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沖,位於大別山深處,地屬皖西,是我的故鄉。大概十歲左右,我從家裏翻出來壹本沒有封面的書。直到多年以後,根據書中的故事,我才知道這本書是《安徒生童話》。
《安徒生童話》在匡沖生產隊出現,多少有點傳奇色彩。我的父親是匡沖生產隊的最高行政長官——生產隊長。生產隊長也是基層幹部,是有壹些文化的,不過,我父親對文學表現出驚人的無知,他知道李逵,但從來不知道有人叫李白。我的母親小時候是童養媳,會唱黃梅戲和廬劇,但是經常因寫不好自己的名字而為難。這樣的家庭背景怎麽會出現壹本《安徒生童話》呢?
莫不要說是在我家,就是整個匡沖,也不會有人對那本沒頭沒腦的書感興趣。我是在家中的柴草堆裏發現它的,它壹動不動地躺在壹堆幹松針上,等著被燒成灰的命運。那時我剛剛識字,對漢字有種信仰般的感情。上廁所時發現壹張帶字的紙,我都會撿起來看個究竟,更何況是壹本書呢。我拍拍書上的灰塵,拿到家裏讀了起來。鑒於書中大多數的字都不認識,所以我讀得異常慢,壹讀就是兩年。
我記得這本書上的大多數篇章,甚至在三十年後的今天,我還能壹字不錯地背出其中的壹些句子。“壹天傍晚,壹群天鵝從空中飛過。醜小鴨望著潔白美麗的天鵝,又驚奇又羨慕……”“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麽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的花瓣,同時又是那麽清,像最明亮的玻璃……”“拇指姑娘的搖籃是壹個光得發亮的漂亮胡桃殼,她的墊子是藍色紫羅蘭的花瓣……”
太神奇了,我看見了更遠的世界!我的目光越過矮墻邊的豬圈,越過牛背上的鷺鷥,越過五鬥沖的儲水大壩,越過落日下起伏的高山。我看見了每壹朵花都系著銀鈴鐺的皇家花園,看見了艾麗莎救出變成天鵝的十壹位哥哥,看見壹個女孩穿著暖和的鞋子和天堂裏的奶奶相聚。
在看到這本《安徒生童話》之前,我以為世界以匡沖為中心,匡沖矗立在宇宙的中央。有壹次隊裏丟失了牛,我父親發動全隊人去尋找,我就想,牛壹定是走得太遠,走到宇宙的外緣掉到無邊的空洞與寂靜裏去了。那本薄薄的童話讓我改變了這種想法——牛可能被快樂的老爹牽走換了鵝,也可能是飛上了天空,成了金牛座。
讀書的初衷,是想走得更遠,看到更陌生的景致嗎?匡沖有許多人走得很遠,我也離開了家鄉,走南闖北。
2018年5月,我來到安徒生的故鄉,真正意義上出了壹趟遠門。品嘗了純正的嘉士伯啤酒後,我在哥本哈根市政廳旁邂逅了身著西服、頭戴禮帽的安徒生先生。他坐在凳子上,左手拄壹根手杖,右手拿壹本書。我讓同伴給我和安徒生的銅像合了影。我的手搭在安徒生拿著的書上,感覺到了《安徒生童話》的溫度。在丹麥期間,我只留下了兩張照片。另壹張,是在朗厄裏尼海灣岸邊的長堤公園,我的身後,是舉世聞名的小美人魚像。
至今沒有人告訴我,那本對我具有啟蒙作用的《安徒生童話》是從哪裏來的,它讓我無論走得多遠,都時常想起匡沖。
父母在時光的流轉中變得很老,他們對自己的兒子愛上了寫作的行當,沒有發表過什麽意見。這也難怪,寫作對1995年才通電的匡沖來說,過於陌生。不過,當我的第壹本詩集出版時,我還是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給年邁的父親看了看封面上的“陳巨飛著”四個字,老生產隊長隨手翻了翻,便把書放在壹邊。他深深地吸了壹口煙,眼神有些復雜。他什麽都沒有說,看來寫作這個行當並不能讓他老人家安心。我把書拿給母親看,想起母親是不識字的,於是就翻了壹頁,而後把我那張西裝革履的照片指給她看。她渾濁的眼睛充滿了幸福,語重心長地鼓勵我說,書要好好寫,千萬不要寫錯字,讓別人看了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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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