裏,走回了平凡的日子裏。

 兒女們提議給她過生日。她推脫不了,只好答應。於是,全家人給她過了生日。以前她過生日的時候,她的男人都守著她。可如今,男人不在了,不由得讓她想起了壹件往事。

 曾經,壹次家庭聚餐,她和男人壹前壹後的過馬路。壹輛出租車緊急剎車,她受了驚嚇,雙腿發抖,顫顫巍巍。她的男人跟在後面,也顫顫巍巍。看他那架勢,如果她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他也把老命豁出去,讓車撞倒自己,陪著她去。

 如今,男人走了,應該在天上看著她。所以,她要好好的活著。

 第十壹張照片裏,她坐在飛機的機艙裏,靠著窗戶,笑的很開心。

 她在八十歲前坐了壹次飛機。

 那張飛機票是她的大外甥給她買的。

 臨下飛機,她要空姐幫忙拍下了那張照片。她逢人便說,她的大外甥給她買了飛機票,讓她從西北飛回了遙遠的青島。

 第十二張照片裏,她坐在青島的海邊,戴著旅行帽,身後是壹片蒼茫的海。

 她的大外甥女帶著老老小小,從西北回到淄博,又從淄博去了青島,又從青島去了煙臺,又從煙臺去了大連,最後又去了北京。她趁著還能走得動,跟著大外甥女,在中國渤海的版圖上繞了壹個圈。她說,那壹圈代表著圓滿,旅途的圓滿,自然還有她心願的圓滿。

 第十三張照片裏,她和壹位身穿博士服的高顏值俊男合影。

 她的大外甥獲得了醫學博士學位。她站在醫學博士的身側,笑的眉飛色舞。

 在照相前,她把那件紅色的博士服看了又看,用手摸了又摸。她這輩子,只有高小的文化程度,認識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她這輩子,除掉工作和照顧家庭,最主要的任務就是看孩子。看自己的兒女長大成人,看兒女的孩子們長大成人。

 風裏雨裏,她的那雙短腿不停的奔波,從家到學校,從學校到家,壹趟又壹趟,不知道走過了多少趟。

 那些時,她牽著大外甥稚嫩的手。如今,他的大外甥牽著她的老邁的手。

 照完相,他把那身紅袍披在了她佝僂的身上。

 她是人生這門大學問的博士!穿得起那身鮮紅的博士袍!

 第十四張照片裏,她和牽掛許久的二外甥合影。

 二外甥漂洋過海,在大洋彼岸的國度求學多年。他在今年春節歸家,看望他已經八十七歲的姥姥。

 以前的日子,她總是擔驚受怕,每晚必看新聞聯播。

 如果新聞裏報道那裏下了暴雪,或是發生,或是出現校園槍擊,她總是通過國際長途對他千叮萬囑。

 別到處亂跑,壹定要機靈,遇事忍讓,吃虧是福,要往明處想,錢財損失是小。

 今年,他惦念的人歸國了。她終於可以不用擔驚受怕了。

 第十四張照片裏,她和壹對顏值頗高的俊男美女合影。

 這張照片也是在今年的春節拍的。

 那壹對顏值頗高的俊男美女,是她的孫子和孫子的女友。

 她還留著簡單的短發,只不過,已完全花白。還是那張臉,只不過,皴皺如同核桃皮。還是那雙手,只不過,已瘦削佝僂。八十七歲的她,身體雖然老邁,可精神依舊矍鑠,不戴老花鏡,不用助聽器。

 她的孫子告訴她,他即將大學本科畢業,已有女友。她聽到後,開心的像個孩子。

 她和她的孫子促膝而談,像是兩個孩子在談心。

 孫子稚氣未脫,而她好似返老還童,重新變成了孩子。孩子和孩子之間,總是有著說不完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