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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著走著,家鄉成他鄉,歸途成陌路

父親盼望我們長大,翅膀硬了,就離開東幹腳,壹世人不回來。

在他看來,與其說東幹腳的生活清苦,是個苦海,不如說在農村生活壹輩子都沒有盼頭。

耍泥巴巴,死了,兩腳都還帶著泥。

他們厭煩了做農民。

在村裏,把壹輩子寄望於土地的,基本都是跑不出去的人,沒本事的人,沒用的人。

父親希望我和月祥離開農村,只為我們的生活,不要像他壹輩子那樣辛苦,卑微,還窮。

我上學不多,跑廣州打工。

月祥讀書多,跑長沙工作。

東幹腳那個小院子,差不多在廣州與長沙中間。

父親在世,東幹腳的家就是壹個完整的家。逢年過節,暑假寒假,全家人都回去。父親忙前忙後,壹刻不停,卻壹臉歡喜。

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壹天回不去。

我們為東幹腳的家的溫馨做著各種建設計劃。那裏有我們的根。我們不能數典忘宗。我們在那裏經歷過苦難和窘迫,但我們是東幹腳這棵小樹上的枝葉,落葉那天,我們渴望落在東幹腳的土地上,與東幹腳的四季相伴,與祖宗十八代冷暖寒涼與***,融入那片土地,才算報答了這片土地的養育。我壹直熱愛著東幹腳,它雖物質貧乏,卻有人情,有煙火,有患難鄉親,有不安於現狀的追求。

離開東幹腳的人,都把葉落歸根當作理所當然的安排。

無論在哪,生是東幹腳的人,死,亦要葬到東幹腳的土地上,做東幹腳的鬼。

世人或者覺得這種想法很愚昧。

我不以為然,活著有追求,死了有安排,不過分。

2020年初,父親駕鶴西去,月祥把母親接到了長沙,東幹腳的房子——曾經的家,掛了鎖將軍把門。這是始料未及的事。父親走了,壹個好端端的家,關門了事。即使什麽都不說,心裏都是壹片不舍與黯然。

離開了土地和鄉鄰,母親在長沙生活不習慣。月祥兩口子要每天出門工作,孩子要上學。早晨忙過之後,屋裏就剩下母親老人家。從未離開家鄉壹步的母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四處走走,也不自在。憋在屋子裏,見啥都不如願,嚷嚷著要回東幹腳,寧願壹個人,生死自己負責。可我和月祥怎麽敢讓他壹個人在東幹腳?母親做過心臟支架,高血壓,常年吃藥,又患了胃病,還有風濕。哪壹樁,都是能奪走壹個古稀老人的那條千瘡百孔脆弱不堪的命。雖說有鄉鄰鄉親,可以問壹聲死不死,但生活各自操勞,病寒傷痛幫不上忙。母親壹個人在東幹腳,風燭殘年的,生活起居全靠自己,慘痛隨時都要發生。

我也曾想過,幹脆撂了廣州這攤事,回到東幹腳,守著老屋,陪著母親頤養天年。然而,想要的,難以落地。東傑大三,東初初二,正是需要供養的時候。我壹撒手,他們的學習和生活勢必受到影響。看來,世間從來沒有什麽兩全之策。兒子的孝,也是自私的。選擇了打工,生活建立在打工的收入基礎上,不打工幾乎無路可走。知天命之年要去換壹種生活方式,像個笑話。

如何安撫母親,幾乎成了我每天的功課。

大清早,伯父打電話來。

我特意看了看了手機上的時間,離他十月二十四的七十九歲生日還有四天。

年過五十,我最怕接到親人的電話。

伯母的身體病了幾年,莫不是……

伯父在電話那頭,聲音還是那麽洪亮:洪崽,我想通了,以後死在衡陽,就在衡陽燒了,那點灰,他們愛撒到哪,就撒到哪。

伯父本來是極願意回東幹腳養老送終的,況且,衡陽到東幹腳,不過區區兩小時車程。

伯母沒事,我放下心來,問他怎麽突然提這個問題?

想到以後的除夕夜,清明節,七月半,大家都難搞。還是路死路埋,哪個曉得?

先不要著急安排這個事。

我都七十九了,不曉得閻王哪天取命。所以要先和妳講講。

就是這事?

就是這事。

伯父十五歲離開東幹腳,到衡陽進工廠,又從衡陽工廠以工人身份從軍,東北西北華北轉了壹圈,戎馬半生。轉業回到原來的單位,離家近了,以為回家鄉方便了,器度坐火車、轉 汽車 再轉 汽車 麻煩,先是三兩年回壹次家,後來改作三五年回壹次家。退休了,有時間了,東幹腳的家又沒了——我奶奶走了。兄弟三個,他是老大,長兄如父,回來壹次,就在父母的墳頭哭壹次,自我批評他這個兄長沒做好,兩個兄弟都在家務農,生活辛苦,他問心有愧。也沒孝敬好父母,等他老了,就回東幹腳來陪他們。

回東幹腳這個許諾,講了好多年,怎麽突然取消了?

伯父十五歲離家。

我二十歲南下廣東。

家在東幹腳,壹直都在那裏。

東幹腳的外觀在變化,但東幹腳的本質並沒有變,還是農村。樹多了,路好走了,房子漂亮了,跑出來的人也多了。因為東幹腳地方小,壹直沒發展;因為東幹腳人少,大家都憋著壹口不能給東幹腳丟臉抹黑的誌氣。大家目標明確,離開了東幹腳,都有發展,在衡陽,在永州,在長沙,在廣州,在深圳,在中山,在東莞,在惠州,散落各處,卻都在當地買了房子,安了家。這是打工生活的現實需要,只是過渡,待到那壹天老去,我們會回去。為了那壹天,我們轉過頭,又在東幹腳蓋房子,修水利,架新橋,接網線,裝路燈。城市裏有的,我們都想方設法讓東幹腳都有。我們把東幹腳剝了壹層皮,把城市植入了進去。我們從沒想到過,這是壹個錯誤。鄉村的城市化,對鄉村文明的破壞,大過表象上的富麗豪華。城市獨立、自私、商業、冷漠,鄉村的 情感 粘連、守望相助,被破壞得壹塌糊塗。這是壹種懲罰,乃至壹談到家鄉,就埋怨她的現實、唯利是圖。卻不知道,正是我們這些離開的人,自以為聰明的人,辦好事的人,成了破壞原來的團結、安穩、人情的元兇。

我還回得去麽?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賀知章回家,雖然陌生,心裏還是高興的。

至少,家裏還有親人。

我們回家呢?

故人將逝,少者不識。

更何況,我們的思想,還停留在三十年以前,四十年以前當初離開的時候。回到家,也只能做壹個孤獨的人。回家的意義,變得十分蒼白。

城市容不下靈魂,鄉村容不下肉身,這句時髦的話不僅道明了我們將無處可歸,也道明了我們這壹代的人生存矛盾。到某壹天,鄉村也不能安撫我們靈魂,我們將如何面對?

社會 的路很長,我們的路在變短。

惶然間發現,我們這壹生,不過是時代的壹個投影。過去了,正如回家的路,越走越少,終於有壹天我們死在路上。這或許就是我們的使命,或者宿命。無論如何,我們已經告別了最後的純真,家鄉成了他鄉。

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回家的路,將成為陌路。

202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