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頻名為《全觀》(overview),講的是人類進入太空之後,獲得了俯瞰地球的全新視野,而這視野又對人類社會產生了深遠影響。撫今追昔,布蘭德回憶起往事:“1966年春天,我賣了壹批印有’為什麽我們還沒有看到地球全景照片’的徽章,直到1969年這類照片才終於面世,後來,我又把它們放在了《全球目錄》(The Whole Earth Catalog)的封面上。”
這是寂寞的慶祝。壹晃四十年,人們和《全球目錄》間的距離,已如俯瞰地球的鏡頭般遙遠。布蘭德本人卻和四十年前沒什麽兩樣:身處主流之外,四處尋訪令他興奮的新事物,並推進著壹些振聾發聵的非常項目——唯壹的區別是,當年人們對他的聲音更敏感也更熱衷,而今天的布蘭德相當孤獨。
很多人知悉布蘭德,源於2005年喬布斯在斯坦福大學那次著名的演講。在這次演講的結尾處,喬布斯說:
“當我年輕時,有壹本很棒的刊物叫《全球目錄》,它被我們那壹代人奉為至上寶典。它的創辦人叫斯圖爾特·布蘭德,他就在離這裏不遠的門洛帕克鎮,憑壹己才華塑就了刊物。那是1960年代末,個人電腦和桌面排版還沒出現,排版全靠打字機、剪刀和寶麗來相機。它就像紙上的Google,卻又比Google早了35年:它懷有理想主義地介紹了大量實用工具和壹流觀念。”
“斯圖爾特和他的團隊做了幾期《全球目錄》後,實現了創刊之初的使命,於是他們出版了最後壹期。那是1970年代中期,我像妳們現在這麽大。最後壹期的封底上印有壹張清晨鄉間公路的照片,是那種喜歡搭車冒險的人常會見到的風景。照片之下是壹行字: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這是他們停刊時的告別語。stay hungry, stay foolish,這是我壹直以來的自我期許。現在在妳們畢業之際,我也這樣祝福妳們。”
這本被喬布斯盛贊的刊物曾經在1970年代初名滿美國:在全美國城鄉的書店和家庭裏到處可見,總銷量達到2500萬份,並贏得了國家圖書獎。可就像布蘭德壹生中做過的許多事——他涉獵太廣,大多率性為之,不強求結果——《全球目錄》在其巔峰時便宣告結束,讓布蘭德難以獲得比肩其他媒體大亨的世俗意義上的功名。
但對布蘭德而言,窮五年時間推行壹本刊物及其理念已經算漫長,他要做的事太多。《全球目錄》之後,他成了個人電腦時代最早的吹鼓手,積極宣揚起黑客精神和信息的免費化趨勢(他的另壹句名言:“信息希望被免費”),隨後是呼籲移民太空,以及聯合創辦美國最早也是影響力最大的網上論壇之壹WELL。最近幾年,他又致力於氣候變化、全球城市化和生命科技這三個領域。
彼得·德魯克曾將布蘭德追隨的麥克盧漢和富勒喻為“科技的遊吟詩人,也是狂熱的科技傳道者”,這兩個稱號同樣適合布蘭德。整整四十年,布蘭德忙於扮演著新技術、新趨勢的探路者,以及現在與未來的連接者。他像來自未來的人,總試圖基於未來之果去改善當下之因。
人類的未來有多長?布蘭德並未給出答案。但他於1996年聯合創辦的“永今基金會”(Long now foundation)正在美國內華達州建造壹臺運行壹萬年的巨鐘。顧名思義,今日可以是24小時,也可以是壹萬年,端賴於妳怎麽設定自己的世界觀。
雜家
布蘭德並非尋常媒體人,他做出版不是因為手熟,而是很多想法憋了十年,需要分享。
他1957年進入斯坦福大學,讀生物學。當時矽谷尚未成為全球科技產業中心,蘋果、甲骨文等公司還要十多年才出現,但關於科技與人類世界的關系的思考已經出現。
這是壹個時代的分水嶺。在那之前,是二戰之後萬物復蘇的舊世界,所有人貪婪地享用著和平帶來的繁榮和平靜,代價是:國家主導壹切,個人扮演國家機器的螺釘。正如金斯堡所總結的:“感覺和感官經驗的明顯收縮和思想上的機械式紊亂,導致了冷戰的爆發……麻木冷漠就此開始,頭腦和心臟被分割、頭顱跟軀幹被分離,思想也被機械化。”在那之後,則是個人的重新覺醒,人們不再甘於循規蹈矩,不由自主的投奔了由新技術、新觀念、搖滾樂、迷幻藥和自由市場組成的新世界。
第壹個影響布蘭德世界觀的人是他的老師保羅·埃爾利希(Paul Ehrlich),後者日後關於人口增長及其影響的兩本著作被收入了《全球目錄》,但布蘭德在校時,埃爾利希的研究方向是生物進化學,其結論是,與傳統的二元論不同,個體既是完整系統的組成部分,也自成系統。個體、群體及所在的環境處於壹種持續的交換之中,以至於難分彼此。
這個觀點的影響力持續良久。布蘭德是美國最早呼籲美國政府公布地球全景圖的人,就因為他希望更多人能以更宏觀的角度審視自己和世界的關系——日後他出版的每壹期《全球目錄》都以地球的照片作為封面,不僅如此,他曾專門在《最後的全球目錄》(The Last Whole Earth Catalog)的封底的地球照片上註明:“我們無法拼湊它,它本渾然壹體。”(需要說明,喬布斯的演講中提到的印有stay hungry, stay foolish的那期並非1971年的《最後的全球目錄》,而是1974年出版的《Whole Earth Epilog》)。
和冷戰中成長的大多數年輕人壹樣,布蘭德尋求壹切能在日常生活中實現自我解放的方式。異常幸運,他先後邂逅了東海岸的先鋒藝術組織USCO和住在西海岸的《飛躍瘋人院》的作者肯·克西(Ken Kesey)和他率領的“快活的惡作劇者”(Merry Pranksters)。
USCO是個半表演群體半公社的混合體,他們既著迷於東方神秘主義,也樂於接受新技術。他們利用不同的技術營造演出氛圍,但其先鋒演出的目的改變觀眾對世界的觀念。混跡其中,布蘭德接觸到了諾伯特·維納(Norbert Weiner)、巴克敏斯特·富勒(Buckminster Fuller)和馬紹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
維納最早提出,人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機器,而機器可以像人壹樣被授予有目的的行為。他的“控制論”(Cybernetics)融合了無線電通訊、神經生理學、心理學、數學邏輯、媒體學等十余個學科,最後從對機器控制的研究返回到對真實世界的分析:生物、機器和社會三者都是相似的,都是壹個通過處理信息實現自我調節的系統。某種意義上,他和埃爾利希的研究有著壹致性:他們都反對簡單的二元對立,而將信息往返視為系統自我完善的方式。
幾乎同時成名的富勒和麥克盧漢則擁有著南轅北轍的觀點:富勒認為科技通往神性,完美的科技造就人與宇宙的終極和諧,而麥克盧漢則將科技視為人的延伸,是人類改善自我得以進化的方法。雖然觀點迥異,但在對科技懷有敵意、將計算機視為冷酷機器的時代,這兩名科技主義者可謂大道相同。而他們讓並非工程師背景的布蘭德開始思考:技術既是社會轉型的力量,也可以是文化創作者的工具。
時勢造英雄,維納、富勒和麥克盧漢均在當時成為名人,即使當時人文和科技兩者涇渭分明,1960年代社會上下各種人都樂於尋找認知這個世界的方法,足令今天我們所處的這個娛樂至死的時代汗顏。
相比USCO給布蘭德帶來的知識結構上的沖擊,肯·克西為他創造的則是精神的解放。布蘭德因讀了《飛躍瘋人院》而給克西寫信表示傾慕,從此之後進入了對方的圈子。在克西那裏,他嘗試了LSD等迷幻藥,以及垮掉的壹代以來波西米亞式的生活方式。
在此之余,布蘭德還曾去到俄勒岡州中部的印第安保留地拍攝宣傳冊,在長達三年的時間裏斷斷續續接觸黑腳族、納瓦霍族等印第安種族的文化。印第安世界中,人與土地的和諧***存讓已經感到白人社會專業卻內心分裂的布蘭德深有感觸,也讓埃爾利希到維納的種種觀念得以回響。
人們是否可以像上帝壹樣活?像上帝壹樣俯瞰這個世界、理解這個世界完整的運轉規則、上帝般無所不能、對地球的未來負責?這成了布蘭德終其壹生的核心觀念。
在那個蠢蠢欲動的時代,布蘭德的機緣得天獨厚,長達十年介於科學與藝術、非主流文化和印第安人文明的之間遊歷,讓他釋放了自我,更成為發出某種聲音的獨特人選。
“紙上的Google”
《全球目錄》的誕生始於壹個小念頭。
1968年3月,布蘭德的父親去世。在回家的航班上,他偶然意識到,自己有不少熟人正在紛紛離開城市,去到公社生活——從1965年到1972年,美國出現了成千上萬的公社,其中不少是由反對中產階級生活的嬉皮士創建的,他們希望這可以逐漸將美國變成壹個由基於***同信念的人人平等的小型社區聯結而成的王國。
想到人們在別處開始新生活,布蘭德就想到生活中常見的、方便人們壹口氣買下壹堆東西的購物目錄。
經過幾個月籌備,當年7月,布蘭德攜妻子開著壹輛道奇皮卡開始了“公社之旅”。他印了壹份涵蓋約120種商品、6頁紙的油印目錄,並在車上堆滿了商品。壹個月間,他們大約賣掉了價值約兩百美元的商品,效率不高。回家之後,他把卡車商店停駐於門洛帕克鎮,名之為“全球卡車商店”,然後將精力轉到這壹想法的衍生產物上:那6頁紙的油印目錄變成了《全球目錄》,於1968年秋天正式出版。
準確地說,這並非壹本雜誌,只是是壹本產品分類目錄。第壹本《全球目錄》只有61頁,所涉98件商品都是布蘭德親自挑選的各色書籍。有別於雜誌,《全球目錄》並不每期更換內容,而只將合適的商品和內容增添進去。到1971年的《最後的全球目錄》,它厚至448頁,包括1072件商品,書目幾乎沒有變化,所多的近千件商品大多由讀者推薦並撰寫評論。
和宜家等商店的產品目錄相同,它試圖推薦壹種生活方式。和宜家目錄不同,它誌不在於引導消費。布蘭德之誌,見於他為《全球目錄》撰寫的序言:
“我們就是上帝,我們也許能做好這個角色。到目前為止,遙不可及的權力系統(例如政府、大型企業、教育體系和教堂)造成的問題基本把它們的益處抵消掉了。與此困境及其收益相對應的是,壹種屬於個人的、私人的力量正在崛起——壹種個體實現自我教育、獲得啟迪、塑造屬於自己的環境,並將他的冒險經歷與有興趣者分享的力量。《全球目錄》願尋找並推廣能促進此進程的工具。”
短短百余字,是布蘭德人生理念的濃縮。而這本刊物,也堪稱其之前十年遊歷所獲的知識結構的傾囊相贈。恰好,它成為了學院裏的科研人員、青睞技術的藝術家、公社裏的嬉皮士們的書目單和工具箱。
全書包括七部分:理解完整的系統、房屋和土地利用、工業和手工藝、通訊、社區、遊牧、學習。
除了第壹部分,其他大多由實用性知識及如何獲得相關工具構成:從如何識別野生動植物到怎麽給繩子打結,從領養嬰兒到怎樣記帳,到怎樣建造風車、采購水力采煤泵和電據,再到從香港郵購廉價相機,不壹而足。通常,布蘭德會尋找壹本此領域的最佳著作,配上壹些相關公司的聯絡方式。
而本書的第壹部分,“理解完整的系統”,是壹份布蘭德列下的書單。正如其標題所概括的,它充分彰顯了布蘭德的雄心:理解整個世界是怎樣運轉的,並讓它們為自己所用。它多少代表了壹批人的知識構成:
-麥克盧漢
-巴克敏斯特·富勒
-諾波特·維納
-列維斯特勞斯的《憂郁的熱帶》及其他人類學著作
-榮格的精神分析理論
-安東尼奧·高迪和洛埃德·懷特的建築
-保羅·埃爾利希的人口生物學
-克裏斯托弗·亞歷山大講設計方法的《形式綜合論》
-斯班瑟·布朗用數學解釋哲學理論的《形式的規律》
-D.W.湯普森講生物進化規律的《論生長和生物形式》
-《道德經》
-各種關於地球的地圖和照片,以及關於如何改造地球的書籍
……
讀布蘭德為他推薦的圖書撰寫的推薦語,可以想見他並不試圖猛烈的將書中觀點銷售出去。
比如開篇第三頁關於富勒著作的介紹,只簡單的說:“富勒的洞見造就了《全球目錄》”,而關於《形式綜合論》的介紹是:“克裏斯托弗·亞歷山大是個常被其他設計師引用的設計師。本書試圖談當下設計的問題的本質,所涉領域遠遠超越常人所知及所能融會貫通。”
但讀者相信其品味。當施樂帕羅奧多研究中心(Xerox PARC)成立圖書館時,其員工艾倫·凱直接把圖書管理員帶到了《全球目錄》的卡車商場,把那裏陳設的書每樣都買了壹本——日後施樂發明了圖形操作界面和鼠標,而艾倫·凱被視為科技業最重要的思想者。此外,《全球目錄》所影響的人還包括喬布斯、亞馬遜創始人傑夫·貝佐斯和維基百科創始人吉姆·威爾斯。
約略可以想象,那些把《全球目錄》中涉及的著作逐壹讀過的人會受到怎樣的影響。或者,看看喬布斯就可略知壹二:《全球目錄》反對人們成為國家機器的齒輪,宣揚人和社會都應找到其真正的存在意義,而喬布斯正是因為不能在大學裏學到“如何度過壹生”而輟學;而在對科技充滿敵意與恐懼的1960年代末和1970年代初期,《全球目錄》是最早視科技為改變人類生活方式、提升創造能力的工具的媒體,由此不難理解蘋果公司為何將其使命定為“為那些有能力改變世界的人提供工具”;《全球目錄》是當時唯壹橫跨科技與東方宗教、神秘主義、公社社會理論的刊物,而將科技與人文的結合,正是蘋果壹直以來的基礎理念。
甚至,某種意義上,喬布斯正是布蘭德推崇的巴克敏斯特·富勒在1963年的著作中描繪的“綜合設計師”(Comprehensive Designer):“壹個新興的綜合人才,他既是藝術家、發明家和機械師,又是客觀的經濟學家和有發展觀念的策略家”,壹個並非專家,卻能在更高的角度審視專家們創造的技術和創意,並將它們變為供大眾使用的工具的人。
遠不到開花結果時,隨著美國公社運動逐漸止息,布蘭德於1971年宣告《全球目錄》告壹段落。他甚至為此舉辦了壹個休刊派對,當著邀請來的500名讀者和朋友,他拿出兩萬美元,希望它成為新的工具。之後的壹個多小時裏,50多人走上前臺,提出使用這筆錢的各種方法,而布蘭德將他們逐壹記在了黑板上……
其後
《全球目錄》誕生於1968年,休刊於1971年,並不長壽。正刊僅出版過六期,算上各種增刊及1971年之後的增補本,也只不過34本。
在那之後,布蘭德輾轉於不同的新興領域。他在1972年就開始關註黑客的興起,在1970年代末開始暢想太空移民,並將此視為當年公社運動的延續,1982年,布蘭德受邀與人合辦《全球軟件目錄》,為個人電腦用戶們尋找並推薦最好的“工具”,而在1985年,他又被邀請以《全球目錄》的思路創辦壹個網絡社區,“全球網絡鏈接”(WELL)。
如果布蘭德下定決心,這個1985年即告誕生且匯聚了海量高質量用戶的網絡社區足以在日後網絡泡沫時成為壹支明星股——它的活躍用戶包括軟件大亨米奇·卡泊爾、黑客凱文·米特尼克、感恩而死樂隊成員和大量主流媒體的記者,這讓它看起來像是Twitter誕生20年前的Twitter,而包括美國在線和微軟都曾仔細研究WELL是如何設計系統以支撐大量用戶同時在線的——但他早早淡出了WELL的具體運營,隨後又因為在論壇中被其他用戶攻擊而幹脆退出社區。
很難預言如果布蘭德細心經營,曾與美國在線分庭抗禮的WELL會不會改變互聯網的走向。但很顯然,1990年代之後,布蘭德的時代已經過去。
在他的時代,有對於權力的激烈反抗,和對於整個世界的充沛好奇,更有普通人的自我重塑。那個時代並不舒適,但足夠刺激。正是在這樣的時代,科技從被人們抗拒的力量,變成了人類自我進化的工具。但顯然令布蘭德、麥克盧漢和喬布斯們始料未及的,科技順流而下,最終變成了大眾消費品,以及軟化我們心智的新式迷幻藥。
1980年代初,喬布斯率領團隊研發麥金塔電腦時,曾想將這臺電腦命名為“自行車”,取其幫人類大腦跑得更遠之意。但麥金塔最終敗給了PC,失敗的原因之壹是,開放的PC系統上擁有更多的遊戲。而當喬布斯東山再起,無論聽音樂的iPod、刷微博的iPhone還是打《憤怒的小鳥》的iPad,都成了新的娛樂首選。
這讓不改初衷的布蘭德在今天像個孤獨的探索者。而他依然像20多歲時壹樣,遊歷於不同領域。除了萬年鐘,他還在參與幾個項目:壹個是羅塞塔計劃,取“羅塞塔石碑”之意,試圖保存世界上那些面臨滅絕命運的語言;另壹個則是利用DNA樣本把已經滅絕的物種復活。
為什麽做這些浪漫而不實用的工作?布蘭德的答案是:“我認為我們變得太過短視了。所有東西都變動得非常快,所有人都在同時幹多件事情。投資也是為了獲得短期的回報,民主政體也是被短暫的選舉交替的循環所主導。快速的進步是好的,但它也是過於投機取巧了。當壹切都是在快速變動的時候,未來看上去就像明天壹樣。但是真正重要的是十年或壹百年之後的未來。”
而在萬年鐘的官方主頁上,在萬年鐘所在的內華達州的山脈的照片之上,壓著T.S.艾略特的壹段詩:“我們不應該停止探索 / 我們所有的探索 / 最終將回到我們的起點 / 並第壹次了解該處。”這是個來自布蘭德的萬年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