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父,家就在我上初中的那個村子、大蘇計鄉大蘇計村,他是位鄉村醫生。具體已經行醫了多少年,我不記得了,但從我87年去鄉裏上初中那壹天起,他就自己開著診所。他身子高高的,臉型很瘦,黑黝黝的,就連嘴唇也是如此。
說來,大姨和我母親是親表姊妹,大姨的父親是母親的三舅,我叫三舅姥爺。而且據說,母親與父親當年的婚事,還是三舅姥爺給牽線和張羅的呢,當時姥爺嫌父親家裏窮,連個父母也沒有,不願把母親許給父親,最後,還是三舅姥爺從中做工作,堅持主張了這壹門婚事。
所以說,論血緣關系,其實和大姨家的關系還真不遠!從母親那壹輩,算是親表姊妹。到了我們這壹輩,和大姨家的孩子們,我們算是兩表姊妹。在過去,人們都很少走出來時,這可是很近的關系了。盡管農村過去有俗話說,“親不過姑舅,香不過豬肉”,還有“兩姨親不算親,死了姨娘斷了根,姑舅親才是親,打斷骨頭連著筋”等,但這都不唯壹對,關鍵在於走往和相處。
過去的張家口壩上,人們大多是從山西那邊過來的,有走西口來的,也有逃荒來的,也有投奔親戚搬遷來的等等,不壹而足。這樣的話,口音也就會略有所不同,整體來說,都屬於山西北區口音,分為東路和西路話,而從山西陽高縣那邊過來的,說話尾音略往上揚,與前邊兩種又會略不同,人們習慣性會稱為“陽高片兒”,這種說法其實也帶有壹定的歧義,即笑話他們有些小氣,實則不然。
大姨父所在的大蘇計村,口音多數屬於“陽高片兒”,這也就給了人們壹種定式,似乎這個村裏的人,都有些小氣。我小時候聽村裏人這麽說過,心理上也有了種習慣性的認為。
記得小時候,冬天裏和二哥去大蘇計村榨油、磨面,都是到大姨父家吃飯,蒸花卷熬山藥葫蘆,還有烙餅炒土豆絲,大姨父忙著給人們看病,大姨壹家很是熱情,總是招待著讓吃的飽飽的,大姨父回得很晚,還反復叮囑,讓我們吃飽,別餓著。而大哥、二哥在大蘇計村上初中,也經常去大姨父家吃飯。
那時,招待戚人,莫過於傾囊的壹頓好飯,這已經是夠深夠深的情誼了。因為對於那時的人們,靠天吃飯,糧食都不是很富余,吃飯始終是第壹位的,遠在穿衣之前。戚人來了,能管頓好飯,已是很重的恩情了。
大姨父家有兩個閨女,壹個兒子,都比我大。在他們眼裏,我壹直還是個小孩子,所以,在大蘇計村上學的幾年裏,他們壹家都很是關照我。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當醫生的大姨父,他真正地救過我的命。
半年前,我就和表哥取得了聯系,互相加了微信,而且我模糊地記錯了,“表哥現在是在縣醫院裏工作!”不多的聊天中,也提起過大姨和大姨父。這次回鄉,我在路過大蘇計村時,買上墳的紙錢時,無意識地多問了壹句話,才從別人口裏得知表哥就在這鄉衛生院裏工作。說來也慚愧,自我92年考學走了,和表哥,以及大姨大姨父,有將近三十年沒見面了,這期間,也從沒有回來看望過他們。“他們二老過得還好嗎?身體還好吧?”我有些興奮,這次難得的機會,我發自內心地想見見他們,壹起說說話,壹起絮叨絮叨。
表哥得知我回來了,也和我壹樣激動,接完電話,就在衛生院門口,伸著長長的脖子,等著我了。再見時,表哥也已老了,不再是我記憶裏的那個挺拔的、高高大大的青年了,臉也明顯黑了許多,言談聲沒有我在村裏上學那時鏗鏘了,再問年齡,也都五十好幾了。但熱情如舊,甚至更甚那時,忙乎得又是倒水,又是問這問那。
和表哥聊著天,也讓多情的我,又回憶起了小時候……
那是小學五年級升初中畢業考試,全鄉各所小學的學生都到大蘇計鄉來參加考試。臨走時,母親給我帶的是家裏蒸的土豆餡包子,用布袋子裝著。考完上午的數學課時,經和帶隊的班主任張老師、還有其他同學,加上後來出現的我們小學校長,壹起爭論最後壹道大題的答案,最後得知全班只有我作對了,壹直關愛我的張老師也由起初的想嘮叨,到後邊的贊許認同,輕輕地撫了撫我的頭。而這時,參加的考生,也都由父親、母親或哥、姐領著,到鄉裏的街上去買著吃飯了。只有我沒人領,內心裏也自卑,躲到人家學校的背後仡佬裏,說白了,都是搗蛋學生課間尿泡的地方,尿騷味兒重得很,但我已管不了那麽多。下午還要考語文,躲在這裏,別人也不會發現我“偷偷”地吃自家帶的包子,不算那麽丟人。起碼那時,我是這樣認為的。
就在我找了塊兒尿騷味兒稍淡的地方,解開布包,壹手掏出包子要吃時,表哥找到了我。他知道我要來考試,讓家裏早早地做好了飯,沒等響鈴,他就到了考場外。找到我時,他已經沿著校園轉了好幾圈了,壹臉焦急。見到表哥,我壹臉的難為情,本想拒絕,但沒等張口,已被表哥用大手拉著向大姨家走去。
那時,表哥還很年輕,還沒有結婚,個子好高大的,好像還帶著眼鏡,文質彬彬的。大姨家住在大蘇計村的大後邊,離我考試的學校有壹段距離,但我跟著表哥走得很快,年齡小小的我,自尊心很強,那壹刻,我心裏也在大聲地告訴別的同學,“哼!我在這裏也有人管飯!不比妳們次!”
不壹會兒,就到了大姨家。正當我的思緒還沈浸在上午的考試中,盯著屋裏墻上的穿衣鏡發呆時,表哥從院子裏摘了兩根黃瓜,洗幹凈了,他壹根,我壹根,然而,這“玩意兒”卻把我整懵了。“之前從沒有見過,這是啥?這能吃嗎?怎麽吃?”要面子的我,接著黃瓜,也不好意思張嘴問,只是更多了些尷尬和負擔,不知如何處置。
好在很快看著表哥直接咬著吃,我懸著的心才稍稍落了地。這情景就和後來與朋友第壹次在飯桌上吃螃蟹壹樣,分不清蟹黃與蟹白,拿在手裏無從下口壹樣不知所措。這件事已過去三十多年了,但我記得依然深刻,可以說歷歷在目,這次見了表哥,不小心又講了出來,也算是當初的那次“尷尬”釋懷了吧,同時,也再次無限緬懷那時純潔又簡單的兄弟情。
上了初中,我也經常去大姨家蹭飯。但最讓我記憶深刻的是大姨父“救”我那兩次……
初二那年的壹個冬天,我住在壹個堂姐家。不知是因為吃壞了肚子,還是感冒了,總之,在晚上剛迷迷糊糊地睡著,就突然疼醒了。上吐下瀉,肚子絞著疼,就像被粗針扭著紮穿了壹樣,大汗淋漓,自己感覺要死了壹樣。在身子極度虛弱的情況下,我用盡氣力喊堂姐夫,讓他幫我去叫醫生。說完話,我就暈過去了。也不知暈了多久,感覺有人在往我屁股上打針,然後,就是往兩個膝蓋眼裏,還有小腿肚子外側紮針灸,同時有人在用“羊高片兒”味道的話喊著我的名字,“三小,醒醒!三小,醒醒!”
慢慢地,我醒過來了,盡管身子依然虛弱,但借著黃黃的燈泡的光芒,我還是看清了,跪在炕上,給我紮針灸的是大姨父,“是他老人家,這麽晚了,還這麽不辭辛苦,親自過來給我看病了!”那壹刻,我的心壹下子踏實下來了,也長籲了壹口氣,覺得自己這次“死不了了”。只聽得大姨父說,“三小,妳這是急性腸胃炎,外加傷寒,夠厲害的!剛才,妳都暈過去了!”又隔了壹會兒,聽得大姨父說,“三小,打了這針,把這藥吃下去,吐、泄就止住了,肚子的痛感會慢慢散去,但切記不要再喝涼水了!記得明早到妳大姨家裏吃飯去!”
又待了壹會兒,大姨父摸了摸我的額頭,覺得我的燒已退了,他才放心地背著藥箱走了。那時,應該也已很晚了吧。我連聲“謝謝”都沒有說,壹直到了今天。只是從那時起,我知道大姨父的醫術很高,也發自內心裏地尊敬他。
後來還有壹次,是我92年已經中考完,在去縣城裏參加體檢時,當時由學校裏的老師領著,住在了縣政府招待所裏。期間,因為我喝了房間裏免費提供的涼茶葉水,拉肚子不止。包括後來我回了家,吃藥、打針,還有嘗試村裏人們告訴的各種偏方,譬如吃煮雞蛋沾白礬等,都毫無效果,到後來,拉的都是膿和血,渾身壹點兒氣力也沒有了。
這樣的情況,壹直持續了近壹個月,也沒止住。那時,家裏和我都已擔心不能順利去省城入學,焦急不已。無奈之際,最後還是想到了大蘇計鄉村裏的大姨父,寄托最後的希望在他的身上。
家裏爹忙乎地裏的活兒顧不上,而且也不會騎車子,最後,是沒多少氣力的我,或騎、或推著車子,走了七八裏路,到了大姨父的診所。大姨父正襟危坐,把脈、看舌頭、摁肚子、翻眼皮等,最後給我開了三副中藥,包好,讓我回家後熬著喝了。
果然神奇!三副藥喝到兩副時,我拉了近壹個月的肚子,居然止住了,再不用頻繁地往茅子裏跑了。完全喝完,加上家裏母親給做了幾頓有營養的飯,身子和氣力,也漸漸恢復了,又能跑著去玩,去草灘裏放牛了。
或許,這點兒小病,對於當代大城市裏的醫院來說,已不算什麽事兒。但在那時落後的壩上農村來說,那可是醫者仁心啊,那可是治病救人呀,尤其於我而言,那可是救命,意義非凡啊!
從那時起,我背著包袱,懷揣著青春的夢想,去了省城,壹晃近三十年了。
如今,我也已進入不惑之年,夢想實現得如何已不重要,好賴也娶了妻,生了子,兒子也已上了大學,個頭甚至都已超過了我。這麽長時間,沒給大姨大姨父、以及表哥表姐打過壹次電話,也沒有回去看望過他們壹次。偶爾回老家上墳路過,考慮這、顧慮那,也是行色匆匆,沒有停下過腳步。但隨著年歲的增長,偶爾我也會托著自己的良知回想,大姨父壹家人那份樸素的恩典。
和表哥寒暄了壹陣兒,他也了解我的心情,知道我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大姨和大姨父,於是前邊開車帶路,領著我回了老房子,這是大姨父壹家生活了近六十年的地方。
院子還是那個老院子,周圍還是用土坯壘著,只是再見不到當年我和同學路過、搶著摘上邊紅彤彤的蘋果的那棵蘋果樹了,表哥告訴我,那棵蘋果樹也已履行完了它的使命,就和人到了風燭殘年壹樣,已再不能結果實了,家裏人前兩年已經把它刨掉了。
說著話,表哥笑著誇我記性好,也便壹起進了屋。大姨、大表姐都在家,由於我也早已禿頂和胡子拉碴了,表哥讓大姨認認我是誰,大姨湊到跟前使勁端詳,看得出,大姨也老了很多,我也湊到跟前,深深地喊了壹聲“大姨”,而同時大姨也認出了我,緊握著那雙飽經風霜的手,久久不願撒開,四目相望,眼淚滾滾而落了。壹家人熱情地邀請我上炕,倒茶水,說著我小時候的模樣。
不大壹會兒,大姨父也騎著三輪車從外面回來,我挨著大姨父坐著,看得清楚,大姨父也真的老了,盡管皮膚依然很黑,嘴唇也黑,脫下那頂毛線帽子,看到頭發也掉得沒多少了,牙也剩了沒幾顆了。而且聽說,他老人家今年已經八十二了,比大姨大五歲,但還是堅持出去義診,現在腰也不是很好,不能坐得太久。當我在表達多年來沒能回來看望的歉意,尤其是講起大姨父當年給我看病、救我命時的情景,不由得哽咽了,而大姨父也揮了揮手,很大氣地說,“孩子,那都是應該的!而且,都過去這麽多年了,難得妳都還記得,大姨父已經很知足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不值得再去提起了!……”
這就是親情,這就是恩重,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多少言語表達,心裏記著,能回來看看,就隨時都可以續上。作為老者,見後輩壹眼,感到很難得,老淚盈眶了;作為晚輩,能再重溫年少時那段溫暖歲月,和老人拉拉家常,敘敘舊,壹起坐在炕上吃頓飯,讓時間靜靜地在院子外邊等候著,讓親情在彼此之間滾滾流淌著,暖啊!特別是對於已經在漸漸變老的我,能真正明白“陽高片兒”並不代表小氣,還能記起大姨父家院子裏那棵曾經掛滿果實的蘋果樹,能向大姨父當面道壹聲多年沒有說出的感謝話,權當是了了壹次心願,也真是值了!