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這部小說的感受是平淡而又親切。在外國文學裏想找到這種親切的話,並不容易,因為畢竟我們的文化不太壹樣。但《斯通納》的這種感覺,它的寫法上很傳統,沒有特別復雜的結構,也沒有特別生僻的描寫,寫得非常的真誠,就像在談論自己的壹生。於是,在壹個安靜的下午,讓人特別的感動。
小說的作者叫威廉斯,威廉斯是壹個二戰後的作家,跟垮掉的壹代是壹個時期,但相比起凱魯亞克、金斯伯格的小說或者詩,斯通納就顯得特別的規矩。他更加的學院壹點也不激進,甚至有些平庸。但斯通納的壹生,卻為那些從來沒有做出改變、從來沒有激進的想法、只是在自己至始至終沒有改變過的工作中尋找人生意義的普通人,給了他們壹個解釋。它沒有帶來新的東西,也沒有給當時的亢奮的年輕人新的指引。
妳會說斯通納的壹生有些冷清,確實,在我們對生命熱烈的那部分想象中,他確實太冷清了、太乏味了。但是,對我們每個人自己來說,即便我的壹生再平靜、再乏味,於我自己,它已經足夠驚濤駭浪了。
斯通納出生在壹個貧窮的農場裏,父母都是農民,父親30多歲的時候,看上去像是50多歲了,腰已經佝僂了。斯通納6歲的時候就開始幫父母幹活,17歲的時候,他的背已經開始駝了。
斯通納念完高中後被推薦到哥倫比亞大學的農學院。因為父母都是很樸實的那類農民,和大多我們熟悉的中國農村父母壹樣,他們知道的很少,他們不管自己多麽辛苦,都支持斯通納去念大學。對於未來他們沒有任何的計劃,他們只知道這樣可能會更好。他們希望生活更好,但什麽是更好,他們沒有能力想象。
斯通納在壹邊念大學的時候,壹邊幫壹個親戚家打工, 這樣來抵消掉借宿和吃飯的壹些費用,而父親每個月會努力的給他寄兩三美元。
這是斯通納壹生學會思考的開始。這個開始有它的不幸,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思考生命意義的能力,但是這個思考它並不能帶來壹些實質上的幫助,往往還可能會徒增煩惱。
斯通納比大多的學生更加的努力,他每天除了上課還要做很多的工作,他的大部分成績都還不錯,除了英國文學,這是他第壹次觸摸到壹個不那麽實際的東西,它不是關於技術的,不是關於制度的,不是可以做實驗的,它是關於想象的。
斯通納的大學老師叫斯隆,這個老頭是斯通納人生的第壹位導師,他改變了斯通納的人生軌跡。斯通納後來放棄了農學院的課程,改學了文學。他自己可能也說不清楚為什麽會選擇文學,可能是他不想回到鄉下跟父母壹輩子種地,這可能是最直接的原因。
我們壹生中有很多的選擇,都不是那麽明確的,我們都不清楚當初為什麽這麽選擇,它並沒有充滿著壹個很明確的方向,它可能來自其他人的壹些指導,每個人都有自己人生最初的導師,他可能不是妳終生認同的那個人,甚至妳可能很快就不認可他了,但是他出現在妳的人生,壹個很特別的壹個時期,他帶給妳壹個妳不確信的方向,在這條路上妳走的好或者不好,其實都跟他無關。但是他成了妳人生中,壹個不能忘記的這樣的壹個人。這樣的人往往他不壹定是偉大的人,也不是多成功的人,而是身邊妳覺得值得相信的,誠懇的這樣的壹個人。
就像斯通納的老師斯隆壹樣。他告訴斯通納,妳是壹個當教師的料,因為妳熱愛文學,從此斯通納在哥倫比亞大學成為了壹名老師。直到斯通納晚年退休時,他說:我已經在大學裏教了40年書了,我不知道如果我不做壹名教師,我還能幹什麽。
我們看過很多英雄的傳記,看過很多偉人的奮鬥史,看過天才的傳說,但是我們不太會因為壹個40年的老師,而感到精神上的騷動。因為他不是我們對人生最燦爛的那部分想象,但是他離我們太近了,近到妳可以碰到他,近到妳可以成為他。
斯通納壹生只有兩個朋友,這不算少。壹個是他壹輩子的同事費奇,他們並不算是很深刻的朋友,更像是時間打磨出來的。而另壹位是短暫出現又消失的馬斯特斯。他們三個人毫不壹樣,在壹次喝酒時,馬斯特斯是這樣描述斯通納的:
馬斯特斯把斯通納壹生的性格概括了,斯通納是壹個對這個世界有所期待的人,而馬斯特斯是壹個更加自我的人,他只為自己而活著,他後來報名參加了壹戰,最後死在了巴黎。他參加不是為了上帝,也不是為了國家,只是為了他自己,想出去看壹看。這個短暫的朋友幾乎成了斯通納壹生都在懷念的人。他早早的說出了斯通納壹生的樣子,並且從此消失。
我們年輕的時候,除了從更有經驗的人那裏獲得方向,有時也會從同齡人那裏找到壹些自己身上所沒有的那部分東西,而且隨著時間妳會逐漸從他身上帶入自己,因為妳知道自己永遠也成為不了那樣的人。
斯通納後來沒有參加壹戰,他相信他的老師斯隆說的:戰爭除了殺掉壹個國家的年輕人外,還會屠戮掉壹個民族心靈的東西。如果壹個民族長期戰爭頻繁,很快剩下的全是殘暴者和動物,而我們更不應該請學者去毀滅他們拿生命構建出來的東西。也許有壹天妳會被人恥笑,但並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被納入同壹種美德之中。
所以斯通納聽信了老師的話,他並沒有去參加戰爭,也沒有死在戰場上,而是留在學校繼續做老師繼續考試。
斯通納壹生愛過兩個女人,壹個是自己的妻子,另壹個是背叛婚姻的愛情。
他在壹次聚會上遇到了自己的妻子,他第壹次愛上了壹個女人,他原本對她充滿了希望,但結局是那麽的空洞,沒有任何的愛情在裏面,也許他的妻子同樣也失望極了。這兩人在如此空洞的婚姻裏面相互怨恨著,相互折磨著,從不打破婚姻,直到生命的最後,他才再次找到第壹次見面時的那種希望。
他的妻子叫伊迪斯,出生在壹個家庭環境非常好的家庭裏面,她從來都沒有愛過斯通納,她只是為了從她過去的生活裏面走出來,所以選擇了結婚,不帶任何的感情。
伊迪斯接受的是最古板最傳統的淑女教育,念最好的學校,接受音樂、繪畫、文學、手工等各方面的壹些課程,但是她自己從來沒有喜歡過。她童年有關於道德的訓練,要求她做到克制欲望,把這件事醜化成不該逾越的道德觀,於是這種絕對的聖潔成了壹種疾病。這種絕對的聖潔在我們過去的封建制度下是很常見的,所以這個東西並不難理解。這種東西它有時候會壓抑扭曲人性,而事實上,有時候,骯臟跟罪惡的想法,也是我們人性的壹部分,因為它們是不違背動物性的,它們只是不受當下的道德觀的認可,但是並不是不允許它們在心裏出現的。如果妳因為自己心裏的所謂的不道德的念頭而懲罰自己,覺得自己骯臟,那妳心理上會得病的。
這壹段寫的基本上把伊迪絲最後他們的婚姻走到那個地步,解釋得已經很清楚了。她的思想裏面可能從來沒有想過要對別人的幸福負責。這是她的整個的童年、她的教育、她的生活,帶給她的就是這樣的。他們婚姻的不幸的部分,都能找到源頭。
但是斯通納並沒有機會預演壹下這段婚姻,這是大多數人婚姻的樣子,他們都來不及了解對方,就成為了夫妻。
伊迪絲不是出於愛,也許任何壹個人向她求婚,她都會嫁給他的。所以她第壹次見到斯通納那天,告訴他的事,遠多於從此以後說出來的。伊迪絲在完成人生的壹些固定的安排,結婚沒有任何的熱情,沒有任何的期望,婚後沒有任何身體上的欲望,她生孩子,但是她自己也並不喜歡孩子,隨著時間她完成了這些妻子必須做的事情之後,失望會越來越強烈,她既要克制自己妻子的形象,但又無法壹直壓抑。所以伊迪絲表現出來的會有壹些神經質,有些喜怒無常,沒有前兆沒有目的,突然就不開心了,突然就哭了,隨後又回到她的優雅中,她在怨念中不斷用合理的方式,在精神上折磨斯通納,他們不會劇烈的吵架,就像他們的父母壹樣,壹輩子好像都沒有吵過架,唯壹的不開心就是兩個人可能壹周沒有說過話了,他們也不會離婚,因為他們覺得這個違背了他們接受的教育。她通過尋找自己的壹些樂趣,通過女兒來發泄自己心中的不滿和怨念,像她的父母壹樣,這漫長的壹生中,伊迪絲對斯通納都是冷漠的,而斯通納也逐漸的不會給她任何的反饋了,即使在很久以後,斯通納背叛了他的婚姻,伊迪絲其實也毫無感覺。
斯通納到了43歲的時候,才從自己喜歡的情人身上,知道了自己最終愛的是誰,但是,過去的愛可能也是愛,只是他從來沒有帶來任何美好的那壹部分,也或者他太短暫了,只壹個晚上就消失了,跟自己的壹生比起來,太短暫了。而為此受到的折磨,就顯得那麽的漫長。
我們的壹生壹定會有至少壹個敵人,在妳的視角裏那個人,壹定骯臟醜陋得很,同樣的在他的視角裏,妳也被控訴成這樣的人。
斯通納壹生的對頭是勞曼克思,他的大學同事,壹個身體有殘疾,導致他非常狹隘的壹個人。其實,斯通納跟勞曼克思是相似的,都有著並不快樂的童年,都有著相似的自卑。
但是勞曼克思後來把這種對自己的同情過分放大,甚至丟掉了原則,他過分相信身體上的殘疾會帶來思想上的深度。
勞曼克思因為壹個叫沃爾克的學生,開始憎惡斯通納,沃爾克跟勞曼克思壹樣,他是身體上有殘疾的,所以勞曼克思對他有著非常特別的同情和理解,他作為他的導師,他壹直堅信沃爾克這個學生是有天賦的學生。
沃爾克在斯通納的班上念了壹學期,上課的時候充滿著挑釁,也缺乏教養,他好像看不上斯通納,但他自己其實是壹無所知的,他連最基礎的文學常識都不懂,就像壹個從來沒有學過素描的學生,每天強調自己的亂塗亂畫,是在打破壹切,是在創造壹個什麽流派等等,最後在論文答辯上的時候,沃爾克不僅沒有寫論文,還來了壹場嘲笑其他人的即興演講。
沃爾克因為身體上的缺陷,逐漸變成心理上的壹種缺陷,在自卑裏反而滋生出了壹種過分的傲慢和蔑視,他認為自己不尋常,有著不常規的壹些思想,他缺乏最基本的教養和禮貌,充滿著攻擊性,但是又裝作壹副謙卑有禮的樣子,他內心深處有些陰暗和更深的怨念,他非常的懶惰不踏實,也許他可以成為壹個演說家,成為壹個政治家,成為壹個作家。但是在斯通納這裏,他壹定不能成為壹個有紮實的功底的教師。因為教師需要教導別人教育別人,需要告訴別人壹些基礎的理論,他不具備,所以斯通納堅持了自己的原則,沒有讓沃爾克通過考試,沃爾克變成了壹個惡毒的人,他要報復斯通納,於是勞曼克思不知道是出於什麽,他也許覺得斯通納在毀掉壹個天才,他也許覺得斯通納對他們的缺陷不夠寬容,他像是被觸犯到了壹樣,在兩個人漫長的爭鬥中,勞曼克思當上了系主任,他贏了,沃爾克得意地回到了校園裏。
斯通納被安排教最初級的課程,在最差的教室裏上課。勞曼克思這個人還有壹點,他恨壹個人是恨壹輩子的。他不會跟妳和解,他可以持續的恨妳,直到斯通納退休,勞曼克思都沒有放過他。
其實很難想象勞曼克思內心的仇恨,有那麽的強烈,為壹件沒有那麽重要的事情,可能他恨的是自己。
這時候的斯通納已經42歲了,他原本是哥倫比亞大學最為優秀的教授,但是因為這件事他陷入了困惑,不管在什麽年齡上,我們都會遇到這個年齡上解決不了的壹些問題。
斯通納在晚年的時候,對自己的同事的關系,也更加的冷漠,他也不願意參加各種發言,被年輕的教師說成頑固無理、脾氣糟糕的老頭,這樣的形象其實在很多時候都是很常見的,但他對學生卻無比的有耐心,他把所有的精力和溫柔都放在了學生身上,對其他的,他再沒有精力去在乎了,再也不關心了。無疑,他是這個學校裏最稱職的老師。
從他自己是壹個學生開始,斯通納只寫過壹本書,還是為了拿到博士學位,事實上,他更願意花時間完成他的第二本書,因為這對他的壹生會更加的有價值,更加的有意義。但是他把自己的全部時間都給了學校,他本來應該受到大家的尊敬,但是年輕的老師,不知道是出於嫉妒,還是出於蔑視,還是對壹個即將走完壹生的老人的不能***情,他們把斯通納的這種奉獻精神,當成了壹個笑話,用很多的俏皮話來挖苦他。
在我們人生即將退場的時候,壹定是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只是有些人看起來很體面,有些人變得破敗不堪。
斯通納最後得了癌癥,他原本還想延遲退休,再教兩年課的。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的女兒匆匆過來見了他壹面,從此再也沒有見過。斯通納曾經那麽喜歡自己的女兒,但最後還是讓女兒成了他們失敗婚姻的陪葬品。
他似乎覺得跟妻子達成了某種和解。當他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妻子伊迪絲就坐在他的旁邊。
最後斯通納抱著自己寫過的唯壹壹本書離開了世界。那本書從他的手中滑落,越過他不動的身子,跌進了房間永遠的寂靜中。
壹個人的壹生如果沒有經歷過任何偉大的事情,足夠讓人記住他,哪怕是妳的女兒、妻子、朋友,都不足以記住妳,那妳怎麽才能證明妳活著的意義呢?
尤其對壹位有能力思考這個問題的人來說,那麽他只剩下那本寫過的書、畫過的畫、留下來的壹個作品,他是自己的壹部分,並且將壹直存在下去,它證明了世界上曾經有妳這樣的壹個人,除此別無意義。
而有血有肉的那部分活著,可能只有斯通納以及我們自己知道,作為兒子,作為丈夫,作為父親,作為愛人,作為同事,他都不夠完整,只有作為教師,他徹底的成全了自己。
我相信大多人壹生都不會刻意去追求什麽,都是沿著相似的軌跡行走的,其中的不幸和幸運都是未知的,在別人看來它都是乏味相似的,只有我們自己才會明白,在我們心底他都是驚濤駭浪。
(看了四叔在b站上講《斯通納》的視頻,很喜歡,看了幾遍,然後在微信讀書上看完了《斯通納》這本書,不過我看的跟四叔的不是同壹個譯本。看完以後,自己寫不出來讀後感,又很喜歡四叔講的,所以花了壹個下午時間,把四叔的話敲成壹個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