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語文書裏最好的課文
2 白首如新，傾蓋如
3 上帝的壹個噴嚏
4 因為我熱愛生命
5 春天傍晚的幻想
1 語文書裏最好的課文
中學的語文課上，我做得最多的事情是在語文課本的掩護下瞌睡。只有壹堂語文課，我是認認真真地聽了。
語文老師是個特有激情的老頭兒。這哥們兒從前學過俄語，表揚人和罵人時從來都是說俄文。可能我們這所重點中學的學生都還算爭氣吧，所以他最常說的是“отлично”——很好，很精彩。於是他的外號便是“奧特裏吃呢”。也不知是天生的呢還是俄羅斯民族給熏陶的，奧特裏吃呢說話永遠氣出丹田，聲若洪鐘，語調鏗鏘，口沫四濺。所以，上他的課睡覺需要戴上耳塞，坐頭排的人得用語文書護住臉。
那天上課，奧特裏吃呢邁著正步，昂揚地走上講臺，說道：“今天我們來學《致橡樹》，壹首美麗動人的現代詩。”我們打開課本壹看，嘿，好家夥，居然是壹首情詩！——全班嘩然。
雖然那會兒班裏已成了幾對，單身的男女老少們也都蠢蠢欲動，但十六歲的小孩，大多還是玩玩小暗戀便罷，對愛這個字眼終還是羞澀的，大家濟濟壹堂學習壹首熱情洋溢的愛情詩歌實在有點誇張。我總記得當時同桌周兢壹只手緊緊握著語文書，壹只手狠狠拍我的肩膀，笑呵呵地說：“歷史在前進啊！時代在進步啊！”
見我們議論紛紛，奧特裏吃呢就說：“嚴肅點嚴肅點，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詩歌是最純粹的文學，愛情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潔的東西……”他還沒說完，我們的笑聲立即炸開了。老頭兒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附和著笑了壹下說：“好了，安靜下來，我來把這首詩讀壹遍。”
奧特裏吃呢用他慣常的豪邁腔調將《致橡樹》讀得跟烈士就義前的遺詩似的，引得我們竊笑不止。讀完後，他也覺得不滿意，就說：“這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寫的詩，還是應該找個女生讀壹下。”他掃射了壹番，說：“袁娉婷，妳來讀。”班裏又是壹陣哄笑。無論點誰大家都會笑的，但點她我們就笑得要格外大點聲。
袁娉婷有兩個外號，壹是“四眼鋼牙”，得自她那會兒正戴著牙套，又是近視眼；二是“大力水手”，得自那次秋季運動會。我班女生沒幾個肯參加運動會，體委半是生氣半是玩笑，胡亂填報了項目。他讓全班最矮的女生去跳高，讓最胖的跑1500，讓最瘦的袁娉婷去扔標槍。別的女生都棄權，袁娉婷卻老老實實地去了，我們這幫男生就圍著她打算看笑話。誰知，這姐們兒第壹投就把我們給震撼了。那樣纖細的手臂竟能爆發出如此巨大的力量，標槍劃出壹道優美的弧線後遠遠落在草叢中。最後，她奇跡般地勇奪第壹。事後問之是否練過，她細聲細氣地回答：“沒。這是我第壹次拿標槍。”從此，這個弱不禁風的女生便被冠以大力水手的名號。
大力水手坐我們這壹組，她壹站起來，周兢就小聲唱：“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把我們這壹圈全唱噴了。袁娉婷倒是很鎮靜，等哄笑聲降低後她開始了朗誦：
我如果愛妳——
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
……
天哪，這瘦姑娘讀詩時的聲音真是迷死人了。哎，哎，這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動聽的聲音呢？溫柔至極的嗓音，豐沛裕如的感情，恰到好處的節奏，這壹切的壹切又完美地結合在壹起。經由袁娉婷的誦念，每壹個字符都變為壹個有表情的小精靈，它們輕歌曼舞，縈繞在我們的耳際，將我們帶出紛擾塵世，遷入壹個詩意盎然的世界——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享霧靄、流嵐、虹霓；
仿佛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裏：
愛——
不僅愛妳偉岸的身軀，
也愛妳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她讀完了。
風停頓在樹葉上。熙熙攘攘的雲朵停歇在碧空裏。驚訝和欣喜停留在我們的臉孔上。時間停止在《致橡樹》最後壹個句號的身邊。
十秒鐘的肅靜之後，掌聲雷動。
後半堂課壹直在壹種詩壹般柔情的氛圍裏進行著。課堂安靜了下來，大家像是各懷心事，沈浸在對往事的追憶或是對未來的神往裏。連奧特裏吃呢也受到袁娉婷的感染，講課聲音降低了好幾個分貝。
下課後，周兢望著袁娉婷的背影說道：“我想和袁娉婷做鄰居。”
2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中學南門外那壹條街上，有三五個飯館，壹家糧油店，壹個租書屋，壹個小型超市。另有壹家店子很特別，專門賣煙。說它特別，主要因為店主是個風情別致的漂亮女人。
那女人長得真叫壹個漂亮。氣質神似劉嘉玲，火辣辣的氣息裏蘊著壹點冷色調的固執。她身材壹流，穿什麽都漂亮。但她的衣服從來只是紅色系：炫目的大紅，幽麗的酒紅，曖昧的玫紅，艷冶的紫紅，可愛的粉紅，熱烈的桃紅，等等。紅色穿在她身上壹點也不俗氣，也絕無風塵氣，只隱約地穿出壹點邪氣來。非常迷人的邪氣。這個鮮艷的紅色女人，就像壹朵美艷絕倫的罌粟花，怒放在那三尺高的香煙櫃臺上，日復壹日。
女人很神秘，與人保持距離，沒有常常來往的朋友。只有個駕駛川崎400的年輕男人，每個月末給她的店子送壹次貨，二人比較親近。我們壹度嫉妒這小子，謀劃著戳破他的車胎。後來見他喊她姐姐，兩人長相也確似姐弟，他的摩托車這才得以保全。
讀大學時，我看了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的電影《活色生香》。那個身材高挑的女主角身著緊身紅裙壹出場，我立即就想起了她：賣火柴的小女人。對的，我們不叫她賣煙的，而叫她賣火柴的小女人。
香煙店裏有壹個玻璃櫃，陳列著幾百盒各式各樣的火柴。火柴盒都很好看很特別，有許多是三四十年代的老貨，粗糙拙樸的外觀散發著往昔時光的氣味；還有壹些是舶來品，印著各種字母和古怪的圖案。人問她賣嗎，她總是笑著說：不賣的。若有人堅持要買，她會說出壹個貴得離譜的價格打消那人的念頭。
那壹玻璃櫃的火柴，就如這個美麗的女人壹樣，妳可以隨意欣賞，但莫要妄想占有。火柴和女人，皆是剎那芳華，她們燃得最美的時刻定然只為那個值得的人保留。我總感覺，那女人每天坐在店子裏，不是在等買煙的主顧，而是等壹個會買走她全部火柴的人。
這條街上還有個出售打口帶、CD的小夥子，他是打遊擊性質的，就端著壹個紙箱子，蹲在電線桿下賣。多數是他壹個人蹲點，有時也會有壹兩人陪著他，他們是壹個樂隊的。這個人被他的樂隊成員喊做“歐陽”。
我和周兢是歐陽的老主顧，混熟後時常跟他壹塊蹲壹會兒，聊些歐美搖滾樂、地下電影之類的話題，很是投機。歐陽說：“我們這叫‘白首如新，傾蓋如故’。”我不懂，便問：“文縐縐的，啥意思？”周兢撲哧壹笑，說：“妳小子忒沒文化！這話是《史記》裏邊的。其實就是臭味相投、相見恨晚那意思。”
我們歐陽歐陽的喊了許久，直到很晚壹天才知道歐陽是姓，他的全名是“歐陽大誌”。壹聽這名我和周兢笑岔了氣。幾輩子才趕上壹回好聽的復姓，硬給“大誌”倆字給廢了，這就叫狗尾續貂啊。歐陽倒真是胸懷大誌，老說要上北京去，要當中國最牛B的搖滾歌手和鼓手。我看過壹次歐陽的樂隊在壹家酒吧的演出，唱的是他們的原創作品。說實話，歌詞、旋律和編曲都不算太出色，但絕對是至情至性的音樂，有壹種粗魯而天真的東西能令我感動。
歐陽異常之邋遢。衣服穿來穿去就那幾身，全是舊舊的、臟臟的樣子；因為瘦，他穿什麽都空蕩蕩的。還有他那雙壹年四季都叼在腳上的破球鞋，與《少林足球》裏周星馳穿的那雙有得壹拼。頭發頹頹地耷拉在腦袋上，給人的感覺像總也沒洗幹凈、總也梳不順似的。歐陽往電線桿旁壹蹲，再呼啦啦地吃盒飯，整個就壹民工。不過，我總覺得，他是故意這麽幹的，他喜歡把自己搞得亂七八糟，藏身於市井。
歐陽老蹲那兒的電線桿正是香煙店門口那根，壹轉臉便可看見賣火柴的小女人的紅衣裳。我們取笑歐陽別有用心，壹邊做買賣壹邊意淫美女。歐陽對此既不辯駁也不承認，繼續蹲在那根電線桿下賣他的東西。
陽光照在歐陽的CD殼上，又伸入香煙店直照到玻璃櫃上，折射出兩道各自閃耀、永不交會的光芒。如水的日子，便這樣壹天天過去了。
3 上帝的壹個噴嚏
高二下學期那節物理課我永生不忘。那是個晴朗的四月天，上午第三節課，窄版猴正在給我們講電磁感應。
西安人流行抽壹種寶雞產的“金絲猴”牌香煙。沒過濾嘴的那種叫“平版猴”，有過濾嘴的叫“窄版猴”。我們的物理老師像極了窄版猴煙盒上那只狹長臉的猴子，我們都說他完全可以做該香煙的形象代言人。窄版猴自稱二十八，看起來像四十八，特好吹牛，從他嘴裏吐出來的事壹整理就是魔幻傳奇小說。
這天，窄版猴正上躥下跳、情緒激昂地講壹個電路圖。忽然，只聽見“嗡”的壹聲巨響，整個教室劇烈地晃動了兩下，天花板上的吊扇和吊燈岌岌可危，似立馬就要砸向人的頭頂。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班裏壹個叫姜向北的男生猛地挺起身，大喊了壹聲：“地震了！！”然後他壹腳踹開他的同桌（壹相貌不佳的女生），撒腿就往教室外奔。他這麽壹喊壹踹壹奔，大家也全跟著爭先恐後地往外瘋跑。
我坐在最裏邊壹組靠後的位置，腿腳也不利索，所以跑在後面。窄版猴沒有跑，而是趴到窗戶上看外頭。我跑出教室後，聽見窄版猴在走廊上扯開嗓門大喊：“不要驚慌，以我業內人士的經驗看，這次地震規模不大……”回頭看了壹眼窄版猴張牙舞爪哇哇大叫的樣子，我在心裏笑罵：都這會兒了，這老師還有心思吹牛。
這時，奧特裏吃呢正巧跑過，他用陜西話結結實實地罵道：“我操，窄版還猛！”然後壹把拉起窄版猴的手跑了起來。
天爺爺啊！我笑得快趴地上了！——頭壹回聽奧特裏吃呢說陜西話，還帶了粗口！原來不僅是我們學生，連老師們也喊他窄版猴！哈哈哈！
下到樓梯，只見潮水般向下滾動的混亂人潮裏，有壹個逆流而動的人。是我們班叫馬瑞的壹胖子，他正抓著欄桿，艱難地往上擠。與他擦肩時，我拉住他問：“馬瑞，妳咋往回跑？”他萬分焦急地說：“我新買的壹套《浪客劍心》還在抽屜裏呢……”——為了漫畫命都不要了！這小子腦子進水了！我用陜西話脫口罵道：“我操，胖子還猛！”拉著他就往下跑。
等壹學校的人都沖到操場上，大家發現大地紋絲不動，就震了剛才那兩下而已，也沒見著塌樓房倒樹木什麽的跡象。只有人們自己在吵吵嚷嚷、蹦蹦跳跳，發出覆蓋壹切的聲音。果真如窄版猴所言：這次地震規模不大。
半小時的騷動過後，學校的廣播裏傳出教導主任的聲音：同學們，沒事了。請大家放心，學校的教學樓很結實、很安全的。請回到教室繼續上課。
回到教室裏，窄版猴為自己的預見得到印證很是得意，以“我曾經在地震局工作過兩年”這句為開端，以“我臨危不懼，臨難不亂”為中心，吹了整整半節課。
這次地震，整個西安市基本沒有傷亡。但是，有壹個我們認識的人受了傷。
那天晚自習前的休息時間，我和周兢出南門買吃的，發現歐陽沒有如常出現在電線桿下。第二天來蹲點賣CD的是他樂隊的壹個成員，那人告訴我們：昨天地震時，歐陽正在上廁所。那是他出租屋旁邊壹個很臟很破的公廁，稍微震了壹下，就塌了半拉。歐陽不幸被壹塊磚頭砸傷了腳，所幸傷得很輕就是了。
聽完這個消息，我和周兢笑作壹團。真他媽幽默。
1998年西安的這場地震真的很小，都不夠資格上新聞聯播。不像1976年唐山地震、今年印尼地震，那是從大自然胸腔裏奔湧而出的傾毀壹切的暴怒。這場小地震，更像是上帝打了壹個噴嚏，引得地球的壹角輕微波動，由這波動又引出了壹出人間喜劇。
每當我回憶這次地震，就像回想壹次熱鬧非凡的狂歡節壹樣，那許多的細節都令我笑不可抑。而最令我擊節嘆賞的，卻是這壹場地震的余震。
4 因為我熱愛生命
地震過了大約四五天後，歐陽出現在了電線桿下。不過，他沒有抱著裝CD的大箱子，而是把他的架子鼓搬了過來。
這天黃昏，歐陽穿著壹件嶄新的雪白襯衫，壹條舊得很有味道的牛仔褲，看起來非常之幹凈帥氣。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昨天還是路人甲乙丙丁，收拾壹番後便是壹出類拔萃迷倒眾生的倜儻帥哥。他坐在壹張從小飯館借來的塑料板凳上，袖子高高卷起來，手中的鼓槌兒像兩根魔術棒，變幻出勾魂攝魄的聲響。他肆無忌憚大聲唱歌，臉上的神情自然放松。落日的余暉沿著他的輪廓修飾出壹個金色的圈，他在架子鼓前閃閃發光。
我們為歐陽的表演深深地感染陶醉，忘記了晚自習，忘記了這個世界。後來我去北京讀大學，看過許多著名的、不著名的搖滾歌手的現場演出，但從來沒有壹次有這個黃昏歐陽的演唱帶給我的震撼之大、觸動之深。看著歐陽渾然忘我的樣子，我終於明白了什麽是搖滾樂、搖滾樂是什麽。搖滾是止疼藥、安慰劑、福音書，是對內心狂野的釋放，是對平庸怯懦的掃蕩，是對激情夢想的堅持，是對現實的憤怒詛咒，是對生命的熱情贊美。
搖滾樂讓這個年輕人魅力四射。
暮色降臨，歐陽累了，休息了壹小會兒。我們不停地誇獎他，也開他玩笑，他卻不怎麽答理，望著天空若有所思。
他忽然站起身，手握鼓槌兒走向了香煙店。我們的目光好奇地追隨歐陽——他要做什麽？
“我要買壹根煙和壹根火柴。”
女人吃驚地看著眼前的小夥子，笑了壹下，說道：“火柴是不賣的。”
“我真的很想買妳的火柴。”歐陽神色嚴肅。
“很貴的。”女人仍是笑笑的樣子。
“我用壹根鼓槌兒換妳的壹根火柴，另壹根鼓槌兒換妳的壹根煙。”歐陽說著將鼓槌兒放到了櫃臺上。
他認真地看著她，她也認真地看著他。兩個人的對視激出壹道閃電。有壹種奇異的光芒在他們之間的空氣裏慢慢展開。
她垂下眼瞼，眼睫毛鋪展下來。思考了數秒後，她很淡很好看地笑了壹下，說：“好吧。”
她從那個從未見開啟的玻璃櫥裏取出壹盒火柴，又取出壹盒香煙。她抽出壹根煙放在他的唇上，然後劃燃壹根火柴，將香煙點著。
火柴燃燒的橘色火焰將白衫男子與紅衣女人連接成壹個完整的雕塑。
歐陽深深吸了壹口煙，又將煙從唇上取下，安靜地凝視她的眼睛。她壹直微笑著欣賞著他。
忽然，他用拿香煙的那只手輕輕攬住她的肩，用另壹只手捧住她的臉。他閉上了眼睛，將他的唇覆蓋在她的唇上。他給了她壹個吻，壹個無限深情、無限溫柔的吻。
整個過程，我們這些圍觀者都是像看壹場精彩至極的電影壹樣屏息凝神，生怕發出壹點聲音驚擾了男女主角。待我們還沈溺在突如其來的戲劇高潮裏時，我們的男主角已經跨出了銀幕。
他含上她給的那根煙，提上架子鼓，瀟灑地乘上壹輛出租車絕塵而去。
從此，歐陽再沒出現在這條街上。
在歐陽離開後的那個周末，我們班舉行了壹次名為“珍惜時光、熱愛生命”的主題班會。班主任“阿妖”讓我們每個人都談談經過這次地震後的體會。阿妖是希望我們從這個事件中升華出壹些偉大的人生哲理，但我們除了覺得很搞笑以外就沒什麽感想了，大家差不多都是走個過場隨便說點套話便罷。唯有周兢是個例外，他做了壹次非常特別的演講，尤其是那個別出心裁的結尾。
周兢走上講臺，壹改往日的嬉皮笑臉，壹本正經地談出他對生命的理解和感悟。妙語連珠又絕無炫耀之意，情辭動人又絕無煽情之嫌。我像不認識他似的盯著侃侃而談的周兢：這小子原來這麽深刻。
最後他說道：“我想用壹首詩來作為結束。想找壹首關於地震的詩沒找到，既然這場地震發生在春天，就讀壹首題為《春天》的詩歌吧。”
妳迎面走來
冰雪消融
妳迎面走來
大地微微顫栗
大地微微顫栗
曾經飽經憂患
在整個節日裏
妳為什麽更加惆悵
野花是壹夜喜筵的酒杯
野花是壹夜喜筵的新娘
野花是我包容新娘的
彩色屋頂
白雪抱妳遠去
全憑風聲默默流逝
春天啊
春天是我的品質
讀完後周兢說道：“今天我所說的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因為我熱愛生命，所以我必須對我的內心誠實。”停頓片刻後，他接著說，“我要告訴妳，袁娉婷，這首海子的《春天》特別送給妳。好了，我說完了，謝謝大家。”
天哪！周兢是在向袁娉婷告白嗎？他忘記了阿妖就在他旁邊嗎?他不知道有幾十雙眼睛看著他嗎？他不害怕他會死得很難看嗎？
這個春天啊。
5 春天傍晚的幻想
大學畢業後，我在深圳和上海摸爬滾打了壹陣又回到西安，心平氣和地做了高新區壹家電子公司的職員。高考時報計算機系，我幻想著自己能夠修煉成壹個上天入地的hacker或cracker，可最後我只是成為壹個還算熟練的Visual C 程序員。但我並未太過怨恨遺憾，我說過了，我是心平氣和的。
越長大越發現人這輩子真的很短，能做成的事情很少很少。生命越往後越顯潦倒越見荒蕪，倒是那些已成回憶的過往歲月，點點滴滴都成了壹筆無可估價的財富，它們才是我真實活過的證據。生活太美好了，怎麽過都是在浪費；也正是因為生活太美好了，隨手打撈起的都是閃亮的珍珠。想到此，我便決定開開心心過好今天，為明天積累珍珠般的回憶。
天氣不錯的周末傍晚，我會繞到高中南門外那條街的小館子裏吃晚飯。壹邊吃著香噴噴的羊肉泡饃，壹邊看那些身穿總不合身的校服的孩子們來來往往、打打鬧鬧。忘了是誰說過的：青春是壹種無法被證實的自負。在這些孩子們囂張的臉孔上，我看到了曾經張狂的自己，看到了自己隨著年齡增長而逐漸喪失的驕傲，難免黯然神傷。轉念壹想，個體的生命是壹個有始有終的拋物線，整個人類卻是壹個封閉的完整的圓，生生不息。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類從來蒼老，永遠年輕。於是，我又豁然開朗。
袁娉婷從西外畢業後，去我們的高中做了英語教師，成了奧特裏吃呢、窄版猴與阿妖的同事。摘掉牙套和眼鏡的她現在是壹個引得小男生暗戀的美女老師，用她迷人的聲音朗讀英語課文和訓斥學生。她的學生們壹定不知道，他們的老師曾在他們嬉戲的操場上投過標槍、在他們端坐的教室裏讀過《致橡樹》。更不會知道，他們美麗的老師在還是壹個醜小鴨的少女時代，曾在壹個公開的場合獲得壹首名為《春天》的獻詩。
現在周兢在美國壹所牛校讀研，專業是植物學，有了壹個挺可愛的臺灣女友。他沒有和袁娉婷在壹起，事實上，除開那次班會，他再沒有對她有過任何表示。是的，他說過的是想和袁娉婷做鄰居，而不是想和她住在同壹個屋檐下。還記得高三那年春天的壹個傍晚，周兢望著窗外很詩意地對我說過壹番話：校園裏的花都開了。她們開得那麽美，我卻喊不出她們的名字。我真希望將來我能編纂壹本植物誌，悄悄將自己也編入其中，做那些花兒們的鄰居。——忽然覺得，這是個浪漫得不得了的家夥。
高中同學裏出國的還有馬瑞。他在高三時轉入文科，高考時超常發揮，考入南京大學中文系。後來去了日本，據說學的是古文字方面的東西，可我總疑心他是沖著日本漫畫去的。壹個為了漫畫敢拿生命冒險的家夥，做得出這樣的事情來。我在高中畢業後再也沒見過馬瑞，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永遠停留在那個抓著欄桿往上擠的小胖子上。
香煙店現在的店主是川崎400。歐陽消失後半個月，賣火柴的小女人也消失了，那壹玻璃櫥的火柴也不翼而飛。沒有人知道歐陽去了哪裏，也沒有人可以確定那個漂亮女人是跟歐陽走了。關於歐陽最後的消息來自壹則新聞。是我讀大三那年，在報紙上讀到迷笛音樂節的報道，我敢肯定其中壹張圖片上打鼓的男人正是歐陽。在那張圖片上，我還隱約可以見到壹個紅色的身影。至於，紅色身影是不是為歐陽點煙的紅衣女人，我就無法肯定了。——我希望是她。嗯，壹定是她。
高中的同學朋友們已各奔東西，高中生活也已遠得像壹則童話。可我從不曾真的感覺我在精神上與高中遠離。我在高中三年裏呼吸到了最新鮮最青春的空氣，這三年生活是我記憶中的秘密花園。在這個美麗神奇的花園裏，草木繁茂花朵永不雕零。永遠是春天，永遠陽光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