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沒到十天,她就在壹場朋友的私人宴會上遇見了前夫。
沒辦法,圈子就是那麽大,當時她沒有喝醉,所以兩人得體地微笑頷首——很體面的樣子,任是誰看見都要誇壹句,這兩人離婚離得也很有風度。他們是和平離婚,和平到什麽程度呢?在宋熠開口說離婚的前十分鐘,安沁還在和他聊中秋過節的事情,她準備了月餅和禮物,按不同人的喜好將口味分好,將自己的安排說給宋熠聽:「妳媽媽昨天打電話來說,中秋那天晚上有個小型家庭聚會,到時候規矩多,妳也不好脫身,我們早上先去我媽媽那裏,吃完午飯出發回家,晚上就歇在祖宅。」安沁做事面面俱到,結婚後,她壹個人在宋家偌大的家庭人際關系中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人人都誇她壹聲玲瓏剔透,連他挑剔苛刻至極的母親也對這個千挑萬選的兒媳滿意——這就是門當戶對的好處,彼此都是大家族裏長大的孩子,對人事關系都有壹套自己的手段,省心省力省事。可他難得地失神了,安沁很快就發現他的心不在焉,所以及時地止住了話頭,端起茶幾上的杯子抿了壹口,然後貼心地問:「妳是不是遇見什麽事?」他斟酌了半晌,然後以壹種鎮靜的態度和安沁協商:「我們離婚吧。」安沁擡頭看他,冷靜如她也出現了極快的眼神失焦,是沖擊過大造成的思維混亂,不過面上倒是不顯,她很快反應過來,甚至都沒問他是不是在開玩笑,眼神目光壹寸寸地在他臉上逡巡,像是在確認他此時的話是深思熟慮過的。她很快得到自己的判斷,所以沈默片刻,問他:「什麽原因?」宋熠覺得下面的話說得有點艱難,他極少這樣對壹個人感到愧疚,可他不得不說:「抱歉,我之前有壹位……有壹位很喜歡的人,可是家裏人並不同意……前幾天,我遇見了她……」寥寥幾句,安沁就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她握住杯子的指骨微微發白,看著他極快地問:「妳婚內出軌?」宋熠楞了壹下,然後才說:「不……沒有,我前兩天才剛遇見她。」他話說得很艱難,安沁緊繃的雙肩微微放松,聽宋熠繼續解釋,「可是安沁,我不知道,六年前……六年前她離開我的時候,已經懷孕了。」手裏的杯子失手落在地上,家裏鋪著厚厚的壹層毯子,那是結婚後安沁親自去挑的,水杯摔下去的時候連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水浸入地毯中,不過顏色深了壹塊。她在恍惚中才聽見宋熠說:「那孩子……那孩子今年5歲了。」安沁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大概是渴了,所以嗓子幹啞,她開始安排離婚的事:「這件事是因妳而起,媽那邊——」她頓了頓,調整自己的措辭,「妳媽媽那邊妳去解釋,我父母可能也要為難妳,不過我攔不住,妳要提前做好心理準備。」「我們的***同財產沒有多少,名下所屬的***同房產壹***有兩套,這套歸我,a市那套離妳公司近點,歸妳。」「我會在今晚之前將這個房子裏妳的行李收拾好,交給妳的助理。」宋熠壹直默默聽著,此時才打斷她的話說:「是我對不起妳,a市那套房子也歸妳,另外我們手上的壹些債劵基金,這些都給妳。」安沁沈默地頷首,他們***同財產不多,但他們都不是在乎這些東西的人,宋熠也只是通過這樣減輕自己的愧疚,安沁沒說話,隔了很久才說:「離婚的事情妳自己去搞定,長輩那裏妳自己去解釋。」她疲倦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然後說,「長輩都說服了,妳把離婚協議簽好字寄給我,我簽完字寄給妳,拿到離婚證後妳讓妳的助理放在a市那套房子的客廳就好,我有時間會去拿。」事情這樣的條理清晰,比宋熠在腦中過的任何壹次都簡單,他甚至想了他該怎麽說服安沁,可她沒給他機會。上面的那些思考仿佛耗盡了她的精力,所以她微微含著笑,疏離又陌生:「宋先生,時間不早了,妳有事就先去忙吧,對了,家裏的鑰匙不要忘記留下來。」宋熠站起來。轉身剛走了兩步,聽見身後的安沁喚他:「宋先生——客廳的月餅和禮物不要忘記拿走。」她微微笑,「中秋我就不去了。」出門的時候宋熠回頭看向客廳,安沁身體後仰躺在沙發上,雙手捂住臉,看起來很單薄的樣子,宋熠走出大門的時候,甚至疑心安沁是不是在哭,因為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可他腳步凝滯了壹下,還是沒有回頭。
大概是看錯了,他想,畢竟她表現得如此鎮定和冷靜,不過也是,他們也不是因為相愛才結婚的。離婚離得宋熠傷筋動骨,圈裏***同的好友和安沁八卦,宋熠的母親勃然大怒,宋熠那段時間臉上都頂著明晃晃的巴掌印,其實老人家給安沁打過壹次電話,恨鐵不成鋼的語氣:「他要離就離,妳不會拿點手段出來嗎?」「孩子?孩子是宋家的,她趙婧是嗎?孩子進宋家的門我認,她配嗎?」末了又軟了聲音哄:「沁沁,媽媽知道妳受了委屈,媽媽給妳做主,妳——」安沁打斷了她的話,說:「阿姨,」對面很明顯的壹哽,安沁繼續說,「阿姨,離婚我已經同意了。」這句阿姨傷了老人家的心,她其實很喜歡安沁,對她也不錯,可以說是當親女兒疼的,所以那邊頓了半天,長嘆口氣掛了電話。事情鬧得這樣大,大概也沒過壹個月,宋家到底是軟化了,宋熠的母親再生氣,也禁不住那樣小的孩子立在身前怯生生地叫壹句奶奶。離婚協議是宋熠親自送到安家的,安沁的父母都是體面人,是知名大學的教授,做不出辱罵廝打的事,氣急了也不過聲音大點,宋熠在兩位老人面前跪了壹天,安沁的母親才打電話叫她回來。
宋熠是天之驕子,安沁回來看見他站在自家院子中的銀杏樹下,這段時間的波折大概令他心神俱疲,不過很快,他就守得雲開見月明了。銀杏樹葉在枝頭簌簌而動,金黃的壹層層鋪過去,安沁站在他身後喚他,他應聲回頭,安沁甚至微微笑了壹下,說:「不是說寄給我就好?」宋熠沈默著:「總歸是要來向兩位老人家道歉的。」說完他看著安沁,漆黑的眸光幽深,說:「也對不起妳。」安沁極快地偏過頭,用力眨了壹下眼睛,然後伸出手,說:「好了,協議給我吧。」安沁簽完字寄給了宋熠的助理,隔了不久,她收到宋熠的短信,說離婚證已經放在a市房子的玄關上,讓她如果需要的話可以隨時去拿。
她客氣地回了壹個「知道了,謝謝」。
他們的交際圈子交疊得太多,即使有意避免,有些時候也避無可避,在那個私人宴會上遇見時,兩人頷首點頭微笑,眾人的目光或多或少地註視在他們身上,宋熠還禮節性地問了壹句:「最近還好嗎?」
「謝謝,很好,妳呢?」
「我也是。」
就這樣,仿佛他們沒有同床***枕三年多——三年五個月零六天。
當然,這三年多的痕跡並不是毫無蹤跡可尋,他們離婚的那段時間,安沁就感覺身體不太舒服,離婚後,她經歷了很長時間的失眠、無食欲和嘔吐的癥狀,她以為這是太疲倦和失眠導致的腸胃不適,癥狀持續半月有余之後,她去了壹次醫院。拿著化驗單之後她在醫院樓下花園的長椅上坐了壹整個下午,暮夏的陽光還很炙熱,她完全暴露在陽光下,可還是覺得冷,她雙臂緊緊環著自己,這可真是夠狗血的,她在心底嗤笑,面上卻控制不住地露出壹抹蒼涼的笑意來。安沁是拿外賣的時候看見宋熠的,離婚後她就住在自己買的公寓中,宋熠來過壹次,他大概是找遍了他知道的地方,安沁穿著拖鞋拎著海鮮飯回去的時候,樓下看見宋熠的車,他倚在車門上,正抽著煙,腳下丟著三四根煙頭。安沁恍然,她去的醫院是宋家投資的,大股東,她結婚後在這個醫院有定時的體檢,去醫院的時候她完全沒有想到這茬,所以宋熠這麽快知道消息也很正常。宋熠其實是安沁見過的最克制隱忍的人,這大概和他的成長有關系,控制欲很強的母親造成他性格上的隱忍壓制,他非常的有自制力,煙極少抽,現在這麽短時間抽了這麽多根,安沁幾乎可以感受到他的焦躁,以壹種情緒實體化的形式迎面向她扇過來。所以她不自覺地停住了腳步,宋熠擡頭看了她壹眼,然後極快地掐滅煙頭,擡手揮了揮空中的煙味,然後看著安沁,兩個人沈默地對峙。過了很久,安沁聽見他問,語氣艱難:「這個孩子,妳打算怎麽辦?」他們結婚三年多了,兩個人聚少離多,宋熠骨子裏是個責任心很重的人,如果不是他這次提出離婚,她壹直都不知道他心裏有個人。他壹直在履行丈夫的責任,包容、體貼、穩重,記得每個紀念日和她的生日,記得她的喜好和口味,除了不愛她,這人簡直就是二十四孝模範丈夫。現在他站在她面前,語氣艱難地壹個字壹個字地問:「妳不會想留下這個孩子吧?」安沁不知道自己要以何種情緒和表情來面對問出這句話的宋熠,所以她盡量冷靜地反問:「我們已經離婚了吧?這是我的事,宋先生。」宋熠垂眸看著她,他很高,這樣望著人有種睥睨的氣勢,可是路邊的燈光投射過來,碎在他的眼睛裏,濃墨重彩的眼神中似乎有什麽正在翻湧,可惜被他壓下去了。後來回憶起來,唯壹能讓安沁覺得好過壹點的,唯有他帶點喑啞低沈的嗓音,仿佛是對自己決定的抱歉,又抑或是傷心這個沒有出生機會的孩子,他說:「妳知道的安沁,這孩子……我們兩家要是知道這孩子的存在……」他欲言又止,安沁瞬間秒懂,他們兩家要是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她和宋熠會被兩家人押著去民政局復婚,尤其是他那個悲情遠走的初戀,連帶那個孩子,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跨進宋家的門。天平兩端的籌碼明明白白,取舍這樣的容易,都不需要宋熠過多的思考,所以他在聽見消息的時候,立馬驅車趕過來。離婚時壹句廢話都沒有的安沁,被圈裏人笑話都還能微笑的安沁,見到宋熠還能維持體面、和和氣氣的安沁,終於擡手,那個重重的巴掌時隔數月,終於扇在了宋熠的臉上。他沈默地受了。她壹個人去c市做的手術,宋安兩家的人脈都廣,a市隨便哪個醫院,做了這樣的手術都會傳到兩家老人的耳朵裏,所以只能出去。打了麻藥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她看見窗外的銀杏樹,那天風很大,呼嘯而過時銀杏樹葉簌簌地往下落,她想起那天拿著診斷書的時候,其實她也不知道怎麽辦。捂著小腹毫無思緒地想了半天後,她點下了離婚後唯壹壹頓正常的餐飯,那時她想的是,要是孩子生下來營養不良就不好了。打胎這件事她不敢告訴任何壹位至親好友,捂著小腹從病床上出來,壹個高大的身影彎腰靠在墻上。宋熠知道她手術的時間地點也很正常,明明做手術的人是她,但他卻像是痛極了般,壹只手以拳抵住額角,眼睛閉著。安沁剛做完手術渾身都在發抖,所以看什麽都在抖,宋熠顫抖著過來扶她的時候,被她壹掌推開了。她沒用什麽力氣,也沒有力氣,宋熠卻壹個踉蹌,靠著墻才穩住身形,慘白著臉和她說抱歉。她已經痛得麻木了,目不斜視地和他擦肩而過。宋熠終於如願以償,已經是在壹年後了。那時她正在澳大利亞度假,身邊的人將安沁保護得很好,她是刷朋友圈看見他們***同的朋友在朋友圈分享的照片,是壹張請柬,背景是花束,白色的桌布,大概是婚禮現場,拍得虛焦了,能看見擡頭並列手寫的兩個名字:宋熠趙婧。她楞了壹下,再刷新的時候看見評論下面有相熟的朋友評論了壹條:「妳發朋友圈幹嘛?」大約是怕她看見,那條朋友圈很快就被刪除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屏蔽她重新發。晚上有人給她打電話,她躺在陽臺上,湛藍的天幕低垂,好友在那邊支支吾吾半晌,最後連安沁都聽不下去了,所以直截了當地問:「宋熠和他初戀修成正果了?」她的語氣實在太過坦然,沒有憤慨沒有難過,於是好友長舒壹口氣,大約是覺得宋熠為了壹個草根初戀和她離婚,只是傷了她的面子,兩個因為身世匹配結婚的人,有什麽感情呢?所以好友驚完就興致盎然地開始和她八卦,語氣不屑:「上不了臺面的人,宋家老太太妳又不是不知道?那樣大的家族,長子長孫的媳婦,連酒席只擺了五桌。」當年她和宋熠結婚時,單宋、安兩家本家的婚宴流水席就擺了8天,好友為安沁打抱不平,所以語氣很明顯帶上了幸災樂禍的腔調:「據說是宋家老太太原話,來路不明的女人,沒有掩著門悄無聲息地接進宋家就算給宋熠面子了,還想怎麽大張旗鼓?」這算是給安家面子了,安沁沈默不語,最後意興闌珊地掛斷電話,思維空白,像是想了很多東西,又像是沒有。最後她躺在躺椅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似乎做了壹個夢。
夢中依稀是她剛嫁給宋熠的時候,他們壹起去德爾斐度蜜月,德爾斐是她選的,並不是度蜜月的最優選擇,但她很喜歡,因為在希臘的傳說中,有壹天,宙斯想弄清楚世界的中心在哪裏,就朝相反的方向各放出壹只鴿子,兩只鴿子終於在德爾斐相遇,而且雙雙停留在壹尊卵形的巨石上,所以宙斯認定德爾斐就是世界的中心。很浪漫的壹個城市。但沒有感情基礎的兩個人度蜜月實在是和浪漫沾不上邊,他們從出發壹直到在酒店放下行李,宋熠處理公務就沒有停過。她和宋熠壹開始接觸到結婚,只是雙方長輩覺得合適了,沒有壹方提到過感情,安沁善於隱藏自己的感受,但她再怎麽得體大方,也不過只是二十三歲剛結婚的姑娘,在宋熠頭也不擡地處理公務時,她賭氣地說了壹句:「妳忙吧,我自己出去逛逛。」
這壹逛就迷了路,她在kalambaka小鎮山腳下失去了方向,這裏的遺跡古老而完整,莊嚴肅穆地屹立著,白天是雄偉的景色,到了晚上,高大古樸的石雕在夕陽的光線中映射著拉長的倒影,空曠的地方似乎空無壹人,安沁那時候才感到怕。她給宋熠打電話的時候差點就哭出聲來,但宋熠的聲音隔著電話的聲筒,有種奇異的安定人心的力量,他很鎮定地問:「妳在哪?身邊有什麽標誌性建築?」
最後他說:「妳站在原地不要動,我很快就到。」頓了頓,補充壹句,「別怕。」他來得確實很快,高大的身影逆著光從高大古樸的石雕中穿梭而來,不停地張望,臉上有明顯焦灼的神色,安沁其實也不知道自己那壹刻在想什麽,就是腦中轟的壹聲響,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朝宋熠招了招,大聲地喊:「宋熠——」
宋熠聞聲擡眼朝她望過來,長舒壹口氣放松下來的神色莫名令人心動,就像她知道他原來是在擔心她,安沁在那刻在心底悄然地嘆息,突然不合時宜地想,這真是個浪漫的城市。她和宋熠,他們就像是從世界兩端出發的鴿子,繞著不同的軌跡飛翔,然而沒關系,不管怎麽樣,他們最後會相逢在德爾斐,從這裏開始。會不會有可能,這會是壹段美好故事的開端?他們的婚姻,雖然短暫,但不得不承認,其實有過很多很美好的回憶。宋熠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成熟穩重,除了忙壹點,沒有其他的缺點,婚後為了方便,他們不怎麽歇在宋家祖宅,兩個人住在a市的平層裏,但安沁和他都是私人領域比較強的人,不怎麽喜歡陌生人打擾自己的空間,所以沒有找鐘點工或者保姆。家裏的東西都是安沁收拾的,剛結婚同居的時候,她收拾完東西沒有記性,有壹天早上宋熠上班,前天晚上兩個人睡得都很晚,早上宋熠可能睡過了頭,又有壹場比較重要的晨會,安沁睡得迷迷糊糊的,只聽他過來搖她,在她耳邊嗡嗡地問:「安沁,我那套黑色西裝妳幫我放哪裏了?還有那條深藍色領帶呢?」她困得眼皮都睜不開,徒勞地揮開他的手,整個人蜷進被窩裏,並試圖將頭也蜷進去,宋熠似乎笑了,壹邊笑壹邊急,在她耳邊哄她:「快點,安沁,我真的來不及了,」他貼在她的耳邊,氣息拂在她的耳朵上,癢癢的,安沁耳朵最敏感,壹笑就醒了,宋熠補充著說:「我真的要遲到了,董事會都等著呢,等會兒再睡,乖。」安沁掙紮著爬起來迷迷糊糊的去衣帽間給他找衣服,找到遞給宋熠換,等宋熠換完回頭,安沁穿著睡衣靠在身後的櫃子上,頭壹點壹點的,已經又睡過去了。於是他將她抱到臥室的床上,讓她繼續睡。其實沒有什麽轟轟烈烈的情節,就是這種家常的氛圍,久了反而會生出溫馨和家的眷戀來。她並不是常規大家庭裏那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她思想獨立,畢業名校,難得的是情商智商都高,和人交際妥帖,進退得當,在國外留學的時候壹個人也將自己照顧得很好,更難得的是會做飯。結婚後她第壹次下廚的時候宋熠簡直震驚了,嘗了第壹口後還開玩笑,說:「作為壹個合格的丈夫,我原以為我要硬著頭皮吃完這些菜然後誇贊妳,可沒想到,竟然這麽令人驚艷。」她笑得兩眼忍不住深深地彎起來。宋熠其實也很會做飯,有時候她加班,要是宋熠先回來的話,等她回來他已經做好飯菜等她了,偶爾難得兩個人都休息在家,也會壹起做壹頓豐盛的大餐,只有壹點——兩個人都不喜歡洗碗。剛結婚的時候兩個人都端著,如果那頓飯是這個人做的,那洗碗必然是由那個人來洗,禮尚往來嘛,客客氣氣的,後面很熟很熟之後,兩個人孩子氣的互相耍賴。壹開始是石頭剪刀布,有壹次氛圍實在太好,外面暴雨嘩啦啦的,隔著壹層玻璃,越發襯得屋內靜謐安逸,兩人吃飽喝足後石頭剪刀布,安沁輸了之後,倒在沙發上耍賴,抱著抱枕死也不起來,宋熠過去拉她,她笑著左閃右躲的,也不知怎麽的,脫口而出:「我不洗,別人家的老公都讓著老婆的,妳好歹也是堂堂的a市宋總,竟然和自己老婆計較這些小事。」這樣親密的話,壹出口兩個人都楞住了,紅暈和燥熱極快地從臉頰向身體蔓延,安沁極快地翻身起來,說:「我去洗碗。」宋熠似笑非笑地按住她,笑悠悠地長嘆壹口氣,也不知道是在損她還是幹嘛,反正也是很愉悅的腔調:「算了算了,我好歹也是堂堂的a市宋總,怎麽會和自己老婆算計這些小事呢,我去洗我去洗。」那是宋熠第壹次開口喊她老婆,帶著點玩笑的成分,但她羞紅了臉,像三月初春氤氳在枝頭初熟的桃子尖上的那點紅,是最甜的那壹口。真正地開始毫無隔閡,大概還是因為她發現了宋熠的秘密。其實不是故意的,她和宋熠婚前都分別有自己的房子,那次宋母給她壹個地址,讓她去拿壹個東西,她開門進去的時候宋熠也在,兩個人四目相對,她震驚得幾乎做不了表情管理,而宋熠則是尷尬。很大的壹層公寓全部打通,沒有任何家具,只有壹層層的展櫃,壹半擺著滿滿當當的手辦,壹半擺著滿滿當當的樂高模型。而宋熠席地坐在中間空出來的地方,襯衫挽上袖口,向來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松散地垂在眉眼間,平白嫩了幾歲壹樣,像個剛脫稚氣的大學生,他身邊擺滿了樂高零件,手裏壹架飛機模型搭建了三分之壹的樣子。安沁楞著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問:「妳今天不是在開會嗎?」向來穩重成熟可靠的堂堂a市宋總似乎有點惱羞成怒,臉可疑地紅起來,說:「我開完了,順路過來看看……」安沁控制不住地哈哈大聲笑出來,笑得兩眼都是淚,然後走過來拉住他,悄聲說:「走,我帶妳看樣東西。」安沁拉著他去了自己的婚前公寓,沒有宋熠那麽誇張,但也有小半間屋子,擺著滿滿當當的樂高,宋熠眼睛幾乎是亮了,他指著擺在桌子上的那壹整套搭好的加勒比海盜中的海盜船模型,有點興奮:「我也有壹整套。」
安沁也很興奮,說:「我看見了。」
兩個人對視壹眼,都從彼此的眼中看見了知己的惺惺相惜感。再後來他們決定誰來洗碗,就是定好壹個鬧鐘,兩人準備壹模壹樣的迷妳樂高,看誰先拼完,後拼完的那個人洗碗。宋熠的少年時代過得並不太好,他父親早亡,宋母對他的看管到了變態的地步,安沁只是從日常偶爾的交談中得窺,他以前並沒有時間玩這些東西的,除了正常的課業,他還有排得滿滿的商業、股票、基金等課程,像樂高這種東西,在宋母眼中,大約就是令人玩物喪誌的東西。
所以這只是他們兩個人的秘密。
這種心照不宣的小秘密,似乎讓他們兩個人更加的親密。他們的婚姻,相處得這樣好,比任何相愛長跑數年步入婚姻殿堂的人還要和諧,亦夫亦妻亦友,興趣愛好如此相同,家境眼界格局在同壹緯度,他們身邊的朋友都忍不住感慨:「妳們為什麽這麽般配?」這樣這樣的般配,像另壹半契合的靈魂,在壹起的時候合為壹體,終於完整。
最後怎麽就走到這個地步了呢?
遇見他們壹家三口,是件很意外的事。
在換乘的機場,vip候機室就那麽大,她當時正在隨手翻閱壹本書,然後聽見小朋友嘻嘻的笑聲,她下意識地擡頭,就楞住了。命運太過殘忍,讓他們在這個空間避無可避地狹路相逢。宋熠單手抱著壹個小朋友,另壹只手拿著壹個玩具,身邊跟著壹個女人,應該叫趙婧,那張結婚請帖,她只看過壹次,就記住了這個名字。
趙婧依偎在宋熠身邊,壹邊笑,壹邊伸手去逗那個小朋友。
標準的幸福的壹家三口。
她大腦壹片空白,宋熠望過來的時候,很明顯地也怔了怔,他身邊那個女人似乎很敏感,在他倆之間狐疑地打量,但好在兩個人都是體面的、擅長掩飾情緒的人,安沁先反應過來,扯著唇角寒暄:「這麽巧,宋總壹家出去旅遊嗎?」宋熠頷首,將手中的孩子放下來,說不好是什麽情緒,慌張?愧疚?難堪?她累了,不想去分析了,只聽見他低低地回:「對。」
兩個人就像是只有點頭之交的陌生人,然後就不再說話了,她低著頭假裝去看書,但很快就把書放下,因為她手抖得不成樣子,她怕被人看笑話。沒關系的安沁,沒關系。她閉上眼安慰自己,沒關系的,只是遇見而已,妳可以的,冷靜。趙婧不這樣想,或者只是單純的寒暄,或許又不是,誰在乎呢?她試探著問安沁:「妳和阿熠認識?妳叫什麽?」然後笑笑,說,「好巧。」這樣的試探太過愚蠢,安沁其實很想令她難堪,她想微笑著帶著惡意地回她:「我叫安沁。」她相信這位趙婧即使不認識她的長相,但對她的名字,壹定如雷貫耳。但良好的教養阻止了她,何況這個女人其實並算不上破壞她的婚姻,事實上,趙婧和宋熠比她和宋熠更早相識。她動了動唇,憑著那點良好的修養,溫和地回她:「認識而已。」然後她彬彬有禮地站起來和他們告辭:「我去個洗手間,祝妳們玩得開心。」她目不斜視,全程沒看宋熠壹眼。維持著自己最後的體面和尊嚴,挺直背離開。直到飛機起飛的那壹刻,眼罩將眼睛遮得嚴嚴實實的,她才放任地顫抖起來,vip室內倉皇壹瞥,那個孩子其實和宋熠長得很像,眼睛鼻子都像。她曾經其實也想過,如果她和宋熠有孩子,是男孩是女孩?是長得像她還是像他?宋熠會是壹個怎麽樣的父親?她以前想,她和宋熠壹定能夠給孩子最好的教育和愛,因為雖然不知道宋熠喜不喜歡她,但以他的責任感來說,他壹定會是壹個很好的父親。她沒有想過,有壹天她懷孕之後,他會請求她,求她打掉那個孩子。如果,如果當年那個孩子生下來,現在也已經壹歲了,會是個男孩還是女孩?會長得像誰?性格是怎麽樣的?如果,如果……
她其實理解宋熠,她太了解他了,他年幼失父,知道壹個父親在孩子成長過程中的重要性,加上他本來又是責任感那樣重的人,他不會棄那對母子於不顧。有時候,她會忍不住惡毒地想,如果她當時把那個孩子生下來,那宋熠會選誰?他該怎麽去平?,如果她再自私壹點。可是她又想,如果自己的孩子要去和別的孩子去爭搶那壹點父愛,是不是又太過可悲了?她怎麽能讓自己陷入那樣怨婦的境地裏。
還好,還好和宋熠的婚姻只有三年,她有時遺憾為何這段婚姻這樣短,若是再長壹點,宋熠愛上她,那麽在取舍的時候,是不是會稍微艱難壹點?但有時她又很慶幸,還好它這樣的短,她還沒來得及陷得太深,她還有抽身的可能。
她樣貌好,學識好,性格好,追求的人也樣樣都好,最重要的是會有人全心全意地愛她。她終歸會找到壹個人,全心全意地愛她。
她將頭靠在窗上,其實本來可以忍住的,有什麽不能忍的,小時候她接受的家教就是忍,思想氣韻,舉止話語,只有忍住了,才內斂含蓄,得體有禮,可怎麽能不恨呢?滂沱的淚在眼罩下面肆虐,她無聲無息地哭出來,在這個無人看見的角落,沒有人知道她的狼狽,也沒有人看見她的傷心。德爾斐不是世界的中心,那兩只鴿子繞了大半的地球,在相遇的那刻繼續往前,那不是壹段美好故事的開端。那只是壹個很尋常很尋常的微不足道的無人在意的小小插曲,甚至連遺憾都輕如嘆息。
生活中不止需要愛情,更需要體面和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