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的獨特才華與成就無可替代,難能可貴的是,功成、名就、位高之後,仍然壹如既往地關註中國的現實命運和歷史變遷,親身實踐“文學記錄中國”的使命。如今,為鄉親作文,為鄉村作傳,已經不是他的職業習慣,而是他的生活,更是他的使命。於是,他關照現實中國的系列作品,就有了生命和力量。
老 人
文 / 賈平凹
春天裏,我在丹江北岸的故寺村駐隊,可能是因為戴副眼鏡的緣故吧,農民都稱呼我“老師”;時常有人來托我寫寫信,或者出個主意什麽的。這天夜裏,露水已經上來,月亮爬過了屋檐,滿院子幽幽的冷光,我思謀不會有人再來了,就坐在葡萄架下,湊近燈看報紙。心思才靜下來,忽聽墻頭有噝嗤噝嗤的響聲。壹擡頭,發現院墻的豁口上,露著壹個光腦袋。我認出是下院姓陸的老人;他患有哮喘病,趴在那裏,喉嚨裏扯著痰。我招呼他進來,他瞇著眼笑,不進來,也不走去;再招呼,他笑出了聲,從院門進來了,說:
“夏老師,打攪妳念字了。”
我說:“夜這般深了,怎麽還未歇下呢?”
“活該我是苦蟲!心裏有點事,墊得睡不下,妳要給我拿個準兒呢。”
他手伸進懷裏,窸窸窣窣的,掏出壹個手巾包兒,在石磴上攤開,是壹堆紫黑黑的桑椹兒。
“趁露水摘的。甜吧?”他坐下來,雙著手,笑笑的。
“是要給妳兒子寫信嗎?”老人孤單,獨生兒子在城裏工廠當工程師,信壹向是我替他寫的。
“妳看看這個。”
老人綻著袖子,從裏邊取出壹個疊成片兒的紙來。我看了,是他兒子寫來的信,大意是要他無論如何將家產給侄兒留下,進城去住。我便樂了,說他福重,有這麽壹個孝順兒子。
“這是第四次叫我去了。”他說,臉卻黃了起來,伸手在頭頂摘下壹片葡萄葉,蘸了唾沫拍拍,貼在太陽穴上。
我說:
“妳也早該去了。在兒子跟前,有個頭痛腦熱的,也有口熱水喝。”
他看著我,又扯起痰來,似乎整個身子都在收縮。
“可我那房子呢?四間上房,三間廈屋,還有那棵桑樹,有盆盆粗了,壹年摘三百斤桑椹……”
“妳真是,城裏什麽沒有呢?”
“妳說城裏好?”
“好啊!”
“我就想討個主意哩。”他說,壹滴口水未噙住,掉了下來,“咱是土命人,離得開土坷垃嗎?聽說城裏連酸菜也沒有,路都是平的,沒咱山路走著腿軟和;死了,還得再受壹次火燒的罪呢!”
我笑起來了。
“妳笑話我老漢了?”
我說:“妳盡快去好了,壹個人留在這裏,太孤單了。”
“這倒是真的,不象人家過活。”
? 他捏起壹顆桑椹放在嘴裏,仄起頭,沒了牙的嘴便嚅嚅起來。月光落在他的額頭上,分明地顯出幾條粗粗的皺紋。他看著我,嘴微微張開來,露出壹個黑的窟窿。默然了壹陣,終於站了起來,說是要回去了。我送他出了院門,他還嘟囔著什麽,看著夜空,說:
“我真作難,夏老師,妳說我這是該去的了?城裏那麽高的樓,夜裏星星怕都看得少哩。”
我回到葡萄架下,重新看著我的報紙,想這老人,今夜他回去,那四間上房、三間廈屋的院落裏,空空寞寞的只睡著他嗎?聽說他年輕的時候,英武過人,有把碾盤從井裏撈上來的力氣;好容易壹生經營了這壹院房,現在卻要留下壹切去城裏了。中國的農民辛勞了壹生,到頭來最難舍得的,莫過於他勞動過的熟土。可來去匆匆,人畢竟是要老的啊!
第二天壹早,我挑了桶去村口井臺上吊水,路過老人的院門口。院門開著,看得見庭院裏收拾得很是幹凈。墻邊的那棵桑樹,枝葉鋪了半院涼綠,桑椹不時熟落下來,那仙物兒很嫩,濺著汁水兒,印得臺階上、甬道上斑斑點點的紫黑。上房的門鎖著,老人就坐在門下,脖子上吊著壹只牛角布袋,鼓囊囊的沈重,旁邊放著鞋拔子,衣服是穿得很厚的,外邊的卻比裏邊的壹件短出壹截。他癡呆呆的盯著階下的雞吃谷子。雞的腿縛了,扇打著翅膀。
“陸伯,還沒起身呀?”我走進去,“別誤了買票的時間。”
老人擡起頭來,使人吃驚的是他的眼圈差不多是青黑色的了。
“夏老師,我這腿軟得不上壹絲兒勁了呢。”
“要我用自行車送壹趟嗎?”
? 他搖起頭來,問:
? “妳說我這房子呢?”
“哎呀,又是妳的房子!這是金鑾殿不成?”
“妳是不知道我的, 我壹輩子落下個什麽呢?就是這房子。我祖上是沒留下壹根椽的, 我蓋起來了,我這病就是那陣累的。”
我同情起這老人來。我想象得出,這房子耗去了老人多少心血,又給了老人多少慰藉。可是,房子終是有了年歲,瓦槽上已秀了綠苔,東西來的風硬,山墻開始脫起泥皮,屋檐也有些彎曲了。燕子還沒有南飛,在檐下呢呢喃喃的叫著。
“壹早我就收拾要走的了,我煮了壹布袋玉米棒子,拿著路上吃。鞋拔子我也帶了,城裏不興草鞋,但我拿著去用用支心慌吧。那些大母雞我也提上。可豬怎麽帶呢?豬已經八十斤了,到年底就是百二,能殺七十斤肉哩!還有這桑椹,正熟著的......”
他說著,大聲咳嗽起來,臉憋得赤紅。好不容易的咯出痰來,眼淚、鼻涕掛了滿臉,沒壹絲兒氣力了,癱得象壹攤泥。我不忍看著他,終於說:
“壹切給侄兒丟下,妳還是走吧!”
? 他沒有言語。
“妳覺得吃虧,就賣給他吧。”
? 他還是沒有言語。
我說:
“唉,妳老壹大把歲數了,把世事看透些。房子雖然不是妳的了,可妳兒子那裏什麽沒有呢?他當工程師,能是平地臥著嗎?”
老人有些憤憤不服起來:
“他在別人面前英武,在我眼裏,幾斤幾兩,我不清楚?我年輕的時候,給人家擔鹽,壹根扁擔養活七張嘴;他兩口都掙錢,才養壹個娃。”
這時候,門外壹群孩子在探頭探腦。老人立即跳起來,抄了壹根竹棍從門裏撲了出去。孩子們哄的壹聲逃散了,站在遠遠的地方叫道:
“鐵公雞!鐵公雞!”
? 老人罵道:
? “我還沒走,就要拾絕孽了?!”
? 他走回來,對著我說:
“妳看,我能走嗎?這夥崽子又來吃我的桑椹了,我怎麽能走呢?”
我慢慢挑起桶走出來,孩子們還遠遠的站在那裏叫著,幾個稍大的竟又走近去,饞著口水望那樹上的桑椹。我壹時覺得老人也太那個了,他或許受過貧困,有過淒惶的經歷,可他孩提的時候,或許也是和這些孩子們壹樣的呢。
? 整整壹個白天,我在田地裏忙活著,但心裏還惦念著這老人:他搭車走了嗎?我祝福老人,去到了城裏,去到了有兒有孫的家庭裏,眼界寬了,他將會為自己的離開而異常欣慰的笑逐顏開。
傍晚時分,我繞著村道向他家走去。遠遠的山嶺上,雲霧開始升起來了,山嶺在沖淡,淡了那頂兒,淡了那脊兒,溶溶的,沒了那鐵鉛般的莊嚴,顯得混沌了。壹行大雁向南飛去,漫空裏,是壹個大大的“人”字。我來到了老人的院門口。
院門並沒有上鎖。走進去,悄寂寂的,唯有壹群麻雀在那裏跳躍,忽的飛了,留下壹個空白。壹片孤葉被風托著,方向不定的在起伏。
“他真是走了呢。”
我自語著,不免又有幾分隱隱的傷感。我想那老人的侄兒住進這院落後,是應該記住這老人,而珍惜這裏的壹棵小草,壹塊碎石的。但突然間,我聽見了噝嗤噝嗤的聲音,扭過頭來,就在山墻根下,老人分明坐在那裏,正在打盹:滿臉滿身的泥巴,手裏還握著泥頁,那痰從腸腔吸上喉嚨,又從喉嚨落下腸腔,單薄的身子縮得象壹只蝦米。那被雨水沖洗脫落的墻皮,已經被泥抹了壹遍,卻又脫下來了壹片。聽見我的腳步聲,他睜開眼來,叫著:“夏老師!”
“妳還沒有走呀?”我驚叫起來,幾乎是生氣了。
“我有房子啊,這豬八十斤了,桑椹這麽繁的......”
? 我沖他嚷著說:
? “咳,這些妳能帶到棺材裏去嗎?”
“夏老師!”他突然難受起來,腰彎得更厲害了,臉上的皮肉抽搐著,是那麽僵硬,幾分鐘也恢復不了原狀,那雙樹根壹般的手在空中發顫。“夏老師,我也難受啊,我知道我這樣下去會受罪的,兒子怪我,侄兒恨我,孩子們罵我,可我不能走呀,我壹生還有什麽呢?只有在這塊土上,才能顯出我的功勞。往年兒子兒媳春節回來,他們總是依我來的,我沒了這塊土,去依了他們,往後他們待我不好,我還往哪兒去呢?我不死,我就守著這塊土。我死了,也就什麽都不管了。”
? 老人的臉上,淚水縱橫了。
夕陽從桑樹的枝葉裏篩下來,在院子裏忽忽晃晃的動,落山的日頭是匆匆的,那樹影很快移在屋墻上,似乎那墻也在動起來了。我長長嘆了壹口氣:唉,可憐的老人,這塊土,這院落,這家產,使他贏得了生活的自豪,也成了他生活的負擔了啊!
? 八〇、七、十壹夜於太白山
(本文原刊《當代》1981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