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名人名言大全網 - 勵志說說 - 麥家寫給已故父親的信:世間唯有愛可以永恒

麥家寫給已故父親的信:世間唯有愛可以永恒

昨天在上分享了麥家寫給遠渡重洋去美國讀書的兒子的壹封信。

麥家將拳拳父愛,殷殷囑托,深深牽掛,還有無限祝福與期待,都寫進了給兒子的信裏,也寫進每壹位讀者的心中。

其實,麥家還曾給已故的父親寫過壹封信,寫於2012年他父親去世壹周年的忌日。

我是在讀他的《暗算》時,偶然在網上發現這篇文章的。

讀後潸然。因為當時我父親已經漸漸失智,像孩子壹樣時刻需要母親照顧,嚴重時還會認不清自己的女兒。所以對麥家想與患海默癥晚期的父親和解的願望真的是感同身受。

周圍偶爾會有成年人談起原生家庭對他們的傷害和負面影響,也會看到他們對自己父母的疏離與怨懟。

我知道他們的父母壹定存在問題,他們與原生家庭父母的相處模式已經影響到了他們現在的家庭,甚至影響到了他們自己的夫妻關系與親子關系,他們的生活也常常處於壹種擰巴狀態。

相信麥家寫給父親的這封信,能引起成年的我們深度思考:

與生活和解,與親人和解,與自己和解。

世間唯有愛可以永恒。

父親:

妳好!

知道我才去看過妳嗎?

壹個時辰前,母親、大哥、大姐、二姐、小弟,我們都去了。今天是農歷九月初三,是妳仙逝壹周年的祭日,我清早六點鐘就起了床,六點半出門。我必須趁早,趕在塞車之前出城。現在城裏的生活越來越不便,人越來越多,路越來越堵,天越來越低。當然,最那個的是,人心越來越亂,世道越來越黑,連吃進嘴巴裏的東西都不安心。我現在吃的蔬菜都是自己種的,肉食大多是鄉下送來的,沒有就盡量少吃,甚至不吃。不吃餓不死,吃了擔心死,民以食為憂哪!父親,這些我想妳壹定都知道的。妳現在應該什麽都知道吧,妳去了天上,超凡脫俗了,地上的事,人間的事,都瞞不了妳的,是吧?

父親,時光過去真快,眼睛壹眨妳離開我們已經壹個周年。說是離開,其實這壹年來我感到妳比以往任何時光都貼近我們,母親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想妳、念妳,有妳愛吃的要給妳留壹份,天冷了念叨妳的衣服夠不夠,壹到大熱天,就往家門前的水泥地上潑涼水,好像妳還坐在那兒納涼。母親說,妳是火性子,頂怕熱,吃了夜飯總是要去溪坎裏拎壹桶水潑在屋門前,等熱氣散盡,妳就悠哉樂哉地躺在靠背椅上,蹺著二郎腿,搖著大蒲扇,吸著煙,壹支接壹支,談著天,數著星,快樂如神仙。我們家在山邊上,入夜後蚊蟲多得要死,但是很奇怪,蚊蟲從來不叮咬妳。母親說,是因為妳吸煙太多的緣故,血是苦的,尼古丁的味道,蚊蟲都不要吃。

母親總愛把妳說得神乎其神。記得小時候每次挨妳打,母親總是安慰我說:“這樣好了妳又長大了壹點。”笑話!哪有這道理?可母親就是這麽說的。為了讓我信服,她會旁征博引,不厭其煩地把道理畫圓說透。“天下哪個孩子沒挨過打?”“孩子都是被打大的,就像嬰兒都是哭大的。”“不是說人是鐵飯是鋼嘛,哪塊好鐵不是鐵匠師傅壹榔頭壹榔頭敲打出來的?”“當爹的不打妳以後出門就要被外面人打,爹現在打妳壹頓以後妳長大了就可以少挨人打。”“爹打妳是疼妳愛妳哪,不想讓妳被外邊人打哪。”聽,母親說得多麽頭頭是道,神乎其神哪,年少的我壹度被她迷蒙,挨了妳打心裏還在默默感謝妳呢。

可是那壹次,就是那壹次,妳把母親用心編的“神話”打破了。父親,妳該知道是哪壹次,是我12歲那年,我在學校跟同學打架,三個人打我壹個,老師還拉偏架,把我打得鼻青臉腫。我氣得要死,夜裏不回家,堵在壹戶同學家門口,等著他出來,準備跟他決壹死戰。妳知情後,提著壹根毛竹擡杠趕來,我以為妳是來替我報仇的,激動得朝妳撲上去,哭訴自己莫大的冤屈。結果妳當著同學父母的面狠狠地扇了我兩個大耳光,把我已經受傷的鼻梁都打歪了,鼻血頓時像割開喉嚨的雞血壹樣噴出來,流進嘴巴裏,我像喝水壹樣,壹口口喝下去都盛不下,往胸脯上流,壹直流到褲襠裏。要不是同學父母及時阻攔,妳還會用竹擡扛打我的是嗎?我看見的,妳已經舉起擡扛要朝我劈下來。那根擡扛跟妳的手臂壹樣粗,劈下來我死定了,不死也廢了,不是斷手就是跛腳,不是駝子就是癱子。

父親,妳怎麽會這麽狠心!

父親,妳怎麽能這樣打我!

父親,妳錯了!妳知道那天我為什麽跟同學打架?因為妳!他們罵妳是“反革命”、“牛鬼蛇神”、“四類分子”、“美帝國主義的老走狗”,罵我是“狗崽子”、“小黑鬼”、“美帝國主義的跟屁蟲”。總之,什麽難聽的話都罵了,我為了捍衛妳的尊嚴,壹打三,臨危不懼,視死如歸。我覺得自己是個英雄,妳卻把我當混蛋,當豬狗。父親,是的,雖然妳以前多次打過我,可這壹次真把我打傷心了。我心窩裏插了壹柄刀,怎麽也拔不出來!妳該知道,就是從那以後,我變了,變成了壹個孤獨的孩子,不愛出門,不愛出聲。在家裏,我像把笤帚壹樣任人使喚,卻總是無聲無息;出了門,我像只流浪狗壹樣,總是縮著身子,耷著腦袋,貼著墻邊走路,躲著熱鬧和歡喜場面。母親因此給我取了壹個綽號,叫“洞裏貓”。悲痛讓我握不住壹滴眼淚,我蔫了,了,廢了。我成了個啞巴、聾子,我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不跟人玩,不跟人交流。我只跟自己交流,天天寫日記,像個城裏有誌向的孩子壹樣。其實哪是誌向,我是心裏充滿了痛和恨,找不到地方發泄,在日記裏發泄呢。我至今記得,我寫的第壹篇日記就是發誓以後不再喊妳爹。我說到做到——妳壹定記得——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喊過妳爹。直到1993年,我結婚了,帶著新婚妻子回家,才跟做賊似的含糊不清地喊了妳壹聲爹。

父親,說起這些,我心裏還是痛。曾經是只為自己痛,現在……也為妳痛,為妳和我壹起痛。痛得我渾身發冷……算了,還是說些別的吧,說說我們是怎麽懷念妳的吧。我剛才說了,母親天天都念叨著妳,要遇到逢年過節,那就有她忙乎的。她總是提前幾天請人給妳念佛,織紙錢,包白袋,準備好吃的;到了日子,不由分說要我們都回去,給妳做法事,陪妳過節日。今天是妳的大節日,壹周年,母親壹個月前就通知我,要我取消任何事情,必須回去好好給妳張羅壹個隆重的祭祀活動。今天我回到家,見母親壹臉菜色,疲倦得很,但眼睛還是非常亮,眉頭掛著喜色。二姐說,母親想到今天要給妳過大節,興奮得壹夜沒睡。她是不是覺得今天可以會到妳呢?

父親,妳想想,有這樣壹位母親在,妳哪能離得開我們?離不開的,妳去了哪裏都在家裏。在我們眼前耳邊。在我們嘴裏心裏。父親,妳可能不知道,這壹年中母親曾多次把我當作妳,冷不丁見到我總說:我以為是妳爹回來了呢。父親,妳真不該這麽早走,妳走了可把我們母親掏空了,害苦了,整慘了。她已經沒有自己的生活,她活著就是想妳,無時無刻不在相思妳、念叨妳。父親,說真的妳讓我很羨慕,有這麽好壹個老伴,不論去了哪裏都把妳放在心坎上。父親,要我說,妳這輩子真活得挺值挺值的,至少有壹個人完全在為妳活,妳活著她寸步不離妳,死了照樣天天守著妳。

今天,我們給妳送去了很多東西,五大包的紙錢,燒了壹小時才燒完。天涼了,山風神出鬼沒,刮得紙灰滿天飛。母親說這樣好,飛得越高越遠,妳取得越多。這些紙錢用的都是上好的嫩竹紙織的,焚燒後灰燼白白的。母親又說這樣好,越白凈說明妳在陰間活得明白清爽。母親還要我們在灰堆上念經、蓋手印,男左女右,先男後女,講究之多,操作過程之復雜、之莊重、之細致,讓我壹時覺得妳沒有死,只是在遠方。我們還給妳捎去好多吃的,有甜米果、紙包糖、蘋果、蜜餞、柿子,都是妳最愛吃的。妳愛吃甜食,記得五年前夏天妳住院,醫生不準妳吃甜食,熬了幾天妳心慌得不行,叫我去買紙包糖。我買了壹袋大白兔,妳像個孩子壹樣,壹口氣連吃十粒,我幾次勸妳別吃,最後被妳臭罵壹頓。妳說妳已經快八十歲了,活夠了,不怕死了。妳真的不怕死嗎父親?妳經常念叨死亡,對死亡不屑壹顧,是因為對我們子女失望嗎?

我想,至少我是讓妳失望的。外人看來我功成名就,有我這個兒子是妳的福氣,我壹定給過妳很多榮耀和溫暖。可事實上很長壹段時間,我給妳的都是氣惱,是冷漠,是對立,是敵意。說真的,父親,那壹次妳真把我打傷心了,打壞了,良心道德都壞掉了,連老子都不認了。我恨妳,是那麽清晰,那麽銘心,那麽久久不息。35歲以前,我壹直把妳當仇人看,我對妳只有壹個念頭,就是要離開妳,要用不敬來反叛妳、懲罰妳。所以,17歲我離家上學,有意走得遠遠的,並且不給妳寫信——整整十多年,我寫信擡頭總是只寫母親,不提妳。我這是故意的,我要報復妳!每次探親回家,我給母親從穿的買到用的、吃的,就是不給妳買壹盒煙、壹袋糖,以致母親都看不下去,常以我的名義偷偷送妳香煙、衣裳。結婚那麽多年,我也從來沒請妳去我家做過客,甚至,我把姓名都改了……想起這些,父親,我真覺得自己是個混蛋,怎麽能這樣對待妳?妳是給我生命的那個人,縱然曾經粗暴地打罵過我,我又怎麽能如此深刻地記恨妳,報復妳?

我羞愧!

還是別讓我羞愧,說壹些我孝順妳的事吧。我已記不得具體時間,應該是1999年,這年春節妳摔了壹跤,差點去世。當時我自己也做了父親,孩子壹歲零九個月,第壹次回去看妳們。說來沒人相信,不可思議,孩子第壹次回去看爺爺奶奶,這麽大的事,我首先是拖了又拖,拖到孩子快兩歲才成行;其次是我居然沒有陪同,只讓孩子和他媽回去。這件事足以說明我和妳僵持的時間有多長、程度有多深。也許我做得太過分了,老天爺看不下去了,要造壹些事來教訓我。第壹件事就是妳摔跤,和死亡會了壹次面;第二件事是,妳摔跤住院的事給小家夥留下太深的印象,從老家回來後他經常在我面前咿咿呀呀地說:爺爺,摔跤,打針,哭……壹而再,再而三。他仿佛是老天爺派來的使者,不停地刺激我、催促我,回去看妳。終於有壹天,我悄悄地回去看妳了。這是我第壹次專程為妳回家!也許是妳死亡的鐘聲敲碎了我的愚頑,也許是我為人父的辛苦喚醒了我的良心,也許是老天爺……總之,從那以後,我才開始和妳緩和關系,我堅持每個月給妳打壹個電話,壹年回去看妳壹回,還同妳約定了壹個旅遊計劃。我想讓妳生前把東南西北幾個大城市都走壹下,看看外面的世界,也盡盡我的孝心。可妳突然發病了,最後只去了北京上海,廣州香港成都西安都沒去成。這事我現在都還在後悔。其實還是我不堅決、不抓緊,拖沓了,松怠了。我要知道妳後來會得那個病,我壹定會放下所有事情,陪妳去走完這幾個城市。所以,我現在常對人說,盡孝壹定要趁早!

2008年,四川發生汶川大地震,妳知道那時我還在成都,但已準備調去北京工作,3月份新單位已經調走我檔案。就在我即將去新單位報到之際,我身邊發生了那場大地震,有幾十萬人經歷了生死離別。有壹天我去災區走訪,看到那些悲痛的老人,我哭得不行,因為我想起了妳——每壹個老人都是妳哪!那壹年妳已經81歲,可我還從沒有在妳悲傷的時候安慰過妳,沒有在妳臥病不起時像妳曾經抱過我壹樣抱過妳,沒有為妳洗過壹次腳,沒有為妳剪過壹回指甲……沒有,沒有,我沒有為妳做的事太多!就在那壹天,我毅然決定不去北京,我要回來陪妳度過最後的歲月。盡管我以最快速度重新辦理了調動手續,當年8月就調回到杭州,但我怎麽也沒想到,老天爺會這麽懲罰我:當我回到妳身邊時,妳已經認不出我!妳得了老年癡呆癥,連母親都不認識了。我後悔回來得太遲,也慶幸自己在妳最需要我的時候回到了妳身邊。

父親,我現在變得越來越宿命,有些事我無法理解,比如妳我之間最終也沒有壹個完美的結局,我總覺得這是命。說真的,自從妳病倒後我特別怕妳死,我要贖罪,我要補錯。我欠妳的太多,我要還給妳。我確實也這麽做了,三年裏,每個周末,不論在哪裏,不論有多忙,我都會趕回去服侍妳,餵妳吃飯,給妳洗腳,抱妳上床,給妳按摩,陪妳睡覺,大聲呼喊妳。母親說,妳偶爾會有清醒的時候,我這麽做就是盼望妳某壹刻清醒過來,看到我在服侍妳,知道我在懺悔,在贖罪,然後安慰我壹下,讓我知道妳最後原諒了我。妳不能說,對我笑壹下也行,我需要妳壹個認可,哪怕是壹個象征性的認可,壹個壹笑泯恩仇的笑容。事實上,三年裏,除了母親,我陪妳說話的時間最多,可妳對其他親人都清醒過、笑過、說過話,就是不給我機會。有壹天,妳出奇的連續清醒了幾個小時,母親緊急地給我打電話,我緊急地趕回去,想趕在妳清醒前看到妳,和妳說說話,看妳對我笑壹笑。可就在我進門前幾分鐘,妳突然又回去了,回到那種壹成不變的蒙昧狀態,見了我毫無表情,壹聲不吭,像壹塊石頭對著壹根木頭。那壹天,我趴在妳懷裏失聲痛哭,妳壹如既往地無動於衷,在我眼淚和哭聲中睡著了。我的天哪,為什麽不給我這幾分鐘!我想只要我早回去幾分鐘,看到我那麽悲傷地哭泣,那麽淚流滿面的樣子,妳壹定會替我擦去淚水,安慰我妳已經原諒了我。那樣就好了,完美了,我今天也就不會這麽難過了。

父親,我現在真的很難過,真的難過,太難過了。父親,妳壹輩子給了我很多,我想最後再要壹點,要妳壹個清醒的笑容,壹個確鑿的認可,壹聲安慰,壹聲原諒,壹個父子情深的擁抱。可妳沒有給我,父親,妳就那麽走了,沒有給我壹點點,連壹個輕淺的笑容和撫摸都沒有。父親,妳是給不了還是不想給我?父親,給我吧,給我吧,妳無法想象,這對我意味著什麽?我將永遠對妳有壹種負罪感,壹種羞愧。父親,給我吧,我懇求了,今天晚上就給我,在夢中,我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