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真的愛林黛玉嗎？

看了標題之後，請各位先不要嘲笑我的幼稚無知，標題只是個引子。 近日，新版《紅樓夢》開播，把紅樓熱又引向新壹波高潮。群裏壹班姐妹議論紛紛。紅樓夢是壹部大書，相應的電視劇中可以拿出議論的東西也著實取之不盡：從新版紅樓的“銅錢妝”、妖魅氣到黛玉露大腿、元妃無姿色，從新舊版紅樓的人物形象、服飾化妝的比較到情節處理、整體結構的比較，又從紅樓夢的小說到紅樓夢的研究。最後，有個小姐妹忽然問了壹個令大家愕然的問題:賈寶玉愛的真是林黛玉嗎？ 在我看來，這是壹個很低級的問題，正因為問題的低級，而使被問的人壹下子噎住了。 小姐妹很執著，說妳們為什麽不能來論證壹下呢，妳們搜索壹下看看，網上有兩派意見，爭論很尖銳呢。 賈寶玉愛林黛玉，還需要論證？還需要進行壹番劉心武式的無聊考據？ 網上壹搜，世界果然是壹片混沌。看來看去，越看我越覺得心涼。《紅樓夢》這部大書，雖然幾乎每個中國人都對它崇拜得無以復加，但是，果真如魯迅所言，不同的人看出了不同的東西，而壹個令人特別心涼的事實是，有那麽壹大批中國人，並沒有理解也並不關心《紅樓夢》的精神，對《紅樓夢》這中國第壹部關於靈魂的大書，采取的是靈魂缺席的庸俗解讀，他們所感興趣的只是吃吃喝喝、玩玩樂樂、家族興衰、個人秘史、私情艷遇以及各種實證考據。 《紅樓夢》的偉大，根本在於其精神內核的劃時代意義。嚴格地講，《紅樓夢》之前，中國文學中沒有真正的“人”，而只有國家、社會、家族、王侯將相和功名利祿。自《紅樓夢》開始，“人”作為具有獨立價值與尊嚴的主體，進入文學的中心。這壹“人”的發現，與西方相對照，可與古希臘的古典主義精神、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精神遙相呼應；在中國歷史的脈絡上，則是啟迪新文化運動的精神之母。不少人習慣於將《金瓶梅》與《紅樓夢》相對照，並揚言《金》不亞於《紅》。《金》與《紅》在描摹和反映世情層面，確實有壹拼，但《金》難以望《紅》之項背的是，《金》只有世情沒有靈魂，而《紅》在世情之上，書寫的中心卻是靈魂，這壹曲蕩氣回腸的“人”的頌歌與悲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是為空前絕後。 《紅樓夢》對“人”的發現、對中國幾千年王侯將相功名利祿家國天下的世俗價值觀的懷疑、批判以及最終與之決裂，主要是通過寶玉和黛玉這樣兩個人物形象的塑造來完成的。從這個角度講，不能理解、接受、熱愛寶玉和黛玉這樣兩個中心人物的人，意味著他根本沒有理解《紅樓夢》之精神實質。 我們說《紅樓夢》的偉大在於對“人”的發現，這個“人”不是專指“男人”，而是男人和女人的整體。在《紅樓夢》之前，女人從屬於男權，男人從屬於政權，都沒有獨立的人格與尊嚴，男人承受著政治等級制度的壓迫，而女人除了承受這壹壓迫之外，還要承受男權的壓迫。《紅樓夢》通過賈寶玉這個形象的塑造，不但否定了幾千年傳統的仕途功名家國天下的男性價值觀，高揚人的個體價值與自由，而且第壹次高揚女性生命不依附於男性的美與獨立價值。 《紅樓夢》是對“人”的發現，而其中賈寶玉與林黛玉這兩個人物形象，則體現著“人”的覺醒。這兩人中，林黛玉的天賦靈性，又使她無意之中成為賈寶玉的精神啟蒙者。正是黛玉決不隨流俗的那種出世的靈性，逐漸點化了賈寶玉排斥功名利祿的冥頑，使他從遊離走向堅定，從混沌走向清澈。 說到這裏，基本就可以表達我的意思了：在《紅樓夢》中，除了林黛玉，還有誰更能理解賈寶玉呢？除了賈寶玉，還有誰更能欣賞林黛玉呢？從初次見面的心下壹驚、似曾相識，到日日流連的青梅竹馬、軟玉溫香，再到壹次次的爭吵、慪氣、流淚、試探直至敞開心扉、引為知己，二人的愛情不斷得到確證，也不斷得到鞏固、不斷得到升華。後四十回如何處理寶黛愛情的發展與結局暫且不管，僅從前八十回來看，寶黛之愛情已經是確信無疑的事情（寶玉被笞，黛玉去探視，後寶玉贈舊帕，黛玉心領神會，題帕三絕，這壹段是確證寶黛愛情的壹個重要情節）。在偌大的大觀園中，雖然群芳爭艷，令多情的賈寶玉費心勞神，但從精神上能夠與寶玉溝通、能夠配得上寶玉的，唯有林黛玉壹人。 有欲有情、相契相知——這才是真正的、高級的愛情，它所體現出來的兩性平等和愛情中超越肉欲的靈性的成分，也是《紅樓夢》超出此前中國文學的壹個偉大之處。 那麽現在，回到標題中的那個問題。我發現，質疑和否定賈寶玉愛林黛玉的人，大致可以分為兩種，壹種是因為不喜歡甚至厭惡黛玉而想法設法論證賈寶玉愛的不是她，另壹種是從賈寶玉與大觀園中的不少女性有曖昧關系甚至有肉體關系這個角度，得出他並不愛黛玉的結論。 第壹種人，首先是根本沒有看懂《紅樓夢》的人，不是說他們沒有看懂紅樓夢的故事情節，就故事情節而言，也許他們已經研究得非常透了。我說他們沒看懂，是說他們只看到了世俗故事的層面，而並沒有領會《紅樓夢》的精神實質，也或許，對於《紅樓夢》表達的精神實質，他們本來就是並不認同的——或許他們的思想本來就跟賈政是壹路的，對於什麽“人”的個體價值與尊嚴，他們本來就是毫無感覺的。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他們對於林黛玉這個人物形象的解讀，完全是庸俗社會學的，完全是停留於世俗功利層面的。他們說林黛玉尖酸刻薄、不會做人，但是他們不會欣賞林黛玉的真才華和真性情，不會欣賞林黛玉對流俗和惡俗絕不買賬的瀟灑姿態，不會欣賞林黛玉對愛情的堅貞執著，更不會欣賞林黛玉的出世思想。他們硬是將林黛玉從《紅樓夢》這部關於靈魂的大書中拎出來，放到自己身處的現實功利社會，再用這個社會的功利標準來衡量，發現林黛玉在這個社會上是多麽吃不開的啊，會得罪多少領導和同事啊，再說了，身體還那麽弱，娶個這樣的媳婦又幹不了家務，還要天天花錢吃藥買補品，是多麽的不合算啊——得，壹個在小說中體現作者思想主旨的人物形象，就這樣被他們用當下現實的世俗功利標準給徹底蹂躪了。他們因此不喜歡林黛玉甚至厭惡林黛玉，因此想把他們的不喜歡和厭惡強加給賈寶玉。有人在論證賈寶玉不愛林黛玉的時候，還特意拿全國調查統計大多數男人都不喜歡林黛玉說事，這是什麽樣的邏輯？ 拜托說話時好好運用理性思維。就算全中國的男人都厭惡林黛玉，關賈寶玉什麽事？賈寶玉就是跟妳們不壹樣的眼光，不可以嗎？反過來說，賈寶玉愛林黛玉，關妳們什麽事？妳們愛妳們的女人，賈寶玉愛賈寶玉的女人，這之間有關系嗎？ Anyway，賈寶玉愛誰，曹雪芹說了算！ 說得嚴重壹點，不懂得欣賞林黛玉這個文學形象的人，意味著他不懂文學，也意味著他不可能真正讀懂曹雪芹，不可能真正讀懂《紅樓夢》的精神。 第二種說法，不用再反駁了，前面已經說了，群芳滿園，賈寶玉的博愛之心（廣大的同情心）都想壹壹眷顧，但唯有黛玉才是與他站在同壹高度的、身心靈同壹的愛人。 最後想說明的壹點是，《紅樓夢》的精神實質，除了“人”的發現之外，還有壹個哲學層面，有研究者將其概括為“色空”。對這壹層面，我還無能力探討，打住。繼續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